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焚书(上) (明)李贽撰 自序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 世子云也。一日《焚书》,则答知己书问,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之,言当 焚而弃之,不可留《焚书》之后又有别录,名为《老苦》,虽则《焚书》,而另为卷目,则欲焚者焚 此矣。 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阐日用之平常,可使读者一过目便知入圣无 难,出世之非假也。信如传注,则是欲人而闭之门,非以诱人,实以绝人矣,乌乎可! 其为说,原于看朋友作时文,故《说书》亦佑时文,然不佑者故多也 今既刻《说书》,故再《焚书》亦刻,再《藏书》中一二论著亦刻,焚者不复焚,藏都不复矣 或曰:诚如是,不宜复名《焚书》也,不几于名之不可言,言之下顾行乎?”噫噫! 余安能知,子又安能知。夫欲焚者,谓其逆人之耳也;欲刻者,谓其入人之心也。逆耳者必杀 是可惧也。然余年六十四矣,倘一入人之心。则知我者或庶几乎!余幸其庶几也,故刻之 卓吾老子题湖上之聚佛楼 李氏焚书序 李宏甫自集其与夷游书札,并答问论议诸文,而名日《焚书》,自谓其书可楚也。宏甫快口直肠, 目空一世,愤激过甚,不顾人有忤者然犹虑人必忤而托言于焚,亦可悲矣!乃卒以笔舌杀身 诛求者竟以其所著付之烈焰,抑何虐也!岂遂成其谶乎 宋元丰间,禁长公之笔墨,家藏墨妙抄割殆尽,见者若祟。不逾时而征求鼎沸,断管残沈,等 于吉光片羽。焚不焚,何关于宏甫!且宏甫又何尝利人之不焚以为重者。今焚后而宏甫之传乃愈广 然则此书之焚,其布之有火浣哉! 宏甫曾以是刻商之于余,其语具载此中。余幸而后死,目击废兴,故识此于其端云。 澹园竑 卷一书答 答周西岩 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尝不可使之知也 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无情,难告语也;贤智愚不肖不可使知者,以其有情,难告语也。 除是二种,则虽牛马驴驼等,当其深愁痛苦之时,无不可告以生知,语以佛乘也。 据渠见处,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便是佛。我不识渠半生 以前所作所为,皆是谁主张乎?不几于日用而不知乎?不知尚可,更自谓目前不敢冒认作佛。既目 前无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他日作佛时,佛方真有,则今日不作佛时,佛又何处去也?或有或 无,自是识心分别,妄为有无,非汝佛有有有无也明笑 且既自谓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谓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也。既无以自立
焚书 1 焚书(上) (明)李贽 撰 自 序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 世子云也。一曰《焚书》,则答知己书问,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之,言当 焚而弃之,不可留《焚书》之后又有别录,名为《老苦》,虽则《焚书》,而另为卷目,则欲焚者焚 此矣。 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阐日用之平常,可使读者一过目便知入圣无 难,出世之非假也。信如传注,则是欲人而闭之门,非以诱人,实以绝人矣,乌乎可! 其为说,原于看朋友作时文,故《说书》亦佑时文,然不佑者故多也。 今既刻《说书》,故再《焚书》亦刻,再《藏书》中一二论著亦刻,焚者不复焚,藏都不复矣, 或曰:“ 诚如是,不宜复名《焚书》也,不几于名之不可言,言之下顾行乎?” 噫噫! 余安能知,子又安能知。夫欲焚者,谓其逆人之耳也;欲刻者,谓其入人之心也。逆耳者必杀, 是可惧也。然余年六十四矣,倘一入人之心,则知我者或庶几乎!余幸其庶几也,故刻之。 卓吾老子题湖上之聚佛楼 李氏焚书序 李宏甫自集其与夷游书札,并答问论议诸文,而名曰《焚书》,自谓其书可焚也。宏甫快口直肠, 目空一世,愤激过甚,不顾人有忤者;然犹虑人必忤,而托言于焚,亦可悲矣!乃卒以笔舌杀身, 诛求者竟以其所著付之烈焰,抑何虐也!岂遂成其谶乎? 宋元丰间,禁长公之笔墨,家藏墨妙抄割殆尽,见者若祟。不逾时而征求鼎沸,断管残沈,等 于吉光片羽。焚不焚,何关于宏甫!且宏甫又何尝利人之不焚以为重者。今焚后而宏甫之传乃愈广。 然则此书之焚,其布之有火浣哉! 宏甫曾以是刻商之于余,其语具载此中。余幸而后死,目击废兴,故识此于其端云。 澹园竑 卷一 书答 答周西岩 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尝不可使之知也。 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无情,难告语也;贤智愚不肖不可使知者,以其有情,难告语也。 除是二种,则虽牛马驴驼等,当其深愁痛苦之时,无不可告以生知,语以佛乘也。 据渠见处,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便是佛。我不识渠半生 以前所作所为,皆是谁主张乎?不几于日用而不知乎?不知尚可,更自谓目前不敢冒认作佛。既目 前无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他日作佛时,佛方真有,则今日不作佛时,佛又何处去也?或有或 无,自是识心分别,妄为有无,非汝佛有有有无也明矣。 且既自谓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谓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也。既无以自立
焚书 则无以自安。无以自安,则在家无以安家,在乡无以安乡,在朝廷无以安朝廷。 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吾恐纵谦让,决不肯自谓我不成人也审矣。 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若必待仕宦婚嫁 事毕然后学佛,则是成佛必待无事,是事有碍于佛也。有事未得作佛,是佛无益于事也。佛无益于 事,成佛何为乎?事有碍于佛,佛亦不中用矣,岂不深可笑哉?才等待,便干万亿劫,可畏也夫 答周若庄 明德本也,亲民末也,故曰“物有本末”。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苟 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乱而求未之治,胡可得也。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苟不能明德以修身,则所厚 者薄无所不薄,而谓所薄者厚,无是理也。故曰“未之有也”。今之谈者,乃舍明德而直言亲民,何 哉?不几于舍本而图未,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亲民即明德事耶!吾之德既明,然后推其所有 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当如是,非调亲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谓也 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强人之所本无。故又示之日”在止于至善”而已。 无善无恶,是谓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则明明德之能事毕矣。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亲民, 不亦易易乎!故终篇更不言民如何亲,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 止,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 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盖格物则自无物,无物则自无知。 故既知所止,则所知亦止;苟所知未止,亦未为知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予观《大 学》如此详悉开示,无非以德未易明,止禾易知。故又赞之曰:人能知止,则常寂而常定也,至静 而无欲也,安安而不迁也,百虑而一致也。今之谈者,切己自反,果能常寂而常定乎?至静而无欲 乎?安固而不摇乎?百虑而致之一乎?是未可知耳。奈之何速以知止自许、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 大人亲民之学也!然则颜子终身以好学称,曾子终身以守约名,而竟不敢言及亲民事者,果皆非邪 果皆偏而不全之学耶 世固有终其身觅良师友、亲近善知识而卒不得收宁让之功者,亦多有之,况未尝一日亲近善 知识而遂以善知识自任,可乎! 与焦弱侯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此的然之理也。今夫 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 则未尝井焉之之矣。何也?以井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今夫海,未尝清洁也, 未尝甘旨也。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亦能杀人,能富人 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鹍鹏化焉,蛟龙藏焉,万宝之都,而吞舟 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 此其为物,岂豫且之所能制,网罟之所能牵邪!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长太息 而已,而况人未之见乎! 余家泉海,海边人谓余言“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 呼集数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俄而潮至 复乘之而去矣。”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 海之滨,同官滇中,亲为我言:有大鱼如山,初视,犹以为云若雾也。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 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 嗟乎!豪杰之土,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土于乡人皆好之中,是犹钓鱼于井也,胡可得也! 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土决非乡人之所好,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
