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简介 玲,原名蒋伟,字冰之。1904年10月12日出生于湖南省安福县西乡黑胡子冲村(今临 澧县佘市镇高丰村) 丁玲一生富于传奇色彩。早期追求个性人生,最终走向领导的事业。其文学创作也由最初的 单纯抒写个人苦闷逐步转向描写广阔的社会生活 1928年春,丁玲发表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一举轰动文坛。不久即加入中国左翼联盟, 成为鲁迅旗帜下的一位具有重要影响的左翼作家。1931年2月7日,她勇敢地出任“左联” 机关刊物《北斗》主编,1932年加入中国,任“左联”党团书记。1933年5月,遭到国民党 特务机关的绑架,在党组织的帮助下,1936年秋离开南京,奔赴陕北,创作《一颗未出膛的 枪弹》、《我在霞村的时候》等解放区文学优秀作品。1948年写成著名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 干河上》,后来被译成多种外文,在各国读者中广为传播。曾赞道:“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 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延安时期,因发表《三八节有感》等作品而在1942年的整风运动中受到批评。四十年代末完 成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1951年获得斯大林文学奖金。1955年,作为“丁玲反党 集团”的主要人物遭到批判,随即被流放到北大荒长达8年,之后又被投入北京秦城监狱。 5年后出狱,被送到山西乡村改造。1979年平反。随后任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文学期 刊《中国》的主编。丁玲还先后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兼文化组长、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 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副会长。 1986年3月4日,丁玲因病于北京逝世,走完了她82年光辉的人生历程。 丁玲在将近60年的文学生涯中留下了400多万字的著作,是中国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 世界文学宝库里的灿烂篇章 丁玲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 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 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风,就 不能出去玩,关在屋子里没有书看,还能做些什么?一个人能呆呆的坐着,等时间的过去 吗?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这冬天快点过去;天气一暖和,我咳嗽总可好些,那时 候,要回南便回南,要进学校便进学校,但这冬天可太长了。 太阳照到纸窗上时,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数虽煨得多,却不定是要 吃,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刮风天为免除烦恼的养气法子。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点时间,但有 时却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气,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没玩它,不过在没想出别的法子时 又不能不借重它来象一个老年人耐心着消磨时间。 报来了,便看报,顺着次序看那大号字标题的国内新闻,然后又看国外要闻,本埠琐 闻……把教育界,党化教育,经济界,九六公债盘价……全看完,还要再去温习一次昨天前 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编级新生的广告,那些为分家产起诉的启事,连那些什么六O六, 百零机,美容药水,开明戏,真光电影……都熟习了过后才懒懒的丢开报纸。自然,有时会 发现点新的广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绸缎铺五年六年纪念的减价,恕讣不周的讣闻之类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简介 丁玲,原名蒋伟,字冰之。1904 年 10 月 12 日出生于湖南省安福县西乡黑胡子冲村(今临 澧县佘市镇高丰村)。 丁玲一生富于传奇色彩。早期追求个性人生,最终走向领导的事业。其文学创作也由最初的 单纯抒写个人苦闷逐步转向描写广阔的社会生活。 1928 年春,丁玲发表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一举轰动文坛。不久即加入中国左翼联盟, 成为鲁迅旗帜下的一位具有重要影响的左翼作家。1931 年 2 月 7 日,她勇敢地出任“左联” 机关刊物《北斗》主编,1932 年加入中国,任“左联”党团书记。1933 年 5 月,遭到国民党 特务机关的绑架,在党组织的帮助下,1936 年秋离开南京,奔赴陕北,创作《一颗未出膛的 枪弹》、《我在霞村的时候》等解放区文学优秀作品。1948 年写成著名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 干河上》,后来被译成多种外文,在各国读者中广为传播。曾赞道:“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 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延安时期,因发表《三八节有感》等作品而在 1942 年的整风运动中受到批评。四十年代末完 成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1951 年获得斯大林文学奖金。1955 年,作为“丁玲反党 集团”的主要人物遭到批判,随即被流放到北大荒长达8年,之后又被投入北京秦城监狱。 5年后出狱,被送到山西乡村改造。1979 年平反。随后任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文学期 刊《中国》的主编。丁玲还先后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兼文化组长、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 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副会长。 1986 年 3 月 4 日,丁玲因病于北京逝世,走完了她 82 年光辉的人生历程。 丁玲在将近 60 年的文学生涯中留下了 400 多万字的著作,是中国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 世界文学宝库里的灿烂篇章。 丁玲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 ,这是怎样都不 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 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 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 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 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风,就 不能出去玩 ,关在屋子里没有书看,还能做些什么?一个人能呆呆的坐着,等时间的过 去 吗?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这冬天快点过去;天气一暖和,我咳 嗽总可好些,那时 候,要回南便回南,要进学校便进学校,但这冬天可太长 了。 太阳照到纸窗上时,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数虽煨得 多,却不定是要 吃,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刮风天为免除烦恼的养气法子。这 固然可以混去一小点时间,但有 时却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气,所以上星期整 整的有七天没玩它,不过在没想出别的法子时, 又不能不借重它来象一个老 年人耐心着消磨时间。 报来了,便看报,顺着次序看那大号字标题的国内新闻,然后又看国外 要闻,本埠琐 闻……把教育界,党化教育,经济界,九六公债盘价……全看 完,还要再去温习一次昨天前 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编级新生的广告,那 些为分家产起诉的启事,连那些什么六○六, 百零机,美容药水,开明戏, 真光电影……都熟习了过后才懒懒的丢开报纸。自然,有时会 发现点新的广 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绸缎铺五年六年纪念的减价,恕讣不周的讣闻之类
报看完,想不出能找点什么事做,只好一人坐在火炉旁生气。气的事,也是天天气惯了 的。天天一听到从窗外走廊上传来的那些住客们喊伙计的声音,便头痛,那声音真是又粗, 又大,又嗄,又单调:“伙计,开壶!”或是“脸水,伙计!”这是谁也可以想象出来的一种 难听的声音。还有,那楼下电话也不断的有人在电机旁大声的说话。没有一些声息时,又会 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垩的墙。它们呆呆的把你眼睛挡住,无论你坐在哪方 逃到床上躺着吧,那同样的白垩的天花板,便沉沉地把你压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 生嫌厌的心的:如那麻脸伙计,那有抹布味的饭菜,那扫不干净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脸台 上的镜子—一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脸拖到一尺多长的镜子,不过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头 那你的脸又会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这都可以令人生气了又生气。也许只我一人如是。但 我宁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满足:只是新的,无论好坏,似乎都隔我太远了。 吃过午饭,苇弟便来了,我一听到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声从走廊的那端传来时,我的心 似乎便从一种窒息中透出一口气来感到舒适。但我却不会表示,所以当苇弟进来时,我只默 默的望着他:;他以为我又在烦恼,握紧我一双手,“姊姊,姊姊,”那样不断的叫着。