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log.sina.com.cn/maichao 闺城 錢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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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 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角色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有考据癖的人也 当然不肯错过索隐的杨会、放弃附会的权利的。 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 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不过,近来觉得献书 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佳话,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 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作品总是作者自己 的。大不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样精巧地不老实,因此罢了。 三十五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1 序 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 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角色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有考据癖的人也 当然不肯错过索隐的杨会、放弃附会的权利的。 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 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不过,近来觉得献书 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佳话,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 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作品总是作者自已 的。大不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样精巧地不老实,因此罢了。 三十五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重印前记 《围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初版,一九四八年再版,一九四九年三版,以后国内没有重 印过。偶然碰见它的新版,那都是香港的“盗印”本。没有看到台湾的“盗印”,据说在那 里它是禁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里对它作了过高的评价,导致了一些 西方语言的译本。日本京都大学荒井健教授很久以前就通知我他要翻译,近年来也陆续在刊 物上发表了译文。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建议重新排印,以便原著在国内较易找着,我感到 意外和忻辛。 我写完《围城》,就对它不很满意。出版了我现在更不满意的一本文学批评以后,我抽 空又长篇小说,命名《百合心》,也脱胎于法文成语(Ie coeur dartichaut),中心人物是一个 女角。大约己写成了两万字。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居北京,手忙脚乱中,我把一 叠看来像乱纸的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兴致大扫,一直没有再鼓起来,倒也从此省心省事。 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一一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们 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相传幸运女神偏向 着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的:不用说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 例。我慢慢地从省心进而收心,不作再写小说的打算。事隔三十余年,我也记不清楚当时腹 稿里的人物和情节。就是追忆清楚了,也还算不得数,因为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 要不然,谁都可以马上称为善做菜的名厨师又兼大请客的阔东道主了,秉承曹雪芹遗志而拟 定“后四十回”提纲的学者们也就可以凑得成和的得上一个或半个高鹗了。剩下来的只是一 个顽固的信念:假如《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 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 这部书禄版时的校读很草率,留下不少字句和标点的脱误,就无意中为翻译者安置了拦 路石和陷阱。我乘重印的机会,校看一遍,也顺手有节制地修必了一些字句。《序》里删去 一节,这一节原是郑西谛先生要我添进去的。在去年美国出版的珍妮·凯利(Jeanne Kelly) 女士和茅国权(Nathan K Mao)先生的英译本里,那一节已省去了。 一九八0年二月 这本书第二次印刷,我又改正了几个错字。两次印刷中,江秉祥同志给了技术上和艺术
2 重 印 前 记 《围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初版,一九四八年再版,一九四九年三版,以后国内没有重 印过。偶然碰见它的新版,那都是香港的“盗印”本。没有看到台湾的“盗印”,据说在那 里它是禁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里对它作了过高的评价,导致了一些 西方语言的译本。日本京都大学荒井健教授很久以前就通知我他要翻译,近年来也陆续在刊 物上发表了译文。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建议重新排印,以便原著在国内较易找着,我感到 意外和忻辛。 我写完《围城》,就对它不很满意。出版了我现在更不满意的一本文学批评以后,我抽 空又长篇小说,命名《百合心》,也脱胎于法文成语(Ie coeur d'artichaut),中心人物是一个 女角。大约已写成了两万字。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居北京,手忙脚乱中,我把一 叠看来像乱纸的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兴致大扫,一直没有再鼓起来,倒也从此省心省事。 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们 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相传幸运女神偏向 着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的;不用说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 例。我慢慢地从省心进而收心,不作再写小说的打算。事隔三十余年,我也记不清楚当时腹 稿里的人物和情节。就是追忆清楚了,也还算不得数,因为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 要不然,谁都可以马上称为善做菜的名厨师又兼大请客的阔东道主了,秉承曹雪芹遗志而拟 定“后四十回”提纲的学者们也就可以凑得成和的得上一个或半个高鹗了。剩下来的只是一 个顽固的信念:假如《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 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 这部书禄版时的校读很草率,留下不少字句和标点的脱误,就无意中为翻译者安置了拦 路石和陷阱。我乘重印的机会,校看一遍,也顺手有节制地修必了一些字句。《序》里删去 一节,这一节原是郑西谛先生要我添进去的。在去年美国出版的珍妮·凯利(Jeanne Kelly) 女士和茅国权(Nathan K.Mao)先生的英译本里,那一节已省去了。 一九八0年二月 这本书第二次印刷,我又改正了几个错字。两次印刷中,江秉祥同志给了技术上和艺术
上的帮助,特此志谢。 一九八一年二月 我乘第三次印刷的机会,修订了一些文字。有两处多年朦混过去的讹误,是这本书的德 译者莫妮克(Monika Motsch)博士发觉的。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为了塞尔望一许来伯(Sylvie Servan-Schreiber)女士的法语译本,我去年在原书里又 校正了几外错漏,也修改了几处词句。恰好这本书又要第次印刷,那些改正就可以安插了。 苏联索洛金(V.Sorokin)先生去年提醒我,他的俄译本比原著第一次重印本早问世五个月, 我也借此带便提一下。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3 上的帮助,特此志谢。 一九八一年二月 我乘第三次印刷的机会,修订了一些文字。有两处多年朦混过去的讹误,是这本书的德 译者莫妮克(Monika Motsch)博士发觉的。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为了塞尔望——许来伯(Sylvie Servan-Schreiber)女士的法语译本,我去年在原书里又 校正了几外错漏,也修改了几处词句。恰好这本书又要第次印刷,那些改正就可以安插了。 苏联索洛金(V.Sorokin)先生去年提醒我,他的俄译本比原著第一次重印本早问世五个月, 我也借此带便提一下。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目录 序 重印前记 …2 第一章 …1 第二章 15 第三章… 28 第四章 67 第五章 81 第六章 …114 第七章 …136 第八章 163 第九章… …181 钱钟书与《围城》 -209
1 目录 序·····························································································································1 重印前记···················································································································2 第一章······················································································································1 第二章····················································································································15 第三章····················································································································28 第四章····················································································································67 第五章····················································································································81 第六章···················································································································114 第七章···················································································································136 第八章···················································································································163 第九章···················································································································181 钱钟书与《围城》··································································································································209
第一章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 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 了,所以夕照晚霞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 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 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 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 de Bragelon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 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己坐满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印度人、 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炎风吹干了,上一层汗结的盐 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竞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 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犹 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位警察 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犹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 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他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 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 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 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 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小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 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 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 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 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 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 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 餐室里己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一一至少船 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 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
1 第一章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 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 了,所以夕照晚霞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 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 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 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 de Bragelon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 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满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印度人、 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炎风吹干了,上一层汗结的盐 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 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犹 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位警察 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犹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 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他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 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 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 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 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小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 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 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 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 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 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 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 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 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 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
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 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 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 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己有三 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 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 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 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 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一一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 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一一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 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一一苏 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 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 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一一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 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 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位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 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 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 睁大了眼,向苏小姐“波!波!”吹睡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 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 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 个钱回来,还说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 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 不赌。” 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 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 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 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小姐有未婚 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未婚夫出的
