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陶庵梦忆 明)张岱撰 自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職贓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 作自挽诗,每欲引决。 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 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 报颅,以箦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締,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棖,仇甘旨也; 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 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 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 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 不得说梦矣。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 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 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 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 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陶庵梦忆卷一 钟山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 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孙权亦是好汉子 留他守门。”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军士辇之,不起。太祖亲礼之 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塔之。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寝定 闭外羡,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 中元祭期,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 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近阁下一座,稍前, 为碩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 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 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筋瓶二、杯栳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同 岱所见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至宰割所 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λ爝所。爝已,舁至 飨殿。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 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戊寅,岱寓鹫峰寺。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 余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
陶庵梦忆 1 陶庵梦忆 (明)张岱 撰 自 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 作自挽诗,每欲引决。 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 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 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 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 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 见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 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 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 不得说梦矣。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 得是梦便好!” 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 莫是梦否?” 一梦耳,惟恐其非 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 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 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陶庵梦忆卷一 钟 山 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 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门左有孙权墓,请徙。太祖曰:“ 孙权亦是好汉子, 留他守门。” 及开藏,下为梁志公和尚塔。真身不坏,指爪绕身数匝。军士辇之,不起。太祖亲礼之, 许以金棺银椁,庄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灵谷寺塔之。今寺僧数千人,日食一庄田焉。陵寝定, 闭外羡,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 中元祭期,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 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 莫惊驾!” 近阁下一座,稍前, 为碽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 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木壶、木酒樽,甚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东瓜汤一瓯而 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筯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同, 岱所见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属开牺牲所中门,导以鼓乐旗帜,牛羊自出,龙袱盖之。至宰割所, 以四索缚牛蹄。太常官属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属朝牲揖,揖未起,而牛头已入燖所。燖已,舁至 飨殿。次日五鼓,魏国至,主祀,太常官属不随班,侍立飨殿上。祀毕,牛羊已臭腐不堪闻矣。平 常日进二膳,亦魏国陪祀,日必至云。戊寅,岱寓鹫峰寺。有言孝陵上黑气一股,冲入牛斗,百有 余日矣。岱夜起视,见之。自是流贼猖獗,处处告警。壬午,朱成国与王应华奉敕修陵,木枯三百
陶庵梦忆 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 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报恩塔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 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 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 工。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 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 烟燎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余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 所无也 天台牡丹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 枝叶离披,错岀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淋漓簇 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 芾而寿。 么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 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莳,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 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 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 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 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 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乳生弱 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 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 之。黑蚰,以麻裹筋头捋岀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 马粪水杀之。象干虫,曆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 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日月湖 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 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祠中勒唐玄宗《饯 》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 。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 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 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陶庵梦忆 2 年者尽出为薪,发根,隧其下数丈,识者为伤地脉、泄王气,今果有甲申之变,则寸斩应华亦不足 赎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报 恩 塔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 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一 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 工。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 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 烟燎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余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 所无也。 天台牡丹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 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淋漓簇 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 芾而寿。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 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 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 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 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 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 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乳生弱 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 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 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 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 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日 月 湖 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 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祠中勒唐玄宗《饯 行》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 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 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 懊惜之。王老曰:“ 悭吝未除,术何由得!” 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 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陶庵梦忆 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 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 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所称”雪 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 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金山夜戏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 露气吸之,喉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 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徯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 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採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 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筠芝亭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 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 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 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 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 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 意尤畅 研园 硚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 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 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 以邻居小户,则閎而安,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庞公池,入弃我取,一意 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夔妮,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硚园能用水,而 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曰,园极华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砩之曰 ″个边那有这样!