焚书 2 则无以自安。无以自安,则在家无以安家,在乡无以安乡,在朝廷无以安朝廷。 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吾恐纵谦让,决不肯自谓我不成人也审矣。 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若必待仕宦婚嫁 事毕然后学佛,则是成佛必待无事,是事有碍于佛也。有事未得作佛,是佛无益于事也。佛无益于 事,成佛何为乎?事有碍于佛,佛亦不中用矣,岂不深可笑哉?才等待,便千万亿劫,可畏也夫! 答周若庄 明德本也,亲民末也,故曰“ 物有本末” 。又曰“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苟 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乱而求未之治,胡可得也。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苟不能明德以修身,则所厚 者薄无所不薄,而谓所薄者厚,无是理也。故曰“ 未之有也” 。今之谈者,乃舍明德而直言亲民,何 哉?不几于舍本而图未,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亲民即明德事耶!吾之德既明,然后推其所有 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当如是,非调亲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谓也! 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强人之所本无。故又示之曰“ 在止于至善” 而已。 无善无恶,是谓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则明明德之能事毕矣。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亲民, 不亦易易乎!故终篇更不言民如何亲,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 止,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 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盖格物则自无物,无物则自无知。 故既知所止,则所知亦止;苟所知未止,亦未为知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予观《大 学》如此详悉开示,无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故又赞之曰:“ 人能知止,则常寂而常定也,至静 而无欲也,安安而不迁也,百虑而一致也。” 今之谈者,切己自反,果能常寂而常定乎?至静而无欲 乎?安固而不摇乎?百虑而致之一乎?是未可知耳。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许、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 大人亲民之学也!然则颜子终身以好学称,曾子终身以守约名,而竟不敢言及亲民事者,果皆非邪, 果皆偏而不全之学耶! 世固有终其身觅良师友、亲近善知识,而卒不得收宁止之功者,亦多有之,况未尝一日亲近善 知识而遂以善知识自任,可乎! 与焦弱侯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此的然之理也。今夫 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 则未尝井焉之之矣。何也?以井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今夫海,未尝清洁也, 未尝甘旨也。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亦能杀人,能富人, 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鹍鹏化焉,蛟龙藏焉,万宝之都,而吞舟 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 此其为物,岂豫且之所能制,网罟之所能牵邪!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长太息 而已,而况人未之见乎! 余家泉海,海边人谓余言:“ 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 呼集数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俄而潮至, 复乘之而去矣。” 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 海之滨,同官滇中,亲为我言:“ 有大鱼如山,初视,犹以为云若雾也。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 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 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是犹钓鱼于井也,胡可得也! 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
焚书 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 乡人,则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亦又安可得也!吾见其人决非 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 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 有坐井钓鱼之理也 答邓石阳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 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 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 只在伦物上计较忖度,终无自得之日矣。支离、易简之辨,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则为由仁义行 不明察,则为行仁义,入于支离而不自觉矣。可不慎乎! 者复书真空”十六字,已说得无渗漏矣。今复为注解以请正,何如?所谓”空不用空”者, 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 以见性为极则也耶!所谓终不能空”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 便是染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永不能出离矣,可不畏乎!世间荡平大路,千 人共由,万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别,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幸 裁之! 弟老矣,作笔草草,甚非其意。兄倘有志易简之理,不愿虚生此一番,则弟虽吐肝胆之血以相 究证,亦所甚愿;如依旧横此见解,不复以生死为念干万勿劳赐教也! 又答石阳太守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学,非廷精之学也。糟则,一则不二,不二则平,一则糟,精则不 疏,不疏则实。如渠老所见甚的确,非虚也正真实地位也;所造甚平易,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 盖亲得赵老之传者。虽其东西南北,终身驰逐于外,不免遗弃之病,亦其迹耳,独不有所以迹者乎? 迹则人人殊,有如面然。面则千万其人,亦千万其面矣。人果有干万者乎?渠惟知其人之无千万也, 是以谓之知本也,是以谓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千万而一听其自千自万也,是以谓之至一也 是以谓之大同也 如其迹,则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犹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阳明老也。若其人,则 安有数老之别哉!知数老之不容分别,此数老之学历以能继干圣之绝,而同归于“一以贯之”之旨 也。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人之有异,因疑其人之有异而遂疑其学之不同,则过矣!渠正充然满 腹也,而我以画饼不充疑之;渠正安稳在彼岸也,而我以虚浮无归宿病之。是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 急,故弟亦愿兄之加三思也 使兄之学真以朱子者为是,而以精一之传为非是,则弟更何说乎?若犹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 于精一之宗,则兄于此当有不容以已者在。今据我二人论之:兄精切于人伦物理之间,一步不肯放 过;我则从容于礼法之外,务以老而自佚。 其不同者如此。兄试静听而细观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乎,不一乎?若以不同看我,以 不一看我,误矣 得一,万事毕,更无有许多物事及虚实高下等见解也 刂此则诚意为真诚意,致知为真致知,格物为真格物。说诚意亦可,说致知亦可,说格物亦可 何如?何如?我二人老矣。彼此同心,务共证盟千万古事业,勿徒为泛泛会聚也!
焚书 3 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 乡人,则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亦又安可得也!吾见其人决非 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 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 有坐井钓鱼之理也! 答邓石阳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 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 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故曰:“ 明于庶物,察于人伦。” 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 只在伦物上计较忖度,终无自得之日矣。支离、易简之辨,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则为由仁义行, 不明察,则为行仁义,入于支离而不自觉矣。可不慎乎! 昨者复书“ 真空” 十六字,已说得无渗漏矣。今复为注解以请正,何如?所谓“ 空不用空” 者, 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 以见性为极则也耶!所谓“ 终不能空” 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 便是染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系驴之橛,永不能出离矣,可不畏乎!世间荡平大路,千 人共由,万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别,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幸 裁之! 弟老矣,作笔草草,甚非其意。兄倘有志易简之理,不愿虚生此一番,则弟虽吐肝胆之血以相 究证,亦所甚愿;如依旧横此见解,不复以生死为念,千万勿劳赐教也! 又答石阳太守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学,非虞廷精一之学也。糟则一,一则不二,不二则平,一则糟,精则不 疏,不疏则实。如渠老所见甚的确,非虚也,正真实地位也;所造甚平易,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 盖亲得赵老之传者。虽其东西南北,终身驰逐于外,不免遗弃之病,亦其迹耳,独不有所以迹者乎? 迹则人人殊,有如面然。面则千万其人,亦千万其面矣。人果有千万者乎?渠惟知其人之无千万也, 是以谓之知本也,是以谓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千万而一听其自千自万也,是以谓之至一也, 是以谓之大同也。 如其迹,则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犹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阳明老也。若其人,则 安有数老之别哉!知数老之不容分别,此数老之学历以能继千圣之绝,而同归于“ 一以贯之” 之旨 也。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人之有异,因疑其人之有异而遂疑其学之不同,则过矣!渠正充然满 腹也,而我以画饼不充疑之;渠正安稳在彼岸也,而我以虚浮无归宿病之。是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 急,故弟亦愿兄之加三思也。 使兄之学真以朱子者为是,而以精一之传为非是,则弟更何说乎?若犹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 于精一之宗,则兄于此当有不容以已者在。今据我二人论之:兄精切于人伦物理之间,一步不肯放 过;我则从容于礼法之外,务以老而自佚。 其不同者如此。兄试静听而细观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乎,不一乎?若以不同看我,以 不一看我,误矣。 但得一,万事毕,更无有许多物事及虚实高下等见解也。 到此则诚意为真诚意,致知为真致知,格物为真格物。说诚意亦可,说致知亦可,说格物亦可, 何如?何如?我二人老矣。彼此同心,务共证盟千万古事业,勿徒为泛泛会聚也!
