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桃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要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跛到自己门口。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媳妇,今儿回来晚了。”妇人望着他,像很谊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留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曦着“烂字纸换取灯儿
春桃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 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 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 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 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 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 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 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 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 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 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 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 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

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
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 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 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 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 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 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 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 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 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 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 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 来赁,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 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 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 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 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

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我不爱听。”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
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 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 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 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 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 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

拿着一张红帖子。“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季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
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 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 的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 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 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 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 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 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暖!媳妇暖!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看来,你还想着那季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曦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季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 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 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 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 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 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 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 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 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别提他啦。”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别糟歸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 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 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 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 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 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 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 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 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 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 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 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 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

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谛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 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 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 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 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 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 “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 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 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 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 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 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气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 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 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 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 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 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 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 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 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春桃,我是李茂呀!”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她心跳得慌,半响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暖,说来话长。你从多咯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卖什么!我捡烂纸。……咱们回家再说罢。”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 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 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 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