我,我 自然笑了!我笑的什么呢,我知道!在那两颗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动的眸子中,我准懂得 那收藏在眼睑下面,不愿给人知道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有多么久了,你,苇弟,你在爱我 但他捉住过我吗?自然,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应当这样。其实,我算够忠厚了:我 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这样不捉弄他的,并且我还确确实实地可怜他,竞有时忍不住想指点 他:“苇弟,你不可以换个方法吗?这样只能反使我不高兴的……”对的,假使苇弟能够再 聪明一点,我是可以比较喜欢他些,但他却只能如此忠实地去表现他的真挚! 苇弟看见我笑了,便很满足。跳过床头去脱大氅,还脱下他那顶大皮帽。假使他这时再 掉过头来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从我的眼睛里得些不快活去。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 得我些呢? 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 贴做什么?偏偏我的父亲,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爱惜我,我真不知他们爱借我 的什么:爱我的骄纵,爱我的脾气,爱我的肺病吗?有时我为这些生气,伤心,但他们却都 更容让我,更爱我,说一些错到更使我想打他们的一些安慰话。我真愿意在这种时候会有人 懂得我,便骂我,我也可以快乐而骄傲了 没有人来理我,看我,我会想念人家,或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我不觉得又会给人 些难堪,这也是无法的事。近来为要磨练自己,常常话到口边便咽住,怕又在无意中竟刺着 了别人的隐处,虽说是开玩笑。因为如此,所以可以想象出来,我是拿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 陪苇弟坐。但苇弟若站起身来喊走时,我又会因怕寂寞而感到怅惘,而恨起他来。这个,苇 弟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去。不过我却不骗人,并不骗自己,我清 白,苇弟不走,不特于他没有益处,反只能让我更觉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怜他的太不 会爱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丁玲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请毓芳同云霖看电影。毓芳却邀了剑如来。我气得只想哭,但我却纵声的笑了 剑如,她是多么可以损害我自尊之心的;因为她的容貌,举止,无一不象我幼时所最投洽的 个朋友,所以我不觉的时常在追随她,她又特意给了我许多敢于亲近她的勇气。但后来, 我却遭受了一种不可忍耐的待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我都会痛恨我那过去的,不可追悔的
报看完,想不出能找点什么事做,只好一人坐在火炉旁生气。气的事, 也是天天气惯了 的。天天一听到从窗外走廊上传来的那些住客们喊伙计的声 音,便头痛,那声音真是又粗, 又大,又嗄,又单调;“伙计,开壶!”或 是“脸水,伙计!”这是谁也可以想象出来的一种 难听的声音。还有,那楼 下电话也不断的有人在电机旁大声的说话。没有一些声息时,又会 感到寂沉 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垩的墙。它们呆呆的把你眼睛挡住,无论你坐在 哪方: 逃到床上躺着吧,那同样的白垩的天花板,便沉沉地把你压住。真找 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 生嫌厌的心的;如那麻脸伙计,那有抹布味的饭菜, 那扫不干净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脸台 上的镜子——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脸 拖到一尺多长的镜子,不过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头, 那你的脸又会扁的使 你自己也害怕……这都可以令人生气了又生气。也许只我一人如是。但 我宁 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满足;只是新的,无论好坏,似乎都隔我太远了。 吃过午饭,苇弟便来了,我一听到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声从走廊的那端 传来时,我的心 似乎便从一种窒息中透出一口气来感到舒适。但我却不会表 示,所以当苇弟进来时,我只默 默的望着他;他以为我又在烦恼,握紧我一 双手,“姊姊,姊姊,”那样不断的叫着。我,我 自然笑了!我笑的什么呢 ,我知道!在那两颗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动的眸子中,我准懂得 那收藏在 眼睑下面,不愿给人知道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有多么久了,你,苇弟,你在 爱我! 但他捉住过我吗?自然,我是不能负一点责,一个女人应当这样。其 实,我算够忠厚了;我 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这样不捉弄他的,并且我还确 确实实地可怜他,竟有时忍不住想指点 他;“苇弟,你不可以换个方法吗? 这样只能反使我不高兴的……”对的,假使苇弟能够再 聪明一点,我是可以 比较喜欢他些,但他却只能如此忠实地去表现他的真挚! 苇弟看见我笑了,便很满足。跳过床头去脱大氅,还脱下他那顶大皮帽 。假使他这时再 掉过头来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从我的眼睛里得些不快 活去。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 得我些呢? 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 些爱,那些体 贴做什么?偏偏我的父亲,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 爱惜我,我真不知他们爱惜我 的什么;爱我的骄纵,爱我的脾气,爱我的肺 病吗?有时我为这些生气,伤心,但他们却都 更容让我,更爱我,说一些错 到更使我想打他们的一些安慰话。我真愿意在这种时候会有人 懂得我,便骂 我,我也可以快乐而骄傲了。 没有人来理我,看我,我会想念人家,或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我不 觉得又会给人一 些难堪,这也是无法的事。近来为要磨练自己,常常话到口 边便咽住,怕又在无意中竟刺着 了别人的隐处,虽说是开玩笑。因为如此, 所以可以想象出来,我是拿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 陪苇弟坐。但苇弟若站起身 来喊走时,我又会因怕寂寞而感到怅惘,而恨起他来。这个,苇 弟是早就知 道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去。不过我却不骗人,并不骗自己,我 清 白,苇弟不走,不特于他没有益处,反只能让我更觉得他太容易支使,或 竟更可怜他的太不 会爱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丁玲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请毓芳同云霖看电影。毓芳却邀了剑如来。我气得只想哭,但我 却纵声的笑了。 剑如,她是多么可以损害我自尊之心的;因为她的容貌,举 止,无一不象我幼时所最投洽的 一个朋友,所以我不觉的时常在追随她,她 又特意给了我许多敢于亲近她的勇气。但后来, 我却遭受了一种不可忍耐的 待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我都会痛恨我那过去的,不可追悔的
无赖行为:在一个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给了她八封长信,而未被人理睬过。毓芳真不知想的 哪一股劲,明知我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事,却故意邀着她来,象有心要挑逗我的愤恨一样,我 真气了 我的笑,毓芳和云霖不会留意这有什么变异,但剑如,她能感觉到;可是她会装,装糊 涂,同我毫无芥蒂的说话。我预备骂她几句,不过话到口边便想到我为自己定下的戒条。并 且做得太认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们玩。 到真光时,还很早,在门口遇着一群同乡的小姐们,我真厌恶那些惯做的笑靥,我不去 理她们,并且我无缘无故地生气到那许多去看电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们说到热闹中,丢下 我所请的客,悄悄回来了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原谅我的。谁也在批评我,谁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 们给我的感触。别人说我怪僻,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时常在讨人好,讨人欢喜。不过人们太不 肯鼓励我说那太违心的话,常常给我机会,让我反省我自己的行为,让我离人们却更远了 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还能伤心什 么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丁玲 十二月二十九 早毓芳就来电话。毓芳是好人,她不会扯谎,大约剑如是真病。毓芳说,起病是为我, 要我去,剑如将向我解释。 毓芳错了,剑如也错了,莎菲不是欢喜听人解释的人。根本我就否认宇宙间要解释。朋 友们好,便好;合不来时,给别人点苦头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还以为我够大量,太没 报复人了。剑如既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会拒绝听别人为我而病的消息。并且剑如病,还 可以减少点我从前自怨自艾的烦恼。 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时为一朵被风吹散了的白云,会感到一种渺茫的,不可 捉摸的难过;但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苇弟其实还大我四岁)把眼泪一颗一颗掉到我手 背时,却象野人一样在得意的笑了。苇弟从东城买了许多信纸信封来我这里玩,为了他很快 乐,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你的眼泪吧, 不要以为姊姊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一颗眼泪……”“还要哭,请你转家去哭,我看 见眼泪就讨厌……”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只蜷在椅角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流那 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我,自然,得意够了,又会惭愧起来,于是用着姊姊的态 度去喊他洗脸,抚摩他的头发。他镶着泪珠又笑了 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我已尽自己的残酷天性去磨折他,但当他走后,我真想能抓回他来 只请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过,请不要再爱这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 月一号 丁玲 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子,鸡子是昨天苇弟 拿来的,一共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十三个,大约够我两星期吃。若吃午饭时