焚书 答李见罗先生 昔在京师时,多承诸公接引,而承先生接引尤勤。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既久, 稍通解耳。师友深恩,永矢不忘,非敢佞也。年来衰老非故矣,每念才弱质单,独力难就,恐遂为 门下鄙弃,故往往极意参寻,多方选胜,翼或有以赞我者,而讵意学者之病又尽与某相类耶!但知 为人,不知为己,惟务好名,不肯务实,夫某既如此矣,又复与此人处,是相随而入于陷阱也。 ″无名,天地之始”,谁其能念之!以故闭户却扫,恰然独坐。或时饱后,散步凉天,箕踞行游 出从二三年少,听彼俚歌,聆此笑语,谑弄片时,亦足供醒脾之用,可以省却枳木丸子矣。及其饱 闷已过,情景适可,则仍旧如前锁门独坐而读我书也。其踪迹如此,岂诚避人哉!若乐于避人,则 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乡游也。公其以我为诚然否?然则此道也,非果 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聪明盖世,刚健笃生,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未可遽以与共学此也。 盖必其人至聪至明,至刚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闻,乃能退就实地,不惊不震,安稳而 踞坐之耳。区区世名,且视为浼己也,肯耽之乎? 向时尚有贱累,今皆发回原籍,独身在耳。太和之游,未便卜期。年老力艰,非大得所不敢出 门户。且山水以人为重,未有人而千里寻山水者也。闲适之余,著述颇有,尝自谓当藏名山,以俟 后世子云。今者有公,则不啻玄晏先生也。计即呈览,未便以覆酒瓮,其如无力缮写何! 飘然一身,独往何难。从此东西南北,信无不可,但不肯人公府耳。此一点名心,终难脱却 然亦不须脱却也。世间人以此谓为学者不少矣。由此观之,求一真好名者,举世亦无,则某之闭户 又宜矣。 答焦漪园 承谕,《李氏藏书》,谨抄录一通,专人呈览。年来有书三种,惟此一种系千百年是非,人更八 百,简帙亦繁,计不止二千叶矣。更有种,专与朋辈往来谈佛乘者,名曰《李氏焚书》,大抵多因 缘语、忿激语,不比寻常套语。恐览者或生怪撼,故名曰《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也。见在者百有 余纸,陆续则不可知,今姑未暇录上。又一种则因学士等不明题中大旨,乘便写数句贻之,积久成 帙,名曰《李氏说书》,中间亦甚可观。如得数年未死,将《语》《孟》逐节发明,亦快人也。惟《藏 书》宜闭秘之,而喜其论著稍可,亦欲与知音者一谈,是以呈去也。其中人数既多,不尽妥当,则 《晋书》、《唐书》、《宋史》之罪,非余责也 窃以魏、晋诸人标致殊甚,一经秽笔,反不标致。真英雄子,画作疲软汉矣;真风流名世者 画作俗士;真啖名不济事客,画作褒衣大冠,以堂堂巍巍自负。岂不真可笑!因知范晔尚为人杰, 《后汉》尚有可观。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已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前人出气而已,断断然不宜使俗 士见之。望兄细阅一过,如以为无害,则题数句于前,发出编次本意可矣,不愿他人作半句文字于 其间也。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弟既处远,势难遥度,但不至取 怒于人,又不至污辱此书,即为爱我。中间差讹甚多帷须细细一番乃可。若论著则不可改易,此吾 精神心术所系,法家传爰之书,未易言也 本欲与上人偕往,面承指教,闻白下荒甚,恐途次有儆,稍待麦熟,或可买舟来矣。生平慕西 湖佳胜,便于舟航,且去白下密迩。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 免彼等以虛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余此种种耳,又何惜此种种而不以成此名耶!或一 会兄而往,或不及会,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报曰;西湖上有一白须老而无发者”,必我也 夫!必我也夫!从此未涅槃之日,皆以阅藏为事,不复以儒书为意也。 前书所云邓和尚者果何似?第一机即是第二机,月泉和尚以婢为夫人也。第一机不是第二机 豁渠和尚以为真有第二月在天上也。此二老宿,果致虚极而守静笃者乎?何也?盖惟其知实之为虚 是以虚不极,惟其知动之即静,是以静不笃。此是何等境界,而可以推测拟议之哉!故曰“亿则屡
焚书 4 答李见罗先生 昔在京师时,多承诸公接引,而承先生接引尤勤。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既久, 稍通解耳。师友深恩,永矢不忘,非敢佞也。年来衰老非故矣,每念才弱质单,独力难就,恐遂为 门下鄙弃,故往往极意参寻,多方选胜,翼或有以赞我者,而讵意学者之病又尽与某相类耶!但知 为人,不知为己,惟务好名,不肯务实,夫某既如此矣,又复与此人处,是相随而入于陷阱也。 “ 无名,天地之始” ,谁其能念之!以故闭户却扫,恰然独坐。或时饱后,散步凉天,箕踞行游, 出从二三年少,听彼俚歌,聆此笑语,谑弄片时,亦足供醒脾之用,可以省却枳木丸子矣。及其饱 闷已过,情景适可,则仍旧如前锁门独坐而读我书也。其踪迹如此,岂诚避人哉!若乐于避人,则 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乡游也。公其以我为诚然否?然则此道也,非果 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聪明盖世,刚健笃生,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未可遽以与共学此也。 盖必其人至聪至明,至刚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闻,乃能退就实地,不惊不震,安稳而 踞坐之耳。区区世名,且视为浼己也,肯耽之乎? 向时尚有贱累,今皆发回原籍,独身在耳。太和之游,未便卜期。年老力艰,非大得所不敢出 门户。且山水以人为重,未有人而千里寻山水者也。闲适之余,著述颇有,尝自谓当藏名山,以俟 后世子云。今者有公,则不啻玄晏先生也。计即呈览,未便以覆酒瓮,其如无力缮写何! 飘然一身,独往何难。从此东西南北,信无不可,但不肯人公府耳。此一点名心,终难脱却, 然亦不须脱却也。世间人以此谓为学者不少矣。由此观之,求一真好名者,举世亦无,则某之闭户 又宜矣。 答焦漪园 承谕,《李氏藏书》,谨抄录一通,专人呈览。年来有书三种,惟此一种系千百年是非,人更八 百,简帙亦繁,计不止二千叶矣。更有一种,专与朋辈往来谈佛乘者,名曰《李氏焚书》,大抵多因 缘语、忿激语,不比寻常套语。恐览者或生怪撼,故名曰《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也。见在者百有 余纸,陆续则不可知,今姑未暇录上。又一种则因学士等不明题中大旨,乘便写数句贻之,积久成 帙,名曰《李氏说书》,中间亦甚可观。如得数年未死,将《语》、《孟》逐节发明,亦快人也。惟《藏 书》宜闭秘之,而喜其论著稍可,亦欲与知音者一谈,是以呈去也。其中人数既多,不尽妥当,则 《晋书》、《唐书》、《宋史》之罪,非余责也。 窃以魏、晋诸人标致殊甚,一经秽笔,反不标致。真英雄子,画作疲软汉矣;真风流名世者, 画作俗士;真啖名不济事客,画作褒衣大冠,以堂堂巍巍自负。岂不真可笑!因知范晔尚为人杰, 《后汉》尚有可观。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已妥当,但以其是非堪为前人出气而已,断断然不宜使俗 士见之。望兄细阅一过,如以为无害,则题数句于前,发出编次本意可矣,不愿他人作半句文字于 其间也。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弟既处远,势难遥度,但不至取 怒于人,又不至污辱此书,即为爱我。中间差讹甚多帷须细细一番乃可。若论著则不可改易,此吾 精神心术所系,法家传爰之书,未易言也。 本欲与上人偕往,面承指教,闻白下荒甚,恐途次有儆,稍待麦熟,或可买舟来矣。生平慕西 湖佳胜,便于舟航,且去白下密迩。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 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余此种种耳,又何惜此种种而不以成此名耶!或一 会兄而往,或不及会,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报曰,“ 西湖上有一白须老而无发者” ,必我也 夫!必我也夫!从此未涅槃之日,皆以阅藏为事,不复以儒书为意也。 前书所云邓和尚者果何似?第一机即是第二机,月泉和尚以婢为夫人也。第一机不是第二机, 豁渠和尚以为真有第二月在天上也。此二老宿,果致虚极而守静笃者乎?何也?盖惟其知实之为虚, 是以虚不极,惟其知动之即静,是以静不笃。此是何等境界,而可以推测拟议之哉!故曰“ 亿则屡