葑门荷宕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土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 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塍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 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 淡服,摩肩簇舄,汘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燡烁,靡沸终日 而已。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報不至为耻。袁石公曰: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 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竟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盖恨虎丘中秋 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被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 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 3
陶庵梦忆 3 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 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 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所称“ 雪 浪” 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 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金山夜戏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 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 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 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採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 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筠 芝 亭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 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 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 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 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 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 意尤畅。 硚 园 硚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 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 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 以邻居小户,则閟而安,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庞公池,入弃我取,一意 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夔蚭,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硚园能用水,而 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曰,园极华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 竟是蓬莱阆苑了也!” 一老咈之曰: “ 个边那有这样!” 葑门荷宕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 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艖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 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 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燂烁,靡沸终日 而已。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袁石公曰:“ 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 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 盖恨虎丘中秋 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 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 以结上文两节之意。” 后渐
陶庵梦忆 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 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 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划江而 守,虽鱼塍菱船,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孑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岀城 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 奔云石 南屏石,无岀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 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 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 酬酢,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俣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 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丙寅至 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 室,以石嫘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 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 木犹龙 木龙出辽海,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辇至京。开平 第毁,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 市,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进鲁献王,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 世,余载归,传为世宝。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各,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木犹龙”,倪鸿 宝字以“木寓龙”,祁世培字以“海槎气王士美字以"槎浪”张毅儒字以“陆槎”,诗遂盈帙。木 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充之济,由陆。滂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 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余磨其龙脑尺木,勒铭志 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 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天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阅砚多,砚理 出。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 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堪留支桌。”赚一生还盗。燕客夜以 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日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 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犹子比儿。”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马肝, 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口 张而不能翕。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 吴中绝技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 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
陶庵梦忆 4 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 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 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划江而 守,虽鱼艖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 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奔 云 石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 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 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 酬酢,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 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丙寅至 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 愿假此一 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 客曰:“ 有盗。” 余曰:“ 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 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不曰:‘ 盗亦有道也’ 哉?” 木 犹 龙 木龙出辽海,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辇至京。开平 第毁,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 市,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进鲁献王,误书“ 木龙” 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 世,余载归,传为世宝。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 木犹龙” ,倪鸿 宝字以“ 木寓龙” ,祁世培字以“ 海槎” ,王士美字以“ 槎浪” ,张毅儒字以“ 陆槎” ,诗遂盈帙。木 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 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余磨其龙脑尺木,勒铭志 之,曰:“ 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 又曰:“ 扰龙张子, 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天 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阅砚多,砚理 出。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 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燕客指石中白眼曰:“ 黄牙臭口,堪留支桌。” 赚一生还盗。燕客夜以 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 五星拱月” 。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 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 犹子比儿。” 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马肝, 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口 张而不能翕。燕客属余铭,铭曰:“ 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 翕。” 吴中绝技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 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
