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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留学生)》作品原文_丰子恺散文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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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的孩子们》 丰子恺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 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 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 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 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 broke heart②,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 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 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 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 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 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 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 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 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 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 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 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 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 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荼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 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 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 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 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 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 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 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划袜立 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 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 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给我的孩子们》 丰子恺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 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 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 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 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 nheart②,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 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 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 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 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 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 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 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 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 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 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 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 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 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 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 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 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 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 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 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 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 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 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 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 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 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 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 !”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 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 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 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 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 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 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 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 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 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 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 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己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气 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船 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船时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 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 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 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 “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 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 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 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 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 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 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 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 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 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 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 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气, 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船 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船时形

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点钟的 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觉得船 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 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 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 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 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 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 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 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 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旱, 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桥的 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 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碍 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此以 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 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 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 ‘洛洛洛洛……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 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费时很久,费力 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 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 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 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 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的。 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水车 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

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点钟的 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觉得船 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 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 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 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 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 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 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 “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 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旱, 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桥的 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一 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碍; 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此以 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 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 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 “洛洛洛洛……”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 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费时很久,费力 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 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 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 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 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 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的。 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水车 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

“瞠瞠瞠”,锣声响处,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 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 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瞠瞠瞠”! 锣声响处,大家又爬上水车,“洛洛洛洛”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 拍子而交互动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 以前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 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 舍船登岸,通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渐解除。 唯有那活动的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 华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 的带模样么?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 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 着活动的时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 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堕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步。 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个孩子, 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来,你态 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 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的话,在送 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 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再 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 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 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儿,还 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 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 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 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

“嘡嘡嘡”,锣声响处,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 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 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嘡嘡嘡”! 锣声响处,大家又爬上水车,“洛洛洛洛”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 拍子而交互动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 以前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 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 舍船登岸,通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渐解除。 唯有那活动的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 华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 的带模样么?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 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 着活动的时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 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堕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步。 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个孩子, 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来,你态 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 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的话,在送 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 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再 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 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 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儿,还 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 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 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 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

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喜的 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 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 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 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 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 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 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巧格力,向来是我家儿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箬叶 包的糖塌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 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籍添家庭的 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望者 之一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起来制成华丽的 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呢? 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欢喜,同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楼上 独笑起来。 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 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 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 者就叫做“黄”。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 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 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 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么? 当错软软么?”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 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 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 侮弱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 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 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 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 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 日《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 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 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 照旧为我借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 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 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 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喜的 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 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 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 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 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 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 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巧格力,向来是我家儿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箬叶 包的糖塌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 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籍添家庭的 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望者 之一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起来制成华丽的 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呢? 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欢喜,同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楼上 独笑起来。 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 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 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 者就叫做“黄”。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 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 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 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么? 当错软软么?”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 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 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 侮弱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 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 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 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 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 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 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 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 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 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 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 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 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 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黄金时代的“义 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这篇文章 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为这 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训,事姑贻我 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的孩 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 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 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 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 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 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你果然已经“懂 得我的话”了!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啊! 廿三[1934]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出版。选辑既竞,取 十年前所刊《子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意。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 《人间相》辑后感 秋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 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 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 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 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 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 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 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 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 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 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叹息 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 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 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 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 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 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黄金时代的“义 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这篇文章 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为这 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训,事姑贻我 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的孩 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 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 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 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 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 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你果然已经“懂 得我的话”了!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啊! 廿三[1934]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出版。选辑既竟,取 十年前所刊《子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意。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 《人间相》辑后感。 秋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 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 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 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 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 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 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 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 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 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 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叹息 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 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 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 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

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 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 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 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 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 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象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 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 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 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 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 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 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 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 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 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 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 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 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 秋的取舍,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 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我现在对于这话 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 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 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 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 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己,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 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 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 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 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 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 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 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己,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 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 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 的现象,可怕哉 年秋作

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 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 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 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 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 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象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 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 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 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 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 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 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 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 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 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 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 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 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 秋的取舍,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 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我现在对于这话 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 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 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 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 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 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 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 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 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 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 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 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 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 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 的现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 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 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 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 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 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 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次, 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在, 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车时 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有工 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记录 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想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的身 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不教 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 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 一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 不得乘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 久享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 车的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 各车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 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 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 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 可借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 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 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 意思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 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 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 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 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 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 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 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 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 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 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是 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物,后