焚书 中”,非不屡中也,而亿焉则其害深矣。夫惟圣人不亿,不亿故不中,不中则几焉。何时聚首合并, 共证斯事。 潘雪松闻已行取,《三经解》刻在金华,当必有相遗。遗者多,则分我一二部。我于《南华》已 无稿矣,当时特为要删太繁,故于隆寒病中不四五日涂抹之。《老子解》亦以九日成,盖为苏注未惬 故就原本添改数行。《心经提纲》则为友人写《心经》毕,尚余一幅,遂续墨而填之,以还其人。皆 草草了事,欲以自娱,不意遂成木灾也!若《藏书》则真实可喜。潘新安何如人乎?既已行取,便 当居言路作诤臣矣,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其信我如是,岂真心以我为可信乎,抑亦从兄囗头,便 相随顺信我也?若不待取给他人口头便能自着眼睛,索我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卓吾子之为世外人也, 则当今人才,必不能逃于潘氏藻鉴之外,可以称具眼矣。 复丘若泰 丘书云:仆谓丹阳实病。”柳(塘)云”何有于病?且要反身默识。识默耶,识病耶?此时若 纤念不起,方寸皆空,当是丹阳,但不得及此境界耳。” 苦海有八,病其一也。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丹阳安得而与人异邪!人 知病之苦,不知乐之苦——乐者苦之因,乐极则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乐——苦者乐之因, 苦极则乐至矣。苦乐相乘,是轮回种;因苦得乐,是因缘法。丹阳虽上仙,安能弃轮回,舍因缘 自脱于人世苦海之外邪?但未尝不与人同之中,而自然不与人同者,以行粮素具,路头素明也。此 时正在病,只一心护病,岂容更有别念乎,岂容一毫默识工夫参于其间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 真无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纤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实境也。非谓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阳境 界也。若要如何,便非实际,便不空笑 复邓石阳 昨承教言,对使裁谢,尚有未尽、谨复录而上之 盖老丈专为上上人说,恐其过高,或有遗弃之病;弟则真为了下人说,恐其沉溺而不能出,如 今之所谓出家儿者、祇知有持钵糊口事耳。然世间惟下下人最多,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若夫上 上人,则举世绝少,非直少也,盖绝无之矣 如弟者,滔滔皆是人也。彼其绝无者,举世既无之矣,又何说焉。 年来每深叹憾,光阴去矣,而一官三十余年,未尝分毫为国出力,徒窃俸余以自润。既幸双亲 归土,弟妹七人婚嫁各毕。各幸而不缺衣食,各生儿孙。独余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 逼耳顺,体素赢弱,以为弟侄已满目,可以无歉矣,遂自安慰焉。盖所谓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 不欲也,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以求少得。盖皆 陷溺之久,老而始觉,绝未曾自弃于人伦之外者。 平生师友散在四方,不下十百,尽是仕宦忠烈丈夫,如兄辈等耳。弟初不敢以彼等为徇人,彼 等亦不以我为绝世,各务以自得而已矣。故相期甚远,而形迹顿遗。愿作圣者师圣,愿为佛者宗佛 不同在家出家,人知与否,随其资性,一任进道,故得相与共为学耳。然则所取于渠者,岂取其弃 人伦哉,取其志道也。中间大略不过曰:其为人倔强难化如此。 始焉不肯低头,而终也遂尔禀服师事。”因其难化,故料其必能得道,又因其得道,而复喜其不 负倔强初志。如此而已。然天下之倔强而不得道者多矣。若其不得道,则虽倔强何益,虽出家何用。 虽至于断臂燃身,亦祇为丧身失命之夫耳,竟何补也!故苟有志于道,则在家可也,孔、孟不在家 乎?出家可也,释迦佛不出家乎?今之学佛者,非学其弃净饭主之位而苦行于雪山之中也,学其能 成佛之道而已。今之学孔子者,非学其能在家也,学其能成孔子之道而已。若以在家者为是,则今 之在家学圣者多矣,而成圣者其谁耶?若以出家为非,则今之非释氏者亦不少矣,而终不敢谓其非
焚书 5 中” ,非不屡中也,而亿焉则其害深矣。夫惟圣人不亿,不亿故不中,不中则几焉。何时聚首合并, 共证斯事。 潘雪松闻已行取,《三经解》刻在金华,当必有相遗。遗者多,则分我一二部。我于《南华》已 无稿矣,当时特为要删太繁,故于隆寒病中不四五日涂抹之。《老子解》亦以九日成,盖为苏注未惬, 故就原本添改数行。《心经提纲》则为友人写《心经》毕,尚余一幅,遂续墨而填之,以还其人。皆 草草了事,欲以自娱,不意遂成木灾也!若《藏书》则真实可喜。潘新安何如人乎?既已行取,便 当居言路作诤臣矣,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其信我如是,岂真心以我为可信乎,抑亦从兄口头,便 相随顺信我也?若不待取给他人口头便能自着眼睛,索我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卓吾子之为世外人也, 则当今人才,必不能逃于潘氏藻鉴之外,可以称具眼矣。 复丘若泰 丘书云:“ 仆谓丹阳实病。” 柳(塘)云“ 何有于病?且要反身默识。识默耶,识病耶?此时若 纤念不起,方寸皆空,当是丹阳,但不得及此境界耳。” 苦海有八,病其一也。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丹阳安得而与人异邪!人 知病之苦,不知乐之苦——乐者苦之因,乐极则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乐——苦者乐之因, 苦极则乐至矣。苦乐相乘,是轮回种;因苦得乐,是因缘法。丹阳虽上仙,安能弃轮回,舍因缘, 自脱于人世苦海之外邪?但未尝不与人同之中,而自然不与人同者,以行粮素具,路头素明也。此 时正在病,只一心护病,岂容更有别念乎,岂容一毫默识工夫参于其间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 真无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纤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实境也。非谓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阳境 界也。若要如何,便非实际,便不空矣。 复邓石阳 昨承教言,对使裁谢,尚有未尽,谨复录而上之。 盖老丈专为上上人说,恐其过高,或有遗弃之病;弟则真为了下人说,恐其沉溺而不能出,如 今之所谓出家儿者、祗知有持钵糊口事耳。然世间惟下下人最多,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若夫上 上人,则举世绝少,非直少也,盖绝无之矣。 如弟者,滔滔皆是人也。彼其绝无者,举世既无之矣,又何说焉。 年来每深叹憾,光阴去矣,而一官三十余年,未尝分毫为国出力,徒窃俸余以自润。既幸双亲 归土,弟妹七人婚嫁各毕。各幸而不缺衣食,各生儿孙。独余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 逼耳顺,体素赢弱,以为弟侄已满目,可以无歉矣,遂自安慰焉。盖所谓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 不欲也,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以求少得。盖皆 陷溺之久,老而始觉,绝未曾自弃于人伦之外者。 平生师友散在四方,不下十百,尽是仕宦忠烈丈夫,如兄辈等耳。弟初不敢以彼等为徇人,彼 等亦不以我为绝世,各务以自得而已矣。故相期甚远,而形迹顿遗。愿作圣者师圣,愿为佛者宗佛。 不同在家出家,人知与否,随其资性,一任进道,故得相与共为学耳。然则所取于渠者,岂取其弃 人伦哉,取其志道也。中间大略不过曰:“ 其为人倔强难化如此。 始焉不肯低头,而终也遂尔禀服师事。” 因其难化,故料其必能得道,又因其得道,而复喜其不 负倔强初志。如此而已。然天下之倔强而不得道者多矣。若其不得道,则虽倔强何益,虽出家何用。 虽至于断臂燃身,亦祗为丧身失命之夫耳,竟何补也!故苟有志于道,则在家可也,孔、孟不在家 乎?出家可也,释迦佛不出家乎?今之学佛者,非学其弃净饭主之位而苦行于雪山之中也,学其能 成佛之道而已。今之学孔子者,非学其能在家也,学其能成孔子之道而已。若以在家者为是,则今 之在家学圣者多矣,而成圣者其谁耶?若以出家为非,则今之非释氏者亦不少矣,而终不敢谓其非