陶庵梦忆 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 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濮仲谦雕刻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 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 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 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 利啖之,终不可得。 陶庵梦忆卷二 孔庙桧 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日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 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 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 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至金宣宗贞祐三年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 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至洪武二十年己巳,发数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泽坚 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 坛”二字,党英笔也。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 像冕旒。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三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阶下竖历代帝 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膩,高丈余。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东西两壁,用 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孔 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 孔林 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也。 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过一桥,二水汇,泗水也。享殿后有子贡手植楷。楷大小 千余本,鲁人取为材、为棋枰。享殿正对伯鱼墓,圣人葬其子得中气。由伯鱼墓折而右,为宣圣墓。 去数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为子思墓。数百武之内,父、子、孙三墓在焉。谯周云:孔子死后 鲁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日孔里。”《孔丛子》曰夫子墓茔方一里,在鲁城北六里泗水上 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不可复识。有碑铭三,兽碣俱在。《皇览》曰”弟子各以四方奇木 来植,故多异树不能名。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紫金城外,环而墓者数千家,三千二百余年 子孙列葬不他徙,从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间,匾日子贡庐墓处"。盖自兖州至 曲阜道上,时官以木坊表识,有曰”齐人归罐处”,有曰”子在川上处”,尚有义理;至泰山顶上 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处”,则不觉失笑矣
陶庵梦忆 5 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 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濮仲谦雕刻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 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 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 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 利啖之,终不可得。 陶庵梦忆卷二 孔 庙 桧 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 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 ,骇异之。 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 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 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至金宣宗贞祐三年罹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 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发数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泽坚 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 杏 坛” 二字,党英笔也。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 像冕旒。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阶下竖历代帝 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屭,高丈余。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东西两壁,用 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孔 家人曰:“ 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 家气。” 孔 林 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也。 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过一桥,二水汇,泗水也。享殿后有子贡手植楷。楷大小 千余本,鲁人取为材、为棋枰。享殿正对伯鱼墓,圣人葬其子得中气。由伯鱼墓折而右,为宣圣墓。 去数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为子思墓。数百武之内,父、子、孙三墓在焉。谯周云:“ 孔子死后, 鲁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曰‘ 孔里’ 。”《孔丛子》曰:“ 夫子墓茔方一里,在鲁城北六里泗水上” 。 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不可复识。有碑铭三,兽碣俱在。《皇览》曰:“ 弟子各以四方奇木 来植,故多异树不能名。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 紫金城外,环而墓者数千家,三千二百余年, 子孙列葬不他徙,从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间,匾曰“ 子贡庐墓处” 。盖自兖州至 曲阜道上,时官以木坊表识,有曰“ 齐人归讙处” ,有曰“ 子在川上处” ,尚有义理;至泰山顶上, 乃勒石曰“ 孔子小天下处” ,则不觉失笑矣
陶庵梦忆 燕子矶 燕于矶,余三过之。水势洽渫,舟人至此,捷粹抒取,钩挽铁缆,蚊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 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方 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 矶上,坐亭子,看江水瀜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干寻 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 其心何忍?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鲁藩烟火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 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 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 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殿前搭木架数层,上 放”黄蜂岀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髙二丈许,毎一帘嵌孝、悌、忠、 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 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 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 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摆夺,屡欲狂易,恒内手 持之。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日“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 众日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火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朱云崃女戏 朱云妹教女戏,非教对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救语,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 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 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 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 绣纷叠,见者错愕。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億出 億入,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有当 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 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绍兴琴派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鵝,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λ《水 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 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 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 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与兰、 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 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岀一手,听者贓服。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 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陶庵梦忆 6 燕 子 矶 燕于矶,余三过之。水势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 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方 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 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 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 其心何忍?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鲁藩烟火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 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 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 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殿前搭木架数层,上 放“ 黄蜂出窠” 、“ 撒花盖顶” 、“ 天花喷礴” 。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 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 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 千丈菊” 、“ 千丈梨” 诸火器,兽足蹑以 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 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 持之。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 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 众曰:“ 何也?” 曰:“ 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 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朱云崃女戏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 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 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 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 绣纷叠,见者错愕。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 佹入,颇极劳顿。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有当 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 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绍兴琴派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 龙吟》、《捣衣环珮声》等曲。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 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 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种。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 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与兰、 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与本吾、紫 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駴服。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余而 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陶庵梦忆 花石纲遗石 越中无佳石。董文简斋中一石,磊块正骨,密咤数孔,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朱勔花石纲 所遗,陆放翁家物也。