2 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 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 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 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 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 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 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 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 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 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 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 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 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 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 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 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位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 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 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 睁大了眼,向苏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 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 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 个钱回来,还说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 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 不赌。” 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 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 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 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小姐有未婚 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未婚夫出的
孙太太道:“有未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 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 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 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 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 那位未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 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一一”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 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 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 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 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 a rcu t e r i e),因为只有熟食 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 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 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 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 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一一“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 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 omb e a u)。 苏小姐跟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 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 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 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 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 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 3
3 孙太太道:“有未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 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 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 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 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 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 那位未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 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 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 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 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 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 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 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 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 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 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 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 u)。 苏小姐跟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 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 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 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 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 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
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膘见鲍小姐把两张帆 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 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 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 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 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 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 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 大庭广从竞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 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 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小孩子要不 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 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 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 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拾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 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 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 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 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 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 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 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 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 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 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 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 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 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 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 d
4 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 见鲍小姐把两张帆 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 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 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 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 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 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 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 大庭广从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 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 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小孩子要不 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 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 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 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 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 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 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 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 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 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 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 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 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 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 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 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 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 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
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 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 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 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 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 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 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 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 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 己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 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多磨, 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 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烟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 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 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 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 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 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 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 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 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 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己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 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 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 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 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 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己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
5 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 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 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 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 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 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 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 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 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 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 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多磨, 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 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 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 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 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 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 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 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 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 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 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 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 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 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 便听几门功课, 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 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