焚书 佛,又何也?然则学佛者,要于成佛尔矣。渠既学佛矣,又何说乎? 承示云,赵老与胡氏书,极诋渠之非,曰:云水瓢笠之中,作此乞墦登垅之态。”览教至此 不觉泫然!斯言毒害,实刺我心。我与彼得无尽堕其中而不自知者乎?当时胡氏必以致仕分高品 轻功名富贵为善学者,故此老痛责渠之非以晓之,所谓言不怒,则听者不入是也。今夫人人尽知求 富贵利达者之为乞墦矣,而孰知云水瓢笠之众,皆乞墦耶!使胡氏思之,得无知斯道之大,而不专 在于轻功名富贵之间乎?然使赵老而别与溺于富贵功名之人言之,则又不如此矣。所谓因病发药, 因时治病,不得一概,此道之所以为大也。吾谓赵老真圣人也。渠当终身依归,而奈何其遽舍之而 远去耶!然要之各从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独念乞墦之辱,心实耻之,而卒不得 免者何居?意者或借闻见以为聪明,或藉耳目以为心腹欤!或凭册籍以为断案,或依孔、佛以为泰 山欤!有一于此,我乃齐人,又安能笑彼渠也。此弟之所痛而苦也。兄其何以教之? 承谕欲弟便毁此文,此实无不可,但不必耳。何也?人各有心,不能皆合。喜者自喜,不喜者 自然不喜;欲览者览,欲毁者毁,各不相碍,此学之所以为妙也。若以喜者为是,而必欲兄丈之同 喜;又以毁者为是,而复责弟之不毁。则是各见其是,各私其学,学斯僻矣。抑岂以此言为有累于 赵老乎? 夫赵老何人也,巍巍泰山,学贯千古,乃一和尚能累之,则亦无贵于赵老矣。夫惟陈相倍师 而后陈良之学始显,惟西河之人疑子夏于夫子,而后夫子之遭益尊。然则赵老固非人之所能累也 若曰吾谓渠,惜其以倍师之故,顿为后世咦耳,则渠已绝弃人世,逃儒归佛,陷于大戮而不自爱惜 矣,吾又何爱惜之有焉?吾以为渠之学若果非,则当以此暴其恶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世共改之; 若果是,则当以此显其教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世共为之。此仁人君子之用心,所以为大同也。 且观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读异端之书者乎?堂堂天朝行颁《四书》《五经》于天下,欲其幼 而学、,壮而行,以博高爵重禄,显荣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罚如此其详明也,然犹有束书面不肯读 者,况佛教乎?佛然且然,况邓和尚之语乎?况居上数句文字乎?吾恐虽欲拱手以奉之,彼即置而 弃之矣,而何必代之毁与弃也。弟谓兄圣人之资也,且又圣人之徒也。弟异端者流也,本无足道者 也。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为异端,相袭而排摈之者,不知其几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 直犯众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 且国家以六经取士,而有《三藏》之收六艺教人,而又有戒坛之设:则亦未尝以出家为禁矣。 则如渠者,固国家之所不弃,而兄乃以为弃耶? 屡承接引之勤,苟非木石,能不动念。然谓弟欲使天下之人皆弃功名妻子而后从事于学,果若 是,是为大蠹,弟不如是之愚也。然斯言也,吾谓兄亦太早计矣,非但未卵而求时夜者也。夫渠生 长于内江矣,今观内江之人,更有一人效渠之为者乎?吾谓即使朝廷出令,前鼎镬而后白刃,驱而 之出家,彼宁有守其妻孥以死者耳,必不愿也。而谓一邓和尚能变易天下之人乎?一无紧要居士 能以几句闲言语,能使天下人尽弃妻子功名,以从事于佛学乎?盖千古绝无之事,千万勿烦杞虑也。 吾谓真正能接赵老之脉者,意者或有待于兄耳。异日者,必有端的同门,能共推尊老丈,以为师门 颜、闵。区区异端之徒,自救不暇,安能并驱争先也?则此鄙陋之语,勿毁之亦可 然我又尝推念之矣。夫黄面老瞿昙,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厌薄衰周,亦遂西游不返;老而后出 家者也,独孔子老在家耳。然终身周流,不暇暖席,则在家时亦无几矣,妻既卒矣,独一子耳,更 不闻其娶谁女也,更不闻其复有几房妾媵也,则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当时列国之主,尽知礼遇 夫子,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接浙而行”,则自明日遂行”,则于功名之念 亦太轻矣。居常不知叔梁纥葬处,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衡,然后得合葬于防焉,则字扫墓之礼,亦太 简矣。岂三圣人于此,顾为轻于功名妻子哉?恐亦未免遗弃之病哉!然则渠上人之罪过,亦未能遽 定也。 然以余断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后日之不归家,而在于其初之轻于出家也。何也?一出家即弃父 母矣。所贵于有子者,谓其临老得力耳;盖人既老,便自有许多疾病。苟有子,则老来得力,病困 时得力,卧床难移动时得力;奉侍疡药时得力、五內分割;痛苦难忍时得力,临终呜咽、分付决别
焚书 6 佛,又何也?然则学佛者,要于成佛尔矣。渠既学佛矣,又何说乎? 承示云,赵老与胡氏书,极诋渠之非,曰:“ 云水瓢笠之中,作此乞墦登垅之态。” 览教至此, 不觉泫然!斯言毒害,实刺我心。我与彼得无尽堕其中而不自知者乎?当时胡氏必以致仕分高品, 轻功名富贵为善学者,故此老痛责渠之非以晓之,所谓言不怒,则听者不入是也。今夫人人尽知求 富贵利达者之为乞墦矣,而孰知云水瓢笠之众,皆乞墦耶!使胡氏思之,得无知斯道之大,而不专 在于轻功名富贵之间乎?然使赵老而别与溺于富贵功名之人言之,则又不如此矣。所谓因病发药, 因时治病,不得一概,此道之所以为大也。吾谓赵老真圣人也。渠当终身依归,而奈何其遽舍之而 远去耶!然要之各从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独念乞墦之辱,心实耻之,而卒不得 免者何居?意者或借闻见以为聪明,或藉耳目以为心腹欤!或凭册籍以为断案,或依孔、佛以为泰 山欤!有一于此,我乃齐人,又安能笑彼渠也。此弟之所痛而苦也。兄其何以教之? 承谕欲弟便毁此文,此实无不可,但不必耳。何也?人各有心,不能皆合。喜者自喜,不喜者 自然不喜;欲览者览,欲毁者毁,各不相碍,此学之所以为妙也。若以喜者为是,而必欲兄丈之同 喜;又以毁者为是,而复责弟之不毁。则是各见其是,各私其学,学斯僻矣。抑岂以此言为有累于 赵老乎? 夫赵老何人也,巍巍泰山,学贯千古,乃一和尚能累之,则亦无贵于赵老矣。夫惟陈相倍师, 而后陈良之学始显,惟西河之人疑子夏于夫子,而后夫子之遭益尊。然则赵老固非人之所能累也。 若曰吾谓渠,惜其以倍师之故,顿为后世咦耳,则渠已绝弃人世,逃儒归佛,陷于大戮而不自爱惜 矣,吾又何爱惜之有焉?吾以为渠之学若果非,则当以此暴其恶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世共改之; 若果是,则当以此显其教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世共为之。此仁人君子之用心,所以为大同也。 且观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读异端之书者乎?堂堂天朝,行颁《四书》、《五经》于天下,欲其幼 而学、,壮而行,以博高爵重禄,显荣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罚如此其详明也,然犹有束书面不肯读 者,况佛教乎?佛然且然,况邓和尚之语乎?况居上数句文字乎?吾恐虽欲拱手以奉之,彼即置而 弃之矣,而何必代之毁与弃也。弟谓兄圣人之资也,且又圣人之徒也。弟异端者流也,本无足道者 也。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为异端,相袭而排摈之者,不知其几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 直犯众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 且国家以六经取士,而有《三藏》之收;六艺教人,而又有戒坛之设:则亦未尝以出家为禁矣。 则如渠者,固国家之所不弃,而兄乃以为弃耶? 屡承接引之勤,苟非木石,能不动念。然谓弟欲使天下之人皆弃功名妻子而后从事于学,果若 是,是为大蠹,弟不如是之愚也。