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 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 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 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 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 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 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 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 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 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 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迸的 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 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 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 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 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一一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 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 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 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 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 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 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 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 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 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 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 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迸的 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 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 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 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 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 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 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