无赖行为: 在一个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给了她八封长信,而未被人理睬过。毓芳真不知想 的 哪一股劲,明知我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事,却故意邀着她来,象有心要挑逗 我的愤恨一样,我 真气了。 我的笑,毓芳和云霖不会留意这有什么变异,但剑如,她能感觉到;可 是她会装,装糊 涂,同我毫无芥蒂的说话。我预备骂她几句,不过话到口边 便想到我为自己定下的戒条。并 且做得太认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 下心去同她们玩。 到真光时,还很早,在门口遇着一群同乡的小姐们,我真厌恶那些惯做 的笑靥,我不去 理她们,并且我无缘无故地生气到那许多去看电影的人。我 乘毓芳同她们说到热闹中,丢下 我所请的客,悄悄回来了。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原谅我的。谁也在批评我,谁也不知道我在人前 所忍受的一些人 们给我的感触。别人说我怪僻,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时常在讨 人好,讨人欢喜。不过人们太不 肯鼓励我说那太违心的话,常常给我机会, 让我反省我自己的行为,让我离人们却更远了。 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 些事,我还能伤心什 么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丁玲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来电话。毓芳是好人,她不会扯谎,大约剑如是真病。毓芳 说,起病是为我, 要我去,剑如将向我解释。 毓芳错了,剑如也错了,莎菲不是欢喜听人解释的人。根本我就否认宇 宙间要解释。朋 友们好,便好;合不来时,给别人点苦头吃,也是正大光明 的事。我还以为我够大量,太没 报复人了。剑如既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 会拒绝听别人为我而病的消息。并且剑如病,还 可以减少点我从前自怨自艾 的烦恼。 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时为一朵被风吹散了的白云,会感 到一种渺茫的,不可 捉摸的难过;但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苇弟其实还 大我四岁)把眼泪一颗一颗掉到我手 背时,却象野人一样在得意的笑了。苇 弟从东城买了许多信纸信封来我这里玩,为了他很快 乐,在笑,我便故意去 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你的眼泪吧, 不要以 为姊姊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一颗眼泪……”“还要哭,请你转家去 哭,我看 见眼泪就讨厌……”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只蜷在椅角 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流那 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我,自然,得意 够了,又会惭愧起来,于是用着姊姊的态 度去喊他洗脸,抚摩他的头发。他 镶着泪珠又笑了。 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我已尽自己的残酷天性去磨折他,但当他走后,我 真想能抓回他来, 只请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过,请不要再爱这样一个不 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号 丁玲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子, 鸡子是昨天苇弟 拿来的,一共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十三个, 大约够我两星期吃。若吃午饭时
苇弟会来,则一定有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 因为想到苇弟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了四合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苹果,预备他来 时给他吃。我断定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苇弟买来的好纸好笔。 我想能接得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爱弄这个玩艺儿的姊姊们都把我这应得 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气的事。不过自己从不曾给人拜 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想他们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爱她, 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过 日子。自然,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年曾替玛丽作过 次恋爱婚姻的介绍。她又希望我能同苇弟好,她一来便问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儿 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来我还没有留心到。只以为一个 男人的本行是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 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云霖显得多么委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云霖, 假使他知道他在这个人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 我更不知,当毓芳拿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会起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 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 动你的心。比如,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 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 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 这个社会里面是不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无论这于人并没有 损害的事,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个很熟的朋友处,难道我能说他 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人?我为要强迫地拒绝引诱,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爱慕的 火炉的一角。两只不知羞惭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气我自己:怎 么会那样拘束,不会调皮的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今天才知道自己是显得又呆,又 傻气。唉,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姑娘了!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话,不久带着他 走了。这个我也感激他们的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 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月三号 丁玲 这两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对于药,简直就不会有信仰,药与病不是已毫无关系吗?我明 明厌烦那苦水,但却又按时去吃它,假使连药也不吃,我能拿什么来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 忍耐着生活,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