然斯言也,吾谓兄亦太早计矣,非但未卵而求时夜者也。夫渠生 长于内江矣,今观内江之人,更有一人效渠之为者乎?吾谓即使朝廷出令,前鼎镬而后白刃,驱而 之出家,彼宁有守其妻孥以死者耳,必不愿也。而谓一邓和尚能变易天下之人乎?一无紧要居士, 能以几句闲言语,能使天下人尽弃妻子功名,以从事于佛学乎?盖千古绝无之事,千万勿烦杞虑也。 吾谓真正能接赵老之脉者,意者或有待于兄耳。异日者,必有端的同门,能共推尊老丈,以为师门 颜、闵。区区异端之徒,自救不暇,安能并驱争先也?则此鄙陋之语,勿毁之亦可。 然我又尝推念之矣。夫黄面老瞿昙,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厌薄衰周,亦遂西游不返;老而后出 家者也,独孔子老在家耳。然终身周流,不暇暖席,则在家时亦无几矣,妻既卒矣,独一子耳,更 不闻其娶谁女也,更不闻其复有几房妾媵也,则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当时列国之主,尽知礼遇 夫子,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 接浙而行” ,则自‘ 明日遂行” ,则于功名之念, 亦太轻矣。居常不知叔梁纥葬处,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衡,然后得合葬于防焉,则字扫墓之礼,亦太 简矣。岂三圣人于此,顾为轻于功名妻子哉?恐亦未免遗弃之病哉!然则渠上人之罪过,亦未能遽 定也。 然以余断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后日之不归家,而在于其初之轻于出家也。何也?一出家即弃父 母矣。所贵于有子者,谓其临老得力耳;盖人既老,便自有许多疾病。苟有子,则老来得力,病困 时得力,卧床难移动时得力;奉侍疡药时得力、五内分割;痛苦难忍时得力,临终呜咽、分付决别
焚书 七声气垂绝对得力。若此时不得力,则与宠子等矣,文何在于奔丧守札,以为他人之观乎?往往见 今世学道垒人,先觉士大夫,或父母八千有余,犹闻拜疾趋,全不念风中之烛,灭在俄顷。无他 急功名而忘其亲也。此之不责,而反责彼出家儿,是为大惑,足称颠倒见矣 吁吁!二十余年倾盖之友,六七十岁皓皤之夫,万里相逢,聚首他县,誓吐肝胆,尽脱皮肤。 苟一蔓衷赤不尽,尚有纤芥为名作诳之语,青霄白日,照耀我心,便当永堕无间,万劫力驴,与兄 骑乘。此今日所以报答百泉上知己之感也。纵兄有憾,我终不敢有怨。 复周南士 公壮年雄才,抱璞未试者也。如仆本无才可用,故自不宜于用,岂诚与云与鹤相类者哉!感愧 甚矣! 夫世间惟才不易得,故日”才难”。若无其才而虚有其名,如殷中军以竹马之好,欲与大司马抗 衡,以自附于王、谢,是为不自忖度,则仆无是矣。仆惟早自揣量,故毅然告退。又性刚不能委蛇, 性疏稍好静僻,以此日就鹿豕,群无赖,盖适所宜。如公大才,际明世,正宜藏蓄待时,为时出力 也 古有之矣:有大才而不见用于世者。世既不能用,而亦不求用,退而与无才者等,不使无才者 疑,有才者忌。所谓容貌若愚,深藏若虚,老聃是也。今观渭滨之叟,年八十矣,犹把钓持竿不顾 也。使八十而死,或不死而不遇西伯猎于渭,纵遇西伯而西伯不尊以为师,敬养之以为老,有子若 发不武,不能善承父志,太公虽百万韬略,不用也。此皆所谓善藏其用者也。若夫严于陵、陈希夷 汲汲欲用之矣,而有必用之心,无必用之形故被裘堕驴终名隐土。虽不遁心,而能遁迹;虽不 见用才,亦见隐才矣。黄、老而下,可多见耶!又若有用之才,而能委曲以求其必用,时不必明 良,道不论泰否,与世浮沉,因时升降,而用常在我,卒亦舍我不用而不可得,则管夷吾辈是也 此其最高矣乎 若乃切切焉以求用,又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操一己之绳墨持前王之规矩,以方柄欲入圆凿 此岂用世才哉!徒负却切切欲用本心矣。吾儒是也。李而见几明决,不俟终日,得勇退之道焉。然 削迹伐木,饿陈畏匡,其得免者亦幸耳,非胜算也。公今亲遭明时,抱和壁,如前数子,皆所熟厌 当必有契诣者,仆特崖略之以俟择耳。不然,欲用而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此儒之所以卒为天下后世 非笑也。 答邓明府 何公死,不关江陵事。江陵为司业时,何公只与朋辈同往一会言耳。言虽不中,而杀之之心无 有也。及何公出而独向朋辈道”此人有欲飞不得”之云,盖直不满之耳。何公闻之,遂有”此人必 当国,当国必杀我”等语。则以何公平生自许太过,不意精神反为江陵所摄,于是怃然便有惧色 盖皆英雄莫肯相下之实,所谓两雄不并立于世者,此等心肠是也。自后江陵亦记不得何公,而何公 终日有江陵在念。 偶攻江陵者,首吉安人。江陵遂怨吉安,日与吉安缙绅为仇。然亦未尝仇何公者,以何公不足 仇也,特何公自力仇耳。何也,以何公“必为首相,必杀我”之语,已传播于吉安及四方久矣。至 是欲承奉江陵者,憾无有缘,闻是,谁不甘心何公者乎?杀一布衣,本无难事,而可以取快江陵之 胸腹,则又何惮而不敢为也?故巡抚缉访之于前,而继者踵其步。方其缉解至湖广也,湖广密进揭 帖子江陵。江陵曰“此事何须来问,轻则决罚,重则发遣(而)已矣。”及差人出阁门,应城李义 河遂授以意曰:此江陵本意也,特不欲自发之耳。”吁吁!江陵何人也,胆如天大,而肯姑息此哉! 应城之情状可知矣。应城于何公,素有论学之忤,其杀人之心自有。 又其时势焰薰的,人之事应城者如事江陵,则何公虽欲不死,又安可得耶!
焚书 7 七声气垂绝对得力。若此时不得力,则与宠子等矣,文何在于奔丧守札,以为他人之观乎?往往见 今世学道垒人,先觉士大夫,或父母八千有余,犹闻拜疾趋,全不念风中之烛,灭在俄顷。无他, 急功名而忘其亲也。此之不责,而反责彼出家儿,是为大惑,足称颠倒见矣。 吁吁!二十余年倾盖之友,六七十岁皓皤之夫,万里相逢,聚首他县,誓吐肝胆,尽脱皮肤。 苟一蔓衷赤不尽,尚有纤芥为名作诳之语,青霄白日,照耀我心,便当永堕无间,万劫力驴,与兄 骑乘。此今日所以报答百泉上知己之感也。纵兄有憾,我终不敢有怨。 复周南士 公壮年雄才,抱璞未试者也。如仆本无才可用,故自不宜于用,岂诚与云与鹤相类者哉!感愧 甚矣! 夫世间惟才不易得,故曰“ 才难” 。若无其才而虚有其名,如殷中军以竹马之好,欲与大司马抗 衡,以自附于王、谢,是为不自忖度,则仆无是矣。仆惟早自揣量,故毅然告退。又性刚不能委蛇, 性疏稍好静僻,以此日就鹿豕,群无赖,盖适所宜。如公大才,际明世,正宜藏蓄待时,为时出力 也。 古有之矣:有大才而不见用于世者。世既不能用,而亦不求用,退而与无才者等,不使无才者 疑,有才者忌。所谓容貌若愚,深藏若虚,老聃是也。今观渭滨之叟,年八十矣,犹把钓持竿不顾 也。使八十而死,或不死而不遇西伯猎于渭,纵遇西伯而西伯不尊以为师,敬养之以为老,有子若 发不武,不能善承父志,太公虽百万韬略,不用也。此皆所谓善藏其用者也。若夫严于陵、陈希夷, 汲汲欲用之矣,而有必用之心,无必用之形,故被裘堕驴,终名隐士。虽不遁心,而能遁迹;虽不 见用才,亦见隐才矣。黄、老而下,可多见耶!又若有大用之才,而能委曲以求其必用,时不必明 良,道不论泰否,与世浮沉,因时升降,而用常在我,卒亦舍我不用而不可得,则管夷吾辈是也。 此其最高矣乎! 若乃切切焉以求用,又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操一己之绳墨,持前王之规矩,以方柄欲入圆凿, 此岂用世才哉!徒负却切切欲用本心矣。吾儒是也。幸而见几明决,不俟终日,得勇退之道焉。然 削迹伐木,饿陈畏匡,其得免者亦幸耳,非胜算也。公今亲遭明时,抱和壁,如前数子,皆所熟厌, 当必有契诣者,仆特崖略之以俟择耳。不然,欲用而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此儒之所以卒为天下后世 非笑也。 答邓明府 何公死,不关江陵事。江陵为司业时,何公只与朋辈同往一会言耳。言虽不中,而杀之之心无 有也。及何公出而独向朋辈道“ 此人有欲飞不得” 之云,盖直不满之耳。何公闻之,遂有“ 此人必 当国,当国必杀我” 等语。则以何公平生自许太过,不意精神反为江陵所摄,于是怃然便有惧色, 盖皆英雄莫肯相下之实,所谓两雄不并立于世者,此等心肠是也。自后江陵亦记不得何公,而何公 终日有江陵在念。 偶攻江陵者,首吉安人。江陵遂怨吉安,日与吉安缙绅为仇。然亦未尝仇何公者,以何公不足 仇也,特何公自力仇耳。何也,以何公“ 必为首相,必杀我” 之语,已传播于吉安及四方久矣。至 是欲承奉江陵者,憾无有缘,闻是,谁不甘心何公者乎?杀一布衣,本无难事,而可以取快江陵之 胸腹,则又何惮而不敢为也?故巡抚缉访之于前,而继者踵其步。方其缉解至湖广也,湖广密进揭 帖子江陵。江陵曰:“ 此事何须来问,轻则决罚,重则发遣(而)已矣。” 及差人出阁门,应城李义 河遂授以意曰:“ 此江陵本意也,特不欲自发之耳。” 吁吁!江陵何人也,胆如天大,而肯姑息此哉! 应城之情状可知矣。应城于何公,素有论学之忤,其杀人之心自有。 又其时势焰薰的,人之事应城者如事江陵,则何公虽欲不死,又安可得耶!