文简竖之庭除,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与石意相得。文简轩其北 名”独石轩”,石之轩独之无异也。石箦先生读书其中,勒铭志之。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 凊之家一石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后归乌程董氏 载至中流,船复覆。董氏破资募善λ水者取之。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 时人比之延津剑焉。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石连底高二丈许 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焦山 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园,无事辄登金山寺。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长江之险,遂同 沟浍。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海猪、海马,投饭起 食,驯扰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饭 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 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也。处士有灵,不 知走向何所? 表胜庵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 命余作启,启曰“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塔 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去无作相,住亦随缘。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 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应超尘外。髻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 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 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 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静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 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梅花书屋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櫥,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 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岀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 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荼数茎,妧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 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λ。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 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清”,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不二斋 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 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 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 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 7
陶庵梦忆 7 花石纲遗石 越中无佳石。董文简斋中一石,磊块正骨,窋咤数孔,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朱勔花石纲 所遗,陆放翁家物也。文简竖之庭除,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与石意相得。文简轩其北, 名“ 独石轩” ,石之轩独之无异也。石篑先生读书其中,勒铭志之。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 清之家一石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后归乌程董氏, 载至中流,船复覆。董氏破资募善入水者取之。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 时人比之延津剑焉。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石连底高二丈许, 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焦 山 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园,无事辄登金山寺。风月清爽,二鼓,犹上妙高台,长江之险,遂同 沟浍。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纡谲可喜。江曲涡山下,水望澄明,渊无潜甲。海猪、海马,投饭起 食,驯扰若豢鱼。看水晶殿,寻瘗鹤铭,山无人杂,静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饭 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 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也。处士有灵,不 知走向何所? 表 胜 庵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 命余作启,启曰:“ 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塔, 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去无作相,住亦随缘。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 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 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 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 一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静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 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梅花书屋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幮,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 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 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 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 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 清閟” ,又以“ 云林秘阁” 名之。 不 二 斋 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 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 满耳秋声” 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 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 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
陶庵梦忆 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 炉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 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砂罐锡注 宜兴罐,以龚舂为上,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夫砂 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 非怪事!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 沈梅冈 沈梅冈先生许相嵩,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 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筆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 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铭其匣曰:十九 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节邪匣邪同一辙。”铭其箠曰!塞外毡,饥可餐;狱中篷,尘莫干 前苏后沈名班班。”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又闻其以粥炼土, 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齣嵝山房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 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天启甲子,余 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邻人以山房为市,林 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乃猪溪为坚系巨鱼数+头。有客至,辄取鱼给鲜。日晡,必步冷泉 亭、包园、飞来峰。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 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 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 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三世藏书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 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大父去世, 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余自垂髫聚书 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 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余因叹古今藏书之 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 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唐迁内库书于东 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 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唐之书计二十 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
陶庵梦忆 8 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 炉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 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 砂罐锡注 宜兴罐,以龚春为上,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夫砂 罐,砂也;锡注,锡也。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 非怪事!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 沈 梅 冈 沈梅冈先生许相嵩,在狱十八年。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 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棕竹数片,为箑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 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铭其匣曰:“ 十九 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节邪匣邪同一辙。” 铭其箑曰:“ 塞外毡,饥可餐;狱中箑,尘莫干; 前苏后沈名班班。” 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又闻其以粥炼土, 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岣嵝山房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 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天启甲子,余 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邻人以山房为市,蓏 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乃潴溪为壑,系巨鱼数十头。有客至,辄取鱼给鲜。日晡,必步冷泉 亭、包园、飞来峰。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 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 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三世藏书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 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 余简太仆、 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大父去世, 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余自垂髫聚书 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 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余因叹古今藏书之 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 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唐迁内库书于东 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 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唐之书计二十 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 数哉!