苇弟会来,则一定有两个罐头的希望。我 真希望他来。 因为想到苇弟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了四合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 苹果,预备他来 时给他吃。我断定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苇弟买来的好纸好笔。 我想能接得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爱弄这个玩艺儿的姊姊 们都把我这应得 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 气的事。不过自己从不曾给人拜 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想他们才真算幸福;毓 芳有云霖爱她, 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 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过 日子。自然,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那只 是另外人的,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 年曾替玛丽作过 一次恋爱婚姻的介绍。她又希望我能同苇弟好,她一来便问 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儿 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来我还没有留心 到。只以为一个 男人的本行是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 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 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云霖 显得多么委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云霖, 假使他知道他在这个人前所 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 我更不知, 当毓芳拿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会起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 的面庞,薄薄的 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 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 动你的心。比如,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 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 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去, 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 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 西。但我知道在 这个社会里面是不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 ,我的欲望,无论这于人并没有 损害的事,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 地念那名片上的字:“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个很熟的朋友处 ,难道我能说他 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人?我为要强迫地拒绝引诱,不 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爱慕的 火炉的一角。两只不知羞惭的破烂拖鞋,也 逼着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气我自己:怎 么会那样拘束,不会调皮的 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今天才知道自己是显得又呆,又 傻气。唉, 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姑娘了!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 话,不久带着他 走了。这个我也感激他们的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的影 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 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 ,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一月三号 丁玲 一月三号 这两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对于药,简直就不会有信仰,药与病不是已毫 无关系吗?我明 明厌烦那苦水,但却又按时去吃它,假使连药也不吃,我能 拿什么来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 忍耐着生活,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 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
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厉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 使我快乐。无论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梦想可以使我没有什么遗憾在我死的时候的一些 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子上为我祈 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许多封从那些爱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 念我流着忠实的眼泪…我迫切的需要这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 但人们给我的是什么呢?整整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封 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些可恨的人们· 其实还是收到一封信的,不过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只不过是加我不快。这是一年前 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男人寄来的,我没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爱呀爱的”! 我厌恨我不喜欢的人们的殷勤 我,我能说得出我真实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一月四号 丁玲 月四号 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欺騙了云霖,好 象扯谎也是本能一样,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费力的便使用了。假使云霖知道莎菲也会騙他,他 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的一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 悔。但我能决定吗,搬呢,还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 是的,这几天几夜我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我的。为什么他不在这几天中单独来会我 呢?他应当知道他不该让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我,说他也想念我才对。假使他来, 我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话,我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 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事是难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 的。何况还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到云霖处试一试,所以吃过午饭, 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租的住房在京都大学一院和二院之间的青年胡同里。我到他 那里时,幸好他没有出去,毓芳也没有来。云霖当然很诧异我在大风天出来,我说是到德国 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就毫不疑惑,问我的病状,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晩上。不费 点气力,我便打探得那人儿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学二院隔壁。不久,我又叹起气来, 我用许多言辞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能贴 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预备搬来云霖处)。我要求云霖同我在近处找房。云霖当然高兴这差 事,不会迟疑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们。我真高兴,高兴使我胆大了,我 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在云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里。他和云霖都说太 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搬来,理由是那边太使我厌倦,而我急切的要依着毓芳。云霖无 法,就答应了,还说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过来替我帮忙 我能告诉人,我单单选上这房子的用意吗?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云霖住所之间。 他不曾向我告别,我又转到云霖处,尽我所有的大胆在谈笑。我把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 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会也想到我在打量他,盘算他吗?后来我特意 说我想请他替我补英文,云霖笑,他却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问答,于是我向心里
