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红楼梦一百廿回 (清)曹雪芹撰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後,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 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 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 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 衣纨衿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 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 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 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 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或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 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千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 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子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 经煅炼之後,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白己无材不堪久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 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雲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八後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 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费但自恨租盒,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 “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窃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 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 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 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 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怂极,无 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 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己。也罢,我 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 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 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 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 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 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後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 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 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 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第1页
《红楼梦》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 1 页 红楼梦一百廿回 (清)曹雪芹 撰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後,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 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 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 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 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 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 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 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 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 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 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 经煅炼之後,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 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雲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 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 “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窃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 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 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 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 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怂极,无 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 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 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 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 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 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 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 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後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 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 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 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後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 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 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 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 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 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 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 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 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 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 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 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 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 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 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不比那些胡牵乱址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 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响,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 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任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 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交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 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词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 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後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 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闾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 闾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 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 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 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 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 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 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 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後来既受天地精华, 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 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 第2页
《红楼梦》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 2 页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後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 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 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 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 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 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 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 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 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 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 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 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 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 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 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 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 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 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 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 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後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 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 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 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 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 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 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 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 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 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後来既受天地精华, 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 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 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 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 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 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 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己, 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 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 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 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 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 “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 “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 说着,取岀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 後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 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声霹雳;有芸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 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要一回,叉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 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蹺脚,那道则陂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及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 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土隐明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 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後,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 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 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 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 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 “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 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 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 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 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 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 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 第3页
《红楼梦》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 3 页 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 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 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 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 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 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 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 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 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 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 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 “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 “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 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 後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 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 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 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 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 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後,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 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 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 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 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 “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 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 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 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 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 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 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 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 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 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 也不去再邀 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 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 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 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 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 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须臾茶毕,早已设下 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起来。当时 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养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 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们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和头看 土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心非久居人下者,今所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 雲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不过,叹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论时尚 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令行囊路费一秋无持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 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 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 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 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 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 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 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 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 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 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 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 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 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 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 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 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 第4页
《红楼梦》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 4 页 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 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 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 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 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 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 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 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 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 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须臾茶毕,早已设下 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起来。当时 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 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 雲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论时尚 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 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 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 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 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 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 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 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 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 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 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 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 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 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 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 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 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 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 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 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後日 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 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 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 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 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 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 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 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岀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 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囊文成霜?日黄土晚美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 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叹他人命不长那知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强 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因嫌纱帽小,致使锁秈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 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甚荒唐,到头彩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 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 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 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 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 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 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 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诗云 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 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 “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 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第5页
《红楼梦》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第 5 页 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 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 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 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後日 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 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 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 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 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 “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 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 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 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 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强 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 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 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 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 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 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 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 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 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 “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 “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 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 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 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 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 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 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 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 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 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後 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 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 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 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 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 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 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亼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 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 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瘦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 孙 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 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子。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 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年方五发。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 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 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 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 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 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 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後便出来 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 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後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 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 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 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 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 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 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 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 第6页
《红楼梦》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第 6 页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 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 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 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 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 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 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 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 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後, 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 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 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 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 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 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 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 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 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 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 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 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 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 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 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 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 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後便出来 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 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後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 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 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 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 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 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 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 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 後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 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 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雨村笑道:“原 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 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 “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 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 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 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 是後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 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 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 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 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 子有方的。”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 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後,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 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味好道,县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 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紳仙,把官倒迁地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 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行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 这珍爷那里背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竞翻子过来他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 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後,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 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政如今代善早自法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救袭着官,次 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 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 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 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 不想後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 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 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 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 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 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 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 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 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子兴 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 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 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 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 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 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 第7页
《红楼梦》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第 7 页 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 後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 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 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雨村笑道:“原 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 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 “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 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 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 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 是後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 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 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 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 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 子有方的。”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 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後,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 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 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 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 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 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後,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 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 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 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 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 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 不想後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 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 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 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 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 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 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 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 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子兴 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 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 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 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 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 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 风荡,或被雲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 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後始尽。故其气 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 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 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 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 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 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 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 来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 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 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 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 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 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荼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 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秆、萁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 尊也曾下死答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连时他便姐妹妹’乱叫起来。後来 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妺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 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與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 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 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令在这巡盐御史体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 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 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 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 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 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 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 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 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 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 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 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 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 玉儿之後,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 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 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 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 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雨 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 第8页
《红楼梦》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第 8 页 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 风荡,或被雲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 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後始尽。故其气 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 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 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 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 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 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 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 来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 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 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 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 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 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 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 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後来 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 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 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 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 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 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 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 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 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 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 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 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 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 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 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 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 玉儿之後,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 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 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 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 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雨 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 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 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 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程甲本目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 人,革後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 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 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 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 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 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 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 谢不释口,一面又问ε“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 “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 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 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关。杖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 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 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 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 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版云不往?”黛形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 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子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 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 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 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 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 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 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 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 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 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 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 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 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後就是後面的正 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 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第9页
《红楼梦》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第 9 页 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 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 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 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程甲本目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 人,革後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 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 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 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 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 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 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 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 “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 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 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 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 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 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 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 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 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 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 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 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 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 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 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 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 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 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 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 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後就是後面的正 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 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 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 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 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一一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 “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 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嬤嬤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 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 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 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 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 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 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後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 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亼玊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 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语未了,只听後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兽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 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 一个人从後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 珠髻,绾着朝阳五风挂珠钗,顼上戴着赤金盘鳍璎路圈,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 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 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黛玉连忙起 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 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妺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 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 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风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 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 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 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 我。你妹妺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煕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 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 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 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 煕风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 到後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 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 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 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嬤嬤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 第10页
《红楼梦》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第 10 页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 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 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 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 “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 “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 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 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 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 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 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 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後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 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 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後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 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 一个人从後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 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 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 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黛玉连忙起 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 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 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 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 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 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 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 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 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 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 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 到後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 “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 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 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