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 (清)吴敬梓 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 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 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嶔崎磊落的人。 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 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 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 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 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 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 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间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 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 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岙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要,不 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 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 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 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 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 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 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 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 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 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块毡条 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戴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 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 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 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各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 门来贺,留看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 第1页
儒林外史 第 1 页 儒林外史 (清)吴敬梓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 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 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嶔崎磊落的人。 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 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 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 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 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 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 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间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 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 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耍,不 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 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 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 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 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 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 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 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 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 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块毡条, 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戴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 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 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 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各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 门来贺,留看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
儒林外史 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 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遏晋谒危老先 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 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 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 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 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 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 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 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 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 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 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 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 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 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 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 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 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者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 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附,要画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 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 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并送来。”秦老在旁,着实撺掇。王冕 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意画了二十四幅化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 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土∠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 取去。 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 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 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 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 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 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 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 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复 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 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 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定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 去回复得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 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 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抬举 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 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 第2页
儒林外史 第 2 页 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 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遏晋谒危老先 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 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 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 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 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 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 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 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 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 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 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 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 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 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 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 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 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 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 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 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着实撺掇。王冕 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 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 取去。 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 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 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 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 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 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 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 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复 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 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 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定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 去回复得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 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 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抬举 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 ‘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
儒林外史 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 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 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 “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 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回复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 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 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 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 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 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 定了主意。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 乡里人听见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 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 从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 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 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 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升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 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 转了过来。翟买办赶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 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 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睑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 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主来责惩一番,想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 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恕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 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 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 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 “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 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 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 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 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 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 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 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 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 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 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 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第3页
儒林外史 第 3 页 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 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 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 “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 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回复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 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 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 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 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 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 定了主意。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 乡里人听见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 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 从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 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 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 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 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 转了过来。翟买办赶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 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 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 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 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 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 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 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 “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 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 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 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 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 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 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 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 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 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 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 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 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 化钱的。问其所为,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 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 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 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 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 拿过去拜谢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 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 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 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 诺。他母亲淹淹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 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 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 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镇市并无骚扰。 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 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风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 “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 特来晋谒。”吩咐从人都下了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 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闻尊官尊姓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 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 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二个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 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像,不蹙玚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 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主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 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 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 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 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各各安居乐 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 本邸抄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 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 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妤!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 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着,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 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 “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 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 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 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 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 第4页
儒林外史 第 4 页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 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 化钱的。问其所为,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 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 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 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 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 拿过去拜谢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 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 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 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 诺。他母亲淹淹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 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 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 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镇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 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 “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 特来晋谒。”吩咐从人都下了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 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 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 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 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像,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 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 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 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 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 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各各安居乐 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 本邸抄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 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 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 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着,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 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 “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 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 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 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 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
儒林外史 官,捧着诏书,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 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 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 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蒿满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 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 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 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 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 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 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 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 佛受了十方的钱钞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着内中一个穿 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 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着小心,等他发逑了垂把铅壺,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 火上燎的滚热,送与众位吃 荀老爹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届,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 家来一同商议。”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来,两只红眼边,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 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徒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 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 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将些草喂的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去 哩!”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说道:“俺如今,倒不如你 们务农的快活了。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贴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 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忘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 跌的腰跨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 “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 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 爹,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 “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请。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上。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 头,众人写了功德,赖着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 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 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位做头。像这荀老爹,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 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 两银子,写在纸上,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粟子、杂色糖,摆了两桌, 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来。 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是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 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 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是要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 衙门里,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 第5页
儒林外史 第 5 页 官,捧着诏书,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 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 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 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 蛸满室,蓬蒿满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 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 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 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 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 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 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 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 佛受了十方的钱钞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着内中一个穿 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 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着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 火上燎的滚热,送与众位吃。 荀老爹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 家来一同商议。”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来,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 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 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 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将些草喂的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去 哩!”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说道:“俺如今,倒不如你 们务农的快活了。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贴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 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忘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 跌的腰跨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 “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 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 爹,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 “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请。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上。”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 头,众人写了功德,赖着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 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 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位做头。像这荀老爹,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 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 两银子,写在纸上,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粟子、杂色糖,摆了两桌, 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来。 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是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 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 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是要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 衙门里,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