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厉害 ;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 使我快乐。 无论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梦想可以使我没有什么遗憾在我死的时候的一 些 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们跪在榻前的 熊皮毡子上为我祈 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许多封从那些爱我 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 念我流着忠实的眼泪……我迫切的需要这 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 但人们给我的是什么呢?整整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个人 来,也没有一封 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 嗽,还想念这些可恨的人们…… 其实还是收到一封信的,不过这除了更加我 一些不快外,也只不过是加我不快。这是一年前 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 男人寄来的,我没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爱呀爱的”! 我厌恨 我不喜欢的人们的殷勤…… 我,我能说得出我真实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一月四号 丁玲 一月四号 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 欺骗了云霖,好 象扯谎也是本能一样,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费力的便使用了。 假使云霖知道莎菲也会骗他,他 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的一 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 悔。但我能决定吗,搬呢, 还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 是的,这几天几夜我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我的。为什么他不在这 几天中单独来会我 呢?他应当知道他不该让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 我,说他也想念我才对。假使他来, 我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 话,我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 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 事是难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 的。 何况还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到云霖处试一试,所以 吃过午饭, 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租的住房在京都大学一院和二院之间的青年 胡同里。我到他 那里时,幸好他没有出去,毓芳也没有来。云霖当然很诧异 我在大风天出来,我说是到德国 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就毫不疑惑,问 我的病状,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费 一点气力,我便打探得那人 儿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学二院隔壁。不久,我又叹起气来, 我用许多 言辞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 能贴 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预备搬来云霖处)。我要求云霖同我在近处找房 。云霖当然高兴这差 事,不会迟疑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们。我真高兴,高兴 使我胆大了,我 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 ,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在云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里。 他和云霖都说太 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搬来,理由是那边太使我厌倦, 而我急切的要依着毓芳。云霖无 法,就答应了,还说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 过来替我帮忙。 我能告诉人,我单单选上这房子的用意吗?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云霖 住所之间。 他不曾向我告别,我又转到云霖处,尽我所有的大胆在谈笑。我把他什 么细小处都审视 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会也想到我在 打量他,盘算他吗?后来我特意 说我想请他替我补英文,云霖笑,他却受窘 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问答,于是我向心里
说,这还不是一个坏蛋呢,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还会红脸?因此我的狂热更炎炽了 但我不愿让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驱遣我自己,很早就回来了。 现在仔细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将把我送到更坏的地方去,暂时且住在这有洋炉的房 里吧,难道我能说得上是爱上了那南洋人吗?我还一丝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么那嘴唇,那 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无意识,这并不是一个人所应需的,我着魔了,会想到那上面 我决计不搬,一心一意来养病。 我决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不出来的。 月六号 丁玲 月六号 都奇怪我,听说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来到我这低湿的小屋里。我笑 着,有时在床上打滚,她们都说我越小孩气了,我更大笑起来。我只想告诉她们我想的是什 么。下午苇弟也来了。苇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离他更远了。他见 着云霖时,竟不理他。云霖摸不着他为什么生气。望着他。他更板起脸孔。我好笑,我向自 己说“可怜,冤枉他了,一个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说剑如。她决定两三天便搬来云霖处,因为她觉得我既这样想傍着她住 她不能让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这里。她和云霖待我比以前更亲热 月十号 丁玲 月十号 这几天我都见着凌吉士,但我从没同他多说几句话,我决不先提补英文事。我看见他 天两次往云霖处跑,我发笑,我断定他以前一定不会同云霖如此亲密的。我没有一次邀请他 来我那儿玩,虽说他问了几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 的心计都放在这上面,好象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取得,我务必 想方设计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 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 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兴奋,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说我病好,我就装 着高兴。 月十二 丁玲 月十二 毓芳已搬来,云霖却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 起,我猜想他们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时是不会另外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 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会。至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拥抱和亲嘴,是不会发生危
说,这还不是一个坏蛋呢, 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还会红脸?因此我的狂热更炎炽了。 但我不愿让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驱遣我自己,很早就回来 了。 现在仔细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将把我送到更坏的地方去,暂时且住 在这有洋炉的房 里吧,难道我能说得上是爱上了那南洋人吗?我还一丝一毫 都不知道他呢。什么那嘴唇,那 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无意识,这并 不是一个人所应需的,我着魔了,会想到那上面。 我决计不搬,一心一意来 养病。 我决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不 出来的。 一月六号 丁玲 一月六号 都奇怪我,听说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来到我这低湿 的小屋里。我笑 着,有时在床上打滚,她们都说我越小孩气了,我更大笑起 来。我只想告诉她们我想的是什 么。下午苇弟也来了。苇弟最不快活我搬家 ,因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离他更远了。他见 着云霖时,竟不理他。云霖 摸不着他为什么生气。望着他。他更板起脸孔。我好笑,我向自 己说“可怜 ,冤枉他了,一个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说剑如。