焚书 江陵此事甚错,其原起于憾吉安,而必欲杀吉安人(为)尤错。今日俱为谈往事矣!然何公布 衣之杰也,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迹而原其 其贪位固宠之私者比也。是以复并论之,以裁正于大方焉。所论甚见中蕴,可为何公出气,恐犹未 察江陵初心,故尔赘及。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 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学其可无术欤”,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 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 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 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撼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己”而不 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已”也欤哉!惟其由已,故诸子自不必问仁 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无已,故学莫先于克己;无人 故教惟在于因人。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而问仁焉,夫子直指之日敬恕而已。雍 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 司马牛遭兄弟之难,常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亼也,而问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盲也”而已 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 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是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 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天下 之失所也而优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 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 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 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 怏者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骋所长 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掩丑以著其美,我自 无丑之可掩,何其说之难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钦!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 为之迹,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钦!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 然则无学无术者,其兹孔子之学术钦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 所用自广,所学自当。 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 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又答耿中丞 心之所欲为着,耳更不必闻于人之言,非不欲闻,自不闻也。若欲不闻,孰若不为。此两者从 公决之而已。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尽为之耶?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一旦有大 故,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举千亿莫敢当前,独此君子焉,稍出其绪馀者以整顿之,功成而
焚书 8 江陵此事甚错,其原起于憾吉安,而必欲杀吉安人(为)尤错。今日俱为谈往事矣!然何公布 衣之杰也,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迹而原其 心,不责其过而赏其功,则二老者皆吾师也。非与世之局琐取容,埋头顾影,窃取圣人之名以自盖 其贪位固宠之私者比也。是以复并论之,以裁正于大方焉。所论甚见中蕴,可为何公出气,恐犹未 察江陵初心,故尔赘及。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 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 学其可无术欤” ,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 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 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 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撼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 为仁由己” 而不 由人也欤哉!何以曰“ 古之学者为己” ,又曰“ 君子求诸已” 也欤哉!惟其由已,故诸子自不必问仁 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无已,故学莫先于克己;无人, 故教惟在于因人。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而问仁焉,夫子直指之日敬恕而已。雍 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 司马牛遭兄弟之难,常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 其盲也” 而已。 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 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 是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 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 仁者” 害之也。“ 仁者” 天下 之失所也而优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 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 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 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 愞者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骋所长, 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掩丑以著其美,我自 无丑之可掩,何其说之难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钦!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 为之迹,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钦!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 然则无学无术者,其兹孔子之学术钦!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 所用自广,所学自当。 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 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又答耿中丞 心之所欲为着,耳更不必闻于人之言,非不欲闻,自不闻也。若欲不闻,孰若不为。此两者从 公决之而已。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尽为之耶?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一旦有大 故,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举千亿莫敢当前,独此君子焉,稍出其绪馀者以整顿之,功成而
焚书 众不知,则其过于人也远矣。譬之龙泉、太阿,非斩蚊断犀,不轻试也。盖小试则无味,小用则无 馀,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阿世之语,市井之谈耳,何足复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其责望亦自颇厚。渠以人之相知 贵于知心,苟四海之內有知我者,则一钟子足矣,不在多也。以今观公,实未足为渠之知己。夫渠 欲与公相从于形骸之外,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内,哓哓焉欲以口舌辩说渠之是非,以为足以厚相知, 而答责望于我者之深意,则大谬矣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为渠之轻重也审矣。且渠初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也。若以是 非为是非,渠之行事,断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盖渠之学主乎出世,故每每直行而无 讳;今公之学既主于用世,则尤宜韬藏固闭而深居。迹相反而意相成,以此厚之,不亦可乎?因公 言之,故尔及之。然是亦哓哓者,知其无益也。 与杨定见 此事大不可。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 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此亦细人常态,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不知 多少,祗有一笑为无事耳 今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 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 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失声不已,至 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删失亲其不便宜甚矣。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 岂得为智乎?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 知爱身者不为,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此等去处,我素犯之,但 能时时自反而克之,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干万一笑,则当下安妥,精神复完,胸次复旧开爽。且 不论读书作举业事,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 反不见可叹可耻也。 复京中友朋 来教云:无求饱,无求安。此心无所系著,即便是学。” 注云: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别有学在,非也。就有道则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谓别出所知见 相正,浅矣。”又云!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当作去声,即侯明挞记,第欲并生,谗说殄行, 犹不愤疾于顽。可见自古圣贤,原无恶也 举直错诸枉,错非舍弃之,盖错置之错也。即诸枉者亦要错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终弃也。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只此一亲字,便是孔门学脉。能亲便是生机。 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体取,就是保任之扩充之耳。”来示如此,敢以实对。 夫曰安饱不求,非其性与人殊也。人生世间,惟有学问一事,故时敏以求之,自不知安饱耳 非有心于不求也。若无时敏之学,而徒用心于安饱之间,则伪矣。既时敏于学,则自不得不慎于言。 何也?吾之学未曾到手,则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间,而故谨言以要誉于人也。今之敢为大言 便偃然高坐上,必欲为人之师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实敏事之人,岂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饱,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 有道者,好学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虽大,而路径万千,有顿入者,有渐入者。渐者虽 迂远费力,犹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辙,入海而上太行,则何益矣!此事犹可,但无益耳,未 有害也。苟一入邪途,岂非求益反损,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乎?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