儒林外史 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 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着方巾,身上披着大红绸,骑着 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合衙门的人都拦着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 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 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 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 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讫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 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着 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 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且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 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 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 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 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 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 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 休题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竞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 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 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子扰,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 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声“”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 半 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长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 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 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 “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 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 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 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 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 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 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 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 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 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 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 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 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 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 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 第6页
儒林外史 第 6 页 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 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着方巾,身上披着大红绸,骑着 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合衙门的人都拦着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 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 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 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 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讫。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 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着 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 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且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 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 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 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 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 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 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 休题。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 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 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 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 一半。 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长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 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 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 “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 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 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 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 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 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 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 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 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 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 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 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 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 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 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
儒林外史 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着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 年考校,可曾得个甚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 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 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 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歇宿 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 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有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 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 尚收着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了。 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惭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 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 转入门内,望着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 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篷,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两个从人, 船头上放着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 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 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着,和 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法茶米”向着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 中的。先生陪了坐着,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条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位先 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 “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是下莫不是就在我自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 在顾二哥家做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 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 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 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 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磕睡上来,伏着号板打 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 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弟吓了 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 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着。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 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 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着,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 雨,耽搁一夜。”说着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 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着。他就问道:“方 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 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晩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 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王举人笑道 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弟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 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竞同着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 第7页
儒林外史 第 7 页 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着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 年考校,可曾得个甚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 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 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 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歇宿。 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 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有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 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 尚收着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了。 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惭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 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 转入门内,望着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 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篷,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两个从人, 船头上放着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 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 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着,和 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着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 中的。先生陪了坐着,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条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位先 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 “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 在顾二哥家做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 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 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 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 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磕睡上来,伏着号板打一 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 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弟吓了 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 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着。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 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 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着,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 雨,耽搁一夜。”说着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 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着。他就问道:“方 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 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 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王举人笑道:” 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弟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 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着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
儒林外史 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 那里有甚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晩生初来,会着集上梅朋友。他说,也 是正月初一日,他梦见一个大红日头落在他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作不 得准了。比如他进过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 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 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叫 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 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 学的孩子赶着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 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个荀老爹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 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 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 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喜欢。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 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 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 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 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了这话已想“瘫子掉在井里一一捞起也是坐,有 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 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王匠,都说是修理货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 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姐夫说要去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也 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行主人走进 1,用钱的并无栏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 “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块号房,行主大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 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号板摆的齐齐整整,不觉眼晴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 直僵僵不省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 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 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 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来灌他一灌。”行主 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 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样号 啕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 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 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荼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 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 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 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 第8页
儒林外史 第 8 页 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 那里有甚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着集上梅朋友。他说,也 是正月初一日,他梦见一个大红日头落在他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作不 得准了。比如他进过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 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 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叫 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 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 学的孩子赶着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 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个荀老爹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 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 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 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喜欢。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 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 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 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 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有 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 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 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姐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也 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 “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块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 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号板摆的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 直僵僵不省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 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 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 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来灌他一灌。”行主 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 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样号 啕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 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 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 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 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 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
儒林外史 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 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 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 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 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 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 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 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 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 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 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 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着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 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 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 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 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 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 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土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 不消说了。 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 属。茬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 “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春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 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潘男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 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淄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 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 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 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 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 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 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 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 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 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 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 得有些意思 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 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 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 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 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 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 第9页
儒林外史 第 9 页 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 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 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 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 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 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 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 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 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 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 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 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着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 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 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 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 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 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 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 不消说了。 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 属。茬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 “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 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 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 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 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 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 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 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 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 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 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 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 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 得有些意思。 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 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 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 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 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 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
儒林外史 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 点,做个记认 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 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 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 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 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 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 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 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 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 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 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 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 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 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 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垩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 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 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 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回哩!可铃L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 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干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又约了。班同案的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 文会。 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迸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 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癩 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 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 些老爷,都是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 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你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 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占丢在水 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 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 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 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 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 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 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 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 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 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 第10页
儒林外史 第 10 页 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 一点,做个记认。 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 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 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 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 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 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 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 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 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 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 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 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 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 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 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 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 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 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 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 文会。 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 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 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 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 些老爷,都是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 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你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 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占丢在水 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 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 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 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 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 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 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 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 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 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