她决定两三天便搬来云霖处,因为她觉得我既这 样想傍着她住, 她不能让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这里。她和云霖待我比以前 更亲热。 一月十号 丁玲 一月十号 这几天我都见着凌吉士,但我从没同他多说几句话,我决不先提补英文 事。我看见他一 天两次往云霖处跑,我发笑,我断定他以前一定不会同云霖 如此亲密的。我没有一次邀请他 来我那儿玩,虽说他问了几次搬了家如何, 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 的心计都放在这上面,好象 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取得,我务必 想方设计让 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 心 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 ,跪着求我赐给他 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 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兴奋,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说 我病好,我就装 着高兴。 一月十二 丁玲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来,云霖却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小 孩,便不肯住在 一起,我猜想他们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时是 不会另外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 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会。至 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拥抱和亲嘴,是不会发生危
险,所以悄悄表演几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 不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 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 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 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这夜我在云霖处(现在要说毓芳处了)坐到夜晚十点钟才回来,说了许多关于鬼怪的故 事。 鬼怪这东西,我在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听惯了,坐在姨妈怀里听姨爹讲《聊斋》是常事, 并且一到夜里就爱听。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因为一说怕,准就听不成,姨爹 便会踱过对面书房去,小孩就不准下床了。到进了学校,又从先生口里得知点科学常识,为 了信服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连书本也信服,从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来人更在长高 长大,说起来,总是否认有鬼怪的,但鸡粟却不肯因为不信便不出来,毫毛一根根也会竖 起的。不过每次同人说到鬼怪时,别人不知道我想拗开说到别的闲话上去,为的怕夜里一个 人睡在被窝里时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妈就伤心。 回来时,看到那黑魃魃的小胡同,真有点胆悸。我想,假使在哪个角落里露出一个大黄 脸,或伸来一只毛手,在这样象冻住了的冷巷里,我不会以为是意外。但看到身边的这高大 汉子(凌吉士)做镖手,大约总可靠,所以当毓芳问我时,我只答应“不怕,不怕”。 云霖也同我们出来,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们向北,所以只走了三四步,便听不清 那橡皮鞋底在泥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伸来一只手,拢住了我的腰:“莎菲,你一定怕哟!” 我想挣,但挣不掉。 我的头停在他的胁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象个什么东西,被挟在比我高 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窜出来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门边打门 小胡同里黑极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处,我却能很清楚的看见。心微微有点跳,等着开 莎菲,你怕哟!” 门闩已在响,是伙计在问谁。我朝他说:“再一—” 他猛的握住我的手,我无力再说下去 伙计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着诧异。 到单独只剩两人在一房时,我的大胆,已经变得毫无用处了,想故意说几句客套话, 也不会,只说:“请坐吧!”自己便去洗脸。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到什么地方去了。 “莎菲!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 这是他来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这意思,在一个 十岁的女人面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我说:“蠢得很,怕读不好, 丢人。” 他不说话,把我桌上摆的照片拿来玩弄着,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儿 我洗完脸,坐在桌子那头 他望望我,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这小女孩长的我。于是我问他:“好 玩吗?你说象我不象?” “她,谁呀!”显然,这声音表示着非常认真, 你说可爱不可爱?” 他只追问着是谁
险,所以悄悄表演几次,便 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 不需要拥抱 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 一 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 理智,如此的科学! 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 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 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这夜我在云霖处(现在要说毓芳处了)坐到夜晚十点钟才回来,说了许 多关于鬼怪的故 事。 鬼怪这东西,我在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听惯了,坐在姨妈怀里听姨爹讲《 聊斋》是常事, 并且一到夜里就爱听。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 因为一说怕,准就听不成,姨爹 便会踱过对面书房去,小孩就不准下床了。 到进了学校,又从先生口里得知点科学常识,为 了信服那位周麻子二先生, 所以连书本也信服,从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来人更在长高 长大,说起 来,总是否认有鬼怪的,但鸡粟却不肯因为不信便不出来,毫毛一根根也会 竖 起的。不过每次同人说到鬼怪时,别人不知道我想拗开说到别的闲话上去 ,为的怕夜里一个 人睡在被窝里时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妈就伤心。 回来时,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点胆悸。我想,假使在哪个角落 里露出一个大黄 脸,或伸来一只毛手,在这样象冻住了的冷巷里,我不会以 为是意外。但看到身边的这高大 汉子(凌吉士)做镖手,大约总可靠,所以 当毓芳问我时,我只答应“不怕,不怕”。 云霖也同我们出来,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们向北,所以只走 了三四步,便听不清 那橡皮鞋底在泥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伸来一只手,拢住了我的腰:“莎菲,你一定怕哟!” 我想挣,但挣不掉。 我的头停在他的胁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象个什么东西 ,被挟在比我高 一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窜出来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门边打门。 小胡同里黑极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处,我却能很清楚的看见。心微微 有点跳,等着开 门。 “莎菲,你怕哟!” 门闩已在响,是伙计在问谁。我朝他说:“再——” 他猛的握住我的手,我无力再说下去。 伙计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着诧异。 到单独只剩两人在一房时,我的大胆,已经变得毫无用处了,想故意说 几句客套话, 也不会,只说:“请坐吧!”自己便去洗脸。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到什么地方去了。 “莎菲!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 这是他来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 这意思,在一个 二十岁的女人面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 。我说:“蠢得很,怕读不好, 丢人。” 他不说话,把我桌上摆的照片拿来玩弄着,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个刚满 一岁的女儿。 我洗完脸,坐在桌子那头。 他望望我,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这小女孩长的我 。于是我问他:“好 玩吗?你说象我不象?” “她,谁呀!”显然,这声音表示着非常认真。 “你说可爱不可爱?” 