陶庵梦忆 陶庵梦忆卷三 丝社 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有小檄曰中郎音 癖,《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 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 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 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既 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 倦生于古乐。共怜同调之友声,用振丝坛之盛举。” 南镇祈梦 万历壬子,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 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舄,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 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 之赐?某也躞昵偃潴,轩翥樊笼,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 耶?局促辕下,南柯蚁耶?得时则驾,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园蝶耶?神其诏我,或寝或吡;我 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 以抢地。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李卫公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 惟神垂鉴。 禊泉 惠山泉不渡钱塘,西兴脚子挑水过江,喃喃作怪事。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何 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缙绅先生顾其价曰“我家逼近卫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董日 铸先生常曰: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潟卤,又无力递惠山水。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 如秋月霜空,噗天为白;又如轻岚岀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 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 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 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 泉,禊泉名日益重。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 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长年卤莽,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谓发其 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澄、渑,侈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 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家下水实行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雪茶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王龟 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 如京荼式,不敢独异。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
陶庵梦忆 9 陶庵梦忆卷三 丝 社 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有小檄曰:“ 中郎音 癖,《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 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 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 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既 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 倦生于古乐。共怜同调之友声,用振丝坛之盛举。” 南镇祈梦 万历壬子,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 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 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舄,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 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 之赐?某也躨跜偃潴,轩翥樊笼,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 耶?局促辕下,南柯蚁耶?得时则驾,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园蝶耶?神其诏我,或寝或吪;我 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 以抢地。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李卫公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 惟神垂鉴。” 禊 泉 惠山泉不渡钱塘,西兴脚子挑水过江,喃喃作怪事。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 何 地水?” 大父曰:“ 惠泉水。” 缙绅先生顾其价曰:“ 我家逼近卫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 董日 铸先生常曰:“ 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 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潟卤,又无力递惠山水。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 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 “ 禊泉” 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 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 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 泉,禊泉名日益重。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 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长年卤莽,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谓发其 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渑,侈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 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 家下水实行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兰 雪 茶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 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王龟 龄曰:“ 龙山瑞草,日铸雪芽。” 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 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余曰:“ 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
陶庵梦忆 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遂募歙人入日铸。玓法、掐法、挪法、撒法、 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岀,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 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 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 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乃近 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白洋湖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 戊寅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 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干百群小鹅,擘 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獅蔽冮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 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 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 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阳和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日至。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 老拳。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张子知之,至禊 井,命长年浚之。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张子淘洗数次 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张子去,僧又坏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 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 之者半。王申,有称阳和岭玉带泉者,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特以玉带名不雅驯。张 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余烈,与山水俱长。昔孤山泉出,东坡名之六 今此泉名之“阳和”,至当不易。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 复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且曰“自张志禊泉而禊泉’为张氏有 今琶山是其祖垄,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惧其夺也。”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铭曰!有 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实繁其齿;但言眉 山,自属苏氏。” 闵老子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日晡,汶水他 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日: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 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 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儿,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 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 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 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芥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 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 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 10
陶庵梦忆 10 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 牛虽瘠愤于豚上’ 也。” 遂募歙人入日铸。扚法、掐法、挪法、撒法、 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 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 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 兰雪” 。四五年后,“ 兰雪茶” 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 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乃近 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白 洋 湖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 今年暗涨潮。” 岁岁如之。 戊寅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 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 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 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 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 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阳 和 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日至。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 老拳。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张子知之,至禊 井,命长年浚之。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张子淘洗数次, 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张子去,僧又坏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 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 之者半。壬申,有称阳和岭玉带泉者,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特以玉带名不雅驯。张 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余烈,与山水俱长。昔孤山泉出,东坡名之“ 六一” , 今此泉名之“ 阳和” ,至当不易。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 复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且曰:“ 自张志‘ 禊泉’ 而‘ 禊泉’ 为张氏有, 今琶山是其祖垄,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惧其夺也。” 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铭曰:“ 有 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 六一’ 擅之。千年巴蜀,实繁其齿;但言眉 山,自属苏氏。” 闵老子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日晡,汶水他 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 杖忘某所。” 又去。余曰:“ 今日岂可空去?” 迟之又 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 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 余曰:“ 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 决不去。” 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儿,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 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 此茶何产?” 汶水曰: “ 阆苑茶也。” 余再啜之,曰:“ 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 汶水匿笑曰:“ 客知是何产?” 余再啜之,曰:“ 何其似罗岕甚也?” 汶水吐舌曰:“ 奇,奇!” 余问:“ 水何水?” 曰:“ 惠泉。” 余 又曰:“ 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 汶水曰:“ 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 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