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 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 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 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 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 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 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次, 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在, 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车时 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有工 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记录 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想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的身 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不教 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 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 一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 不得乘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 久享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 车的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 各车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 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 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 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 可惜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 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 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 意思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 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 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 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 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 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 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 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 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 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 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是 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物,后

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同:前者 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可悲的发 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英语可用h appy或 m e rr y①。后者却只是like或①“快乐"或“愉悦"。 f dof①,不 是真心的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 忘却乘火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 的page②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吧!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坐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 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里 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平谦虚 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 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作自己的 茶几。看见找坐位的人来了,拚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起,先生, 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好坐,你为甚 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他坐在行李的 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行李,把身子扭 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坐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烟。他把大乌龟壳 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大腿上面的空间完 全归“喜欢”或“爱好”。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报 纸堆在大腿上,把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 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坐位上。找坐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和 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留这空位给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别处去另找坐位了。找 不到坐位时,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 ①的门口。查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坐位的人,却埋怨坐在行李 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了走路,把他们骂脱几声。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 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甚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 强占坐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 在这乘火车的期间中,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 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坐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 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 间世的模型,足够消遣了 回想自己乘火车的三时期的心境,也觉得可惊,可笑,又可悲。可惊者,从初乘火车经 过老乘火车,而至于惯乘火车,时序的递变太快!可笑者,乘火车原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 幼时认为“电线同木栅栏一样”,车站同桃源一样固然可笑,后来那样地厌恶它而埋头于书中, 也一样地可笑。可悲者,我对于乘火车不复感到昔日的欢喜,而以观察车厢社会里的怪状为 消遣,实在不是我所愿为之事 于是我憧憬于过去在外国时所乘的火车。记得那车厢中很有秩序,全无现今所见的怪状 那时我们在车厢中不解众苦,只觉旅行之乐。但这原是过去已久的事,在现今的世间恐怕不 会再见这种车厢社会了。前天同一位朋友从火车上下来,出车站后他对我说了几句新诗似的 东西,我记忆着。现在抄在这里当做结尾:

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同:前者 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可悲的发 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英语可用h appy或merry①。后者却只是like或①“快乐”或“愉悦”。fondof①,不 是真心的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味而 忘却乘火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 的page②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吧!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坐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 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里, 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平谦虚 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 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作自己的 茶几。看见找坐位的人来了,拚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 “对不起,先生, 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好坐,你为甚 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他坐在行李的 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行李,把身子扭 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坐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烟。他把大乌龟壳 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大腿上面的空间完 全归“喜欢”或“爱好”。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报 纸堆在大腿上,把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 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坐位上。找坐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和 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留这空位给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别处去另找坐位了。找 不到坐位时,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 ①的门口。查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坐位的人,却埋怨坐在行李 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了走路,把他们骂脱几声。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 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甚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 强占坐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 在这乘火车的期间中,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 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坐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 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 间世的模型,足够消遣了。 回想自己乘火车的三时期的心境,也觉得可惊,可笑,又可悲。可惊者,从初乘火车经 过老乘火车,而至于惯乘火车,时序的递变太快!可笑者,乘火车原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 幼时认为“电线同木栅栏一样”,车站同桃源一样固然可笑,后来那样地厌恶它而埋头于书中, 也一样地可笑。可悲者,我对于乘火车不复感到昔日的欢喜,而以观察车厢社会里的怪状为 消遣,实在不是我所愿为之事。 于是我憧憬于过去在外国时所乘的火车。记得那车厢中很有秩序,全无现今所见的怪状。 那时我们在车厢中不解众苦,只觉旅行之乐。但这原是过去已久的事,在现今的世间恐怕不 会再见这种车厢社会了。前天同一位朋友从火车上下来,出车站后他对我说了几句新诗似的 东西,我记忆着。现在抄在这里当做结尾: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迟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纷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 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迟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纷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 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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