他只追问着是谁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谎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抢过来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这得意,似乎便能减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不,为什么当他显出那天真的诧愕时, 我会忽略了他那眼睛,我会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则,这得意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热情。 然而当他走后,我却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许多机会吗?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当 儿,另做出一种眼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可以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 这种两性间的大胆,我想只要不厌烦那人,会象把肉体融化了的感到快乐无疑。但我为 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一些端庄呢?唉,我搬到这破房子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月十五 丁玲 月十五 近来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个新鲜的朋友陪我谈话。但我的病却 越深了。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无益。难道我有所眷恋吗?一切又 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却不期然的会让我一想到便伤心。每次看见那克利大夫的脸色,我便想: 是的,我懂得,你尽管说吧,是不是我已没希望了?但我却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谁能知道我 在夜深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几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云霖问我,我只好不答应。晚 上我拿一本“ Poor 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个便教起我来。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 “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英文吧,我病,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莎菲, 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教你吗? 莎菲,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爱,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些事。我每夜看 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的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仄,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 谅我吧,我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同他客气。 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也许这话含得有别的意思, 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象可以想象出来的那样单纯。 月十六 丁玲 月十六 今天接到蕴姊从上海来的信,更把我引到百无可望的境地。我哪里还能找得几句话去安 慰她呢?她信里说:“我的生命,我的爱,都于我无益了……”那她是更不需要我的安慰, 我为她而流的眼泪了。唉!从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后的生活,虽说她未肯明明的表 白出来。神为什么要去捉弄这些在爱中的人儿?蕴姊是最神经质,最热情的人,自然她更受 不住那渐渐的冷淡,那遮饰不住的虚情……我想要蕴姊来北京,不过这是做得到的吗?这 还是疑问 苇弟来的时候,我把蕴姊的信给他看:他真难过,因为那使我蕴姊感到生之无趣的人 不幸便是苇弟的哥哥。于是我向他说了我许多新得的“人生哲学”的意义:他又尽他唯一的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谎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抢过来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这得意,似乎便能减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不,为什么当他显出那 天真的诧愕时, 我会忽略了他那眼睛,我会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则,这得意 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热情。 然而当他走后,我却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许多机会吗?我只要在 他按住我手的当 儿,另做出一种眼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 可以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 这种两性间的大胆,我想只要不厌烦那人,会象把肉体融化了的感到快 乐无疑。但我为 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一些端庄呢?唉,我搬到这破房子里 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一月十五 丁玲 一月十五 近来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个新鲜的朋友陪我谈 话。但我的病却 越深了。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无 益。难道我有所眷恋吗?一切又 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却不期然的会让我一想 到便伤心。每次看见那克利大夫的脸色,我便想: 是的,我懂得,你尽管说 吧,是不是我已没希望了?但我却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谁能知道我 在夜深流 出的眼泪的分量! 几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云霖问我,我 只好不答应。晚 上我拿一本“Poor 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 个便教起我来。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 “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 英文吧,我病,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莎菲, 我不可以等 你病好些教你吗? 莎菲,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爱,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 些事。我每夜看 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的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仄,我只好 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 谅我吧,我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以 为我同他客气。 “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也许这话含 得有别的意思, 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象可以想象出来的那样单纯。 一月十六 丁玲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蕴姊从上海来的信,更把我引到百无可望的境地。我哪里还能 找得几句话去安 慰她呢?她信里说:“我的生命,我的爱,都于我无益了… …”那她是更不需要我的安慰, 我为她而流的眼泪了。唉!从她信中,我可 以揣想得出她婚后的生活,虽说她未肯明明的表 白出来。神为什么要去捉弄 这些在爱中的人儿?蕴姊是最神经质,最热情的人,自然她更受 不住那渐渐 的冷淡,那遮饰不住的虚情……我想要蕴姊来北京,不过这是做得到的吗? 这 还是疑问。 苇弟来的时候,我把蕴姊的信给他看:他真难过,因为那使我蕴姊感到 生之无趣的人, 不幸便是苇弟的哥哥。于是我向他说了我许多新得的“人生 哲学”的意义:他又尽他唯一的
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静的去看他怎样使眼睛变红,怎样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举动 中,加上许多残酷的解释。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个例外的老实人,不久,我一个人 悄悄的跑出去了 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独自从冷寂寂的公园里转来,我不知怎样度过那些时间, 我只想:“多无意义啊!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月十七 丁玲 月十七 我想:也许我是发狂了!假使是真发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够得到那地步,我总可以 不会再感到这人生的麻烦了吧…… 足足有半年为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开始痛饮了。明明看到那吐出来的是比酒还红的血 但我心却象被什么别的东西主宰一样,似乎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样,我不愿再去细想那 些纠纠葛葛的事… 月十八 丁玲 月十八 现在我还睡在这床上,但不久就将与这屋分别了,也许是永别,我断得定我还能再亲我 这枕头,这棉被……的幸福吗?毓芳,云霖,苇弟,金夏都守着一种沉默围绕着我坐着,焦 急的等着天明了好送我进医院去。我是在他们忧愁的低语中醒来的,我不愿说话,我细想昨 天上午的事,我闻到屋子中遗留下来的酒气和腥气,才觉得心正在剧烈的痛,于是眼泪便汹 涌了。因了他们的沉默,因了他们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凄惨和暗淡,我似乎感到这便是我死 的预兆。假设我便如此长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们也将如此沉默的围绕着我僵硬的尸体?他 们看见我醒了,便都走拢来问我。这时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别!我握着他们,仔细望着他 们每个的脸,似乎要将这记忆永远保存着。他们都把眼泪滴到我手上,好象我就要长远离开 他们走向死之国一样。尤其是苇弟,哭得现出丑脸。唉,我想:朋友呵,请给我一点快乐吧…… 于是我反而笑了。我请他们替我清理一下东西,他们便在床铺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来,箱 子里有几捆花手绢的小包,我说:“这我要的,随着我进协和吧。”他们便递给我,我给他 们看,原来都满满是信札,我又向他们笑:“这,你们的也在内!”他们才似乎也快乐些了 苇弟又忙着从抽屉里递给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带去的样子,我更笑了。这里面有七八张是 苇弟的单像,我又容许苇弟吻我的手,并握着我的手在他脸上摩擦,于是这屋子才不象真有 个僵尸停着的一样,天这时也慢慢显出了鱼肚白。他们忙乱了,慌着在各处找洋车。于是我 病院的生活便开始了 三月四号 丁玲 三月四号