焚书 9 众不知,则其过于人也远矣。譬之龙泉、太阿,非斩蚊断犀,不轻试也。盖小试则无味,小用则无 馀,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阿世之语,市井之谈耳,何足复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其责望亦自颇厚。渠以人之相知, 贵于知心,苟四海之内有知我者,则一钟子足矣,不在多也。以今观公,实未足为渠之知己。夫渠 欲与公相从于形骸之外,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内,哓哓焉欲以口舌辩说渠之是非,以为足以厚相知, 而答责望于我者之深意,则大谬矣!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为渠之轻重也审矣。且渠初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也。若以是 非为是非,渠之行事,断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盖渠之学主乎出世,故每每直行而无 讳;今公之学既主于用世,则尤宜韬藏固闭而深居。迹相反而意相成,以此厚之,不亦可乎?因公 言之,故尔及之。然是亦哓哓者,知其无益也。 与杨定见 此事大不可。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 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此亦细人常态,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不知 多少,祗有一笑为无事耳。 今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 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 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失声不已,至 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则失亲,其不便宜甚矣。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 岂得为智乎?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 知爱身者不为,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此等去处,我素犯之,但 能时时自反而克之,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精神复完,胸次复旧开爽。且 不论读书作举业事,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 反不见可叹可耻也。 复京中友朋 来教云:“ 无求饱,无求安。此心无所系著,即便是学。” 注云:“ 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别有学在,非也。就有道则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谓别出所知见 相正,浅矣。” 又云:“ ‘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恶当作去声,即侯明挞记,第欲并生,谗说殄行, 犹不愤疾于顽。可见自古圣贤,原无恶也。 曰‘ 举直错诸枉’ ,错非舍弃之,盖错置之错也。即诸枉者亦要错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终弃也。 又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只此一亲字,便是孔门学脉。能亲便是生机。 些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体取,就是保任之扩充之耳。” 来示如此,敢以实对。 夫曰安饱不求,非其性与人殊也。人生世间,惟有学问一事,故时敏以求之,自不知安饱耳, 非有心于不求也。若无时敏之学,而徒用心于安饱之间,则伪矣。既时敏于学,则自不得不慎于言。 何也?吾之学未曾到手,则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间,而故谨言以要誉于人也。今之敢为大言, 便偃然高坐上,必欲为人之师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实敏事之人,岂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饱,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 有道者,好学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虽大,而路径万千,有顿入者,有渐入者。渐者虽 迂远费力,犹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辙,入海而上太行,则何益矣!此事犹可,但无益耳,未 有害也。苟一入邪途,岂非求益反损,所谓“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者乎?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
焚书 就正,方谓好学,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谓不负时敏之勤矣。、如此,则我能明明德。既能明 德,则自然亲民。如向日四方有道,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决无有厌恶之理,决无不相 亲爱之事,决无不吐肝露胆与我共证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认此为题目, 为学脉,而作意以为之也 今无明明德之功,而遽日亲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飞,且使圣人″明明德”吃紧一言, 全为虚说矣。故苟志于仁,则自无厌恶。何者?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 低,自不容有恶耳。所以有恶者,恶乡愿之乱德,恶久假之不归,名为好学而实不好学者耳。若世 间之人,圣人与仁人胡为而恶之哉!盖已至于仁,则自然无厌恶,已能明德,则自能亲民。皆自然 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学之所以为妙也。故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性之德也,合内 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不厌″“不倦”做题目,在乎里做 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厌不倦也 圣人只教人为学耳,实能好学,则自然到此。若不肯学,而但言”不厌”“不倦”,则孔门诸子 当尽能学之矣,何以独称颜子为好学也邪?既称颜子为学不厌,而不曾说颜子为教不倦者,可知明 德亲民,教立而道行,独有孔子能任之,虽颜子不敢当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亲民,未能不厌而 先学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谓得道,肆口妄言之不耻,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而便以有 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吾诚不知其何说也。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说亲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说无厌恶。故日毋友不如己者"。以此慎交 犹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日”赐也日损”,以其悦与不若已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 于不闻过之地也乎?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须如颜子终身以孔子为依归,庶无失身之侮,而得好学 之实。若其他弟子,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学夫子之不倦而已,毕竟不知夫子之所学为何物 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虽同师圣人而卒无得焉者岂非以此之故软!吁!当夫子时,而其及 门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吁 是亦余之过望也,深可恶也。 又答京友 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柔与刚对,男与女对。盖有两则有对。既有两矣,其势不得不立虚假 之名以分别之,如张三、李四之类是也。若谓张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欤? 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则有乳名,稍长则有正名,既冠而字,又有别号,是一人而三四 名称之矣。然称其名,则以为犯讳,故长者咸讳其名而称字,同辈则以字为嫌而称号,是以号为非 名也。若以为非名,则不特号为非名,字亦非名,讳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尝有名字夹带将来矣, 胡为乎而有许多名?又胡为乎而有可名与不可名之别也?若直曰名而已,则讳固名也,字亦名也, 号亦名也,与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为而讳,胡为而不讳也乎? 甚矣,世人之迷也。然犹可委曰号之称美,而名或不美焉耳。然朱晦翁之号不美矣,朱熹之名 美矣。熹者,光明之称,而晦者晦昧不明之象,朱子自谦之号也。今者称晦庵则学者皆喜,若称之 曰朱熹,则必甚怒而按剑矣。是称其至美者则以为讳,而举其不美者反以为喜。是不欲朱于美而欲 朱子不美也,岂不亦颠倒之甚欤! 近世又且以号为讳,而直称曰翁曰老矣。夫使翁而可以尊人,则曰爷曰爹,亦可以尊人也。若 以为爷者奴隶之称,则今之子称爹,孙称爷者,非奴隶也。爷之极为翁,爹之极为老,称翁称老者 非奴隶事,独非儿孙事乎?又胡为而举世皆与我为儿孙也耶?近世稍知反古者,至或同侪相与呼字 以为不俗。吁!若真不俗,称字固不俗,称号亦未尝俗也。盖直日名之而已,又何为乎独不可同于 俗也?吾以为称爹与爷亦无不可也。 由是观之,则所谓善与恶之名,率若此矣。盖惟志于仁者,然后无恶之可名,此盖自善恶未分 之前言之耳。此时善且无有,何有于恶也耶!噫!非苟志于仁者,其孰能知之?苟者,诚也,仁者
焚书 10 就正,方谓好学,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谓不负时敏之勤矣。、如此,则我能明明德。既能明 德,则自然亲民。如向日四方有道,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决无有厌恶之理,决无不相 亲爱之事,决无不吐肝露胆与我共证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认此为题目, 为学脉,而作意以为之也。 今无明明德之功,而遽日亲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飞,且使圣人“ 明明德” 吃紧一言, 全为虚说矣。故苟志于仁,则自无厌恶。何者?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 低,自不容有恶耳。所以有恶者,恶乡愿之乱德,恶久假之不归,名为好学而实不好学者耳。若世 间之人,圣人与仁人胡为而恶之哉!盖已至于仁,则自然无厌恶,已能明德,则自能亲民。皆自然 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学之所以为妙也。故曰“ 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 “ 性之德也,合内 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 不厌” “ 不倦” 做题目,在乎里做, 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厌不倦也! 圣人只教人为学耳,实能好学,则自然到此。若不肯学,而但言“ 不厌” “ 不倦” ,则孔门诸子, 当尽能学之矣,何以独称颜子为好学也邪?既称颜子为学不厌,而不曾说颜子为教不倦者,可知明 德亲民,教立而道行,独有孔子能任之,虽颜子不敢当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亲民,未能不厌而 先学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谓得道,肆口妄言之不耻,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而便以有 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吾诚不知其何说也。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说亲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说无厌恶。故曰“ 毋友不如己者” 。以此慎交, 犹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曰“ 赐也日损” ,以其悦与不若已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 于不闻过之地也乎?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须如颜子终身以孔子为依归,庶无失身之侮,而得好学 之实。若其他弟子,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学夫子之不倦而已,毕竟不知夫子之所学为何物, 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虽同师圣人,而卒无得焉者,岂非以此之故欤!吁!当夫子时,而其及 门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吁! 是亦余之过望也,深可恶也。 又答京友 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柔与刚对,男与女对。盖有两则有对。既有两矣,其势不得不立虚假 之名以分别之,如张三、李四之类是也。若谓张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欤? 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则有乳名,稍长则有正名,既冠而字,又有别号,是一人而三四 名称之矣。然称其名,则以为犯讳,故长者咸讳其名而称字,同辈则以字为嫌而称号,是以号为非 名也。若以为非名,则不特号为非名,字亦非名,讳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尝有名字夹带将来矣, 胡为乎而有许多名?又胡为乎而有可名与不可名之别也?若直曰名而已,则讳固名也,字亦名也, 号亦名也,与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为而讳,胡为而不讳也乎? 甚矣,世人之迷也。然犹可委曰号之称美,而名或不美焉耳。然朱晦翁之号不美矣,朱熹之名 美矣。熹者,光明之称,而晦者晦昧不明之象,朱子自谦之号也。今者称晦庵则学者皆喜,若称之 曰朱熹,则必甚怒而按剑矣。是称其至美者则以为讳,而举其不美者反以为喜。是不欲朱于美而欲 朱子不美也,岂不亦颠倒之甚欤! 近世又且以号为讳,而直称曰翁曰老矣。夫使翁而可以尊人,则曰爷曰爹,亦可以尊人也。若 以为爷者奴隶之称,则今之子称爹,孙称爷者,非奴隶也。爷之极为翁,爹之极为老,称翁称老者, 非奴隶事,独非儿孙事乎?又胡为而举世皆与我为儿孙也耶?近世稍知反古者,至或同侪相与呼字, 以为不俗。吁!若真不俗,称字固不俗,称号亦未尝俗也。盖直曰名之而已,又何为乎独不可同于 俗也?吾以为称爹与爷亦无不可也。 由是观之,则所谓善与恶之名,率若此矣。盖惟志于仁者,然后无恶之可名,此盖自善恶未分 之前言之耳。此时善且无有,何有于恶也耶!噫!非苟志于仁者,其孰能知之?苟者,诚也,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