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子夜 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北京
子夜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 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 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 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 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 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 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瞑色中, 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 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 的绿焰:Light,Heat,Power!① 这时候一一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 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 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 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 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 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 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 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 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 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 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 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一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 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 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 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 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译。两个都 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 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 ①Light,Heat,Power!英语。意即光,热,力!
子 夜 一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 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 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 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 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 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 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瞑色中, 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 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 的绿焰:Light,Heat,Power!①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 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 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 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 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 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 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 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 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 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 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 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 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 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 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 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 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 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 ① Light, Heat,Power!英语。意即光,热,力!
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 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一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 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 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 俐,所以荪甫的父亲一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 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 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 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 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 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 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 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一”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 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 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 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 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 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 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 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一”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 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 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一一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 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 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 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 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 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 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 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
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 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 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 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 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 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 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 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 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 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 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 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 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 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 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 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 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 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 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 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 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 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 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 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 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 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 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 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
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 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一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 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 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一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 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 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 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 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 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 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①!”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 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 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 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 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 “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是黄绫 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 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 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 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 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 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 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 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 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 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 ①《太上感应篇》书名。内容多取自东晋葛洪的《抱朴子》,是一部宣扬道家因果报应等迷信思想的书。 ①文昌帝君道教奉为主宰人间功名禄籍的神
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 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 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 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 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 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 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 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 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 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①!”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 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 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 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 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 “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是黄绫 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 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 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 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 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 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 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 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①的“万恶淫为 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 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 ① 《太上感应篇》书名。内容多取自东晋葛洪的《抱朴子》,是一部宣扬道家因果报应等迷信思想的书。 ① 文昌帝君道教奉为主宰人间功名禄籍的神
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 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 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 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 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 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 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 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 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 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 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 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 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 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 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 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 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 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 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 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一一汽 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 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 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 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 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 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 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 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 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 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 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一啵一一地 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 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 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 锥形的,一一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 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 似的。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 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 ⑧赋悼亡西晋文学家潘岳长于诗赋,其妻死后,曾赋悼亡诗三首,后因称丧妻为“赋悼亡
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 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 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 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 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 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 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 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 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 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 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 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 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 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 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 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 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 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 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 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汽 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 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 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 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 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 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 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 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 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 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 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 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 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 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 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 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 似的。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 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 ② 赋悼亡西晋文学家潘岳长于诗赋,其妻死后,曾赋悼亡诗三首,后因称丧妻为“赋悼亡
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 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 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 命的人!一一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 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 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一一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 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 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 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 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 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 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 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 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 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一”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 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 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 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 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 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 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 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 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 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 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 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 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 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 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 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 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 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 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 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 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 命的人!——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 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 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 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 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 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 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 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 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 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 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 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 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 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 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 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 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 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 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 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 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 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 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 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 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 ——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 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 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 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 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 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 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 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 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 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随你盖多少新房子, 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 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 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一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 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 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 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 的共产党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 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 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 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 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九岁,虽 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鸣鸣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 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 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 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 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鸣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 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 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 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 一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 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 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 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 咕一一的一声,汽车停下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 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 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 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 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 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随你盖多少新房子, 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 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 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 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 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 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 的共产党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 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 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 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 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九岁,虽 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 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 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 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 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 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 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 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 ——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 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 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 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 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 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 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 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 呢,但是父亲不许我一”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 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 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 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室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 在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 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晴,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 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 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 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 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 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 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 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 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 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 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 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 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 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 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 间了!一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 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 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 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 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 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 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 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 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 摇摇欲倒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 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 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 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 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 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 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 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室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 在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 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 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 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 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 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 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 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 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 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 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 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 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 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 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 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 间了!一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 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 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 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 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 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 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 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 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 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进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 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 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 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 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 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 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 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 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 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 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 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 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一看见,看见,爸爸一头一歪,眼晴闭了,嘴 里出白沫一一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 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 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 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 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 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一一怎 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 一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 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 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 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 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 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 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 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①Grafton一种名贵的外国纱。 一一作者原注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 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 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 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 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 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 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 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 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 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 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 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 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 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 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 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 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 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 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 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 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 ——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 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 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 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 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 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 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 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① Grafton 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作者原注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附号 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 里冒出来。“好了!”一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 在张素素襟头抢了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上的东西,一面对荪甫 使眼色。荪甫皱了眉头。竹斋和二小姐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 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 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 摆手。四个当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 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 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 客厅去了。砰一一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 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 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 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 着,徐徐转动,把凉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裾。然而这些一 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 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 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 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一一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 素那么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 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 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 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一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 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 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 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 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 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一一但是,李教授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 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 里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 在张素素襟头抢了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上的东西,一面对荪甫 使眼色。荪甫皱了眉头。竹斋和二小姐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 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 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 摆手。四个当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 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 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 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 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 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 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 着,徐徐转动,把凉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裾。然而这些一 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 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 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 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 素那么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 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 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 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 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 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 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 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 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