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静的去看他怎样使眼 睛变红,怎样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举动 中,加上许多残酷的解释。 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个例外的老实人,不久,我一个人 悄悄的跑出 去了。 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独自从冷寂寂的公园里转来,我不知怎 样度过那些时间, 我只想:“多无意义啊!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一月十七 丁玲 一月十七 我想:也许我是发狂了!假使是真发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够得到那 地步,我总可以 不会再感到这人生的麻烦了吧…… 足足有半年为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开始痛饮了。明明看到那吐出来的 是比酒还红的血。 但我心却象被什么别的东西主宰一样,似乎这酒便可在今 晚致死我一样,我不愿再去细想那 些纠纠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丁玲 一月十八 现在我还睡在这床上,但不久就将与这屋分别了,也许是永别,我断得 定我还能再亲我 这枕头,这棉被……的幸福吗?毓芳,云霖,苇弟,金夏都 守着一种沉默围绕着我坐着,焦 急的等着天明了好送我进医院去。我是在他 们忧愁的低语中醒来的,我不愿说话,我细想昨 天上午的事,我闻到屋子中 遗留下来的酒气和腥气,才觉得心正在剧烈的痛,于是眼泪便汹 涌了。因了 他们的沉默,因了他们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凄惨和暗淡,我似乎感到这便是我 死 的预兆。假设我便如此长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们也将如此沉默的围绕着 我僵硬的尸体?他 们看见我醒了,便都走拢来问我。这时我真感到了那可怕 的死别!我握着他们,仔细望着他 们每个的脸,似乎要将这记忆永远保存着 。他们都把眼泪滴到我手上,好象我就要长远离开 他们走向死之国一样。尤 其是苇弟,哭得现出丑脸。唉,我想:朋友呵,请给我一点快乐吧…… 于是 我反而笑了。我请他们替我清理一下东西,他们便在床铺底下拖出那口大藤 箱来,箱 子里有几捆花手绢的小包,我说:“这我要的,随着我进协和吧。 ”他们便递给我,我给他 们看,原来都满满是信札,我又向他们笑:“这, 你们的也在内!”他们才似乎也快乐些了。 苇弟又忙着从抽屉里递给我一本 照片,是要我也带去的样子,我更笑了。这里面有七八张是 苇弟的单像,我 又容许苇弟吻我的手,并握着我的手在他脸上摩擦,于是这屋子才不象真有 个僵尸停着的一样,天这时也慢慢显出了鱼肚白。他们忙乱了,慌着在各处 找洋车。于是我 病院的生活便开始了。 三月四号 丁玲 三月四号
接蕴姊死电是二十天以前的事,我的病却一天好一天。一号又由送我进院的几人把我送转公 寓来,房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怕我冷,特生了一个小小的洋炉,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表 示我的感谢,尤其是苇弟和毓芳。金和周在我这儿住了两夜才走,都充当我的看护,我每日 都躺着,舒服得不象住公寓,同在家里也差不了什么了!毓芳决定再陪我住几天,等天气暖 和点便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专去养病,我也真想能离开北京,可恨阳历三月了,还如 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这儿,我也不好十分拒绝,所以前两天为金和周搭的一个小铺又不能 撤了 近来在病院把我自己的心又医转了,实实在在是这些朋友们的温情把它重暖了起来,觉 得这宇宙还充满着爱呢。尤其是凌吉士,当他到医院看我时,我觉得很骄傲,他那种丰仪才 够去看一个在病院的女友的病,并且我也懂得,那些看护妇都在羡慕着我呢。有一天,那个 很漂亮的密司杨问我:“那高个儿,是你的什么人呢?” 朋友!”我忽略了她问的无礼 “同乡吗 “不,他是南洋的华侨。” “那末是同学?” “也不是。” 于是她狡猾的笑了,“就仅是朋友吗? 自然,我可以不必脸红,并且还可以警诫她几句,但我却惭愧了。她看到我闭着眼装要 睡的狼狈样儿,便得意的笑着走去。后来我一直都恼着她。并且为了躲避麻烦,有人问起苇 弟时,我便扯谎说是我的哥哥。有一个同周很好的小伙子,我便说是同乡,或是亲戚的乱扯。 当毓芳上课去,我一个人留在房里时,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满 足,还有许多人在纪念我呢。我是需要别人纪念的,总觉得能多得点好意就好。父亲是更不 必说,又寄了一张像来,只有白头发似乎又多了几根。姊姊们都好,可惜就为小孩们忙得很, 不能多替我写信。 信还没有看完,凌吉士又来了。我想站起来,但他却把我按住。他握着我的手时,我快 活得真想哭了。我说:“你想没想到我又会回转这屋子呢?” 他只瞅着那侧面的小铺,表示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告诉他从前的那两位客已走了,这 是特为毓芳预备的。 他听了便向我说他今晚不愿再来,怕毓芳厌烦他。于是我心里更充满乐意了,便说:“难 道你就不怕我厌烦吗?” 他坐在床头更长篇的述说他这一个多月中的生活,怎样和云霖冲突,闹意见,因为他赞 成我早些出院,而云霖执着说不能出来。毓芳也附着云霖,他懂得他认识我的时间太短,说 话自然不会起影响,所以以后他不管这事了,并且在院中一和云霖碰见,自己便先回来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却装着说:“你还说云霖,不是云霖我还不会出院呢,住在里面舒服 多了。” 于是我又看见他默默地把头掉到一边去,不答我的话 他算着毓芳快来时,便走了,悄悄告诉我说等明天再来 果然,不久毓芳便回来了。毓芳不曾问,我也不告她,并且她为我的病,不愿同我多说 话,怕我费神,我更乐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闲事 三月六号 丁玲 三月六号
接蕴姊死电是二十天以前的事,我的病却一天好一天。一号又由送我进 院的几人把我送转公 寓来,房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怕我冷,特生了一 个小小的洋炉,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表 示我的感谢,尤其是苇弟和毓芳。金和 周在我这儿住了两夜才走,都充当我的看护,我每日 都躺着,舒服得不象住 公寓,同在家里也差不了什么了!毓芳决定再陪我住几天,等天气暖 和点便 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专去养病,我也真想能离开北京,可恨阳历三月了 ,还如 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这儿,我也不好十分拒绝,所以前两天为金和 周搭的一个小铺又不能 撤了。 近来在病院把我自己的心又医转了,实实在在是这些朋友们的温情把它 重暖了起来,觉 得这宇宙还充满着爱呢。尤其是凌吉士,当他到医院看我时 ,我觉得很骄傲,他那种丰仪才 够去看一个在病院的女友的病,并且我也懂 得,那些看护妇都在羡慕着我呢。有一天,那个 很漂亮的密司杨问我:“那 高个儿,是你的什么人呢?” “朋友!”我忽略了她问的无礼。 “同乡吗?” “不,他是南洋的华侨。” “那末是同学?” “也不是。” 于是她狡猾的笑了,“就仅是朋友吗?” 自然,我可以不必脸红,并且还可以警诫她几句,但我却惭愧了。她看 到我闭着眼装要 睡的狼狈样儿,便得意的笑着走去。后来我一直都恼着她。 并且为了躲避麻烦,有人问起苇 弟时,我便扯谎说是我的哥哥。有一个同周 很好的小伙子,我便说是同乡,或是亲戚的乱扯。 当毓芳上课去,我一个人留在房里时,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 ,我又很快活,很满 足,还有许多人在纪念我呢。我是需要别人纪念的,总 觉得能多得点好意就好。父亲是更不 必说,又寄了一张像来,只有白头发似 乎又多了几根。姊姊们都好,可惜就为小孩们忙得很, 不能多替我写信。 信还没有看完,凌吉士又来了。我想站起来,但他却把我按住。他握着 我的手时,我快 活得真想哭了。我说:“你想没想到我又会回转这屋子呢? ” 他只瞅着那侧面的小铺,表示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告诉他从前的那两 位客已走了,这 是特为毓芳预备的。 他听了便向我说他今晚不愿再来,怕毓芳厌烦他。于是我心里更充满乐 意了,便说:“难 道你就不怕我厌烦吗?” 他坐在床头更长篇的述说他这一个多月中的生活,怎样和云霖冲突,闹 意见,因为他赞 成我早些出院,而云霖执着说不能出来。毓芳也附着云霖, 他懂得他认识我的时间太短,说 话自然不会起影响,所以以后他不管这事了 ,并且在院中一和云霖碰见,自己便先回来。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却装着说:“你还说云霖,不是云霖我还不会出 院呢,住在里面舒服 多了。” 于是我又看见他默默地把头掉到一边去,不答我的话。 他算着毓芳快来时,便走了,悄悄告诉我说等明天再来。 果然,不久毓芳便回来了。毓芳不曾问,我也不告她,并且她为我的病 ,不愿同我多说 话,怕我费神,我更乐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闲事。 三月六号 丁玲 三月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