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晒化 了,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好像也要晒化。街上非常寂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岀使 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丁丁当当。拉车的人们,只要今天还不至于挨饿,就懒得去 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 小茶馆去喝茶;有的根本没有拉出车来,只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那些 拉着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不敢再跑,只低着头慢 慢地走。每一口井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拉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 新汲的水,就跟驴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 着走着,一头栽到地上,永不起来。 【3】祥子有些胆怯了。拉着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从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连 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他拉上 了个买卖,把车拉起来,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 跑,就喘不上气来,而且嘴唇发焦,明明心里不渴,也见水就想喝。不跑呢, 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好歹拉到了地方,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 拿起芭蕉扇扇扇,没用,风是热的。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 【4】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些。茶从嘴里进去,汗马上从身上出来, 好像身子已经是空膛的,不会再储藏一点水分。他不敢再动了 【5】坐下了好久,他心里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天气仿佛 成心跟他过不去。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软,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 样,汗虽然出了不少,心里还是不舒畅。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 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6】一出来,才晓得自己错了。天上的那层灰气已经散开,不很憋闷了,可是 阳光也更厉害了: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 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从上至下整个地像一面极大的火镜, 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 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搀合着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仿佛没了人, 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 怎么是好了,低着头,拉着车,慢腾腾地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 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跟鞋袜粘在一块, 好像踩着块湿泥,非常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得又过去灌了 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从口腔到胃里,忽然凉了一下,身 上的毛孔猛地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喝完,他连连地打嗝,水要往上漾。 【7】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 饿来。想去照例地吃点什么,可是看见食物就要恶心。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 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地响,像骡马喝完水那样,肚子里光光光地响动 【8】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 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像在极热的屋里从门缝 进来一点凉气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微微地动了两下。 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子里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 “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大家都嚷着,几乎要跳起来。路旁的柳 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凉 风吧!”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晒化 了,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好像也要晒化。街上非常寂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 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丁丁当当。拉车的人们,只要今天还不至于挨饿,就懒得去 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 小茶馆去喝茶;有的根本没有拉出车来,只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那些 拉着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不敢再跑,只低着头慢 慢地走。每一口井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拉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 新汲的水,就跟驴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 着走着,一头栽到地上,永不起来。 【3】祥子有些胆怯了。拉着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从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连 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他拉上 了个买卖,把车拉起来,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 一跑,就喘不上气来,而且嘴唇发焦,明明心里不渴,也见水就想喝。不跑呢, 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好歹拉到了地方,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 拿起芭蕉扇扇扇,没用,风是热的。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 去。 【4】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些。茶从嘴里进去,汗马上从身上出来, 好像身子已经是空膛的,不会再储藏一点水分。他不敢再动了。 【5】坐下了好久,他心里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天气仿佛 成心跟他过不去。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软,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 样,汗虽然出了不少,心里还是不舒畅。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 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6】一出来,才晓得自己错了。天上的那层灰气已经散开,不很憋闷了,可是 阳光也更厉害了: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 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从上至下整个地像一面极大的火镜, 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 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搀合着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仿佛没了人, 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 怎么是好了,低着头,拉着车,慢腾腾地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 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跟鞋袜粘在一块, 好像踩着块湿泥,非常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得又过去灌了一 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从口腔到胃里,忽然凉了一下,身 上的毛孔猛地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喝完,他连连地打嗝,水要往上漾。 【7】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 饿来。想去照例地吃点什么,可是看见食物就要恶心。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 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地响,像骡马喝完水那样,肚子里光光光地响动。 【8】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 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像在极热的屋里从门缝 进来一点凉气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微微地动了两下。 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子里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 “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大家都嚷着,几乎要跳起来。路旁的柳 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凉 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