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郁达夫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 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天正是9月的 22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 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 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 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 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 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鱗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 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Oh, you s erene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傍的一枝 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 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 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 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 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 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 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 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 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 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说不出 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1 沉沦 郁达夫 一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 的那一 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天正是 9月的 22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 里行走。 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 来。在黄苍未熟 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 了一本六寸长的 Wordsworth 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 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 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 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 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 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 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Oh, you s erene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 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傍 的一枝 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 阵带着紫罗兰 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 界里,在这澄清透明 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 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 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 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 的大自 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天空中,有一 群小天神,背 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 知不觉开了口,自言 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 只有这 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 朋友,还是你 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 去,你就在这大自然 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 说不出 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melancholy strain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更可不必说 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 Emerson's《 On Nature》),沙罗的《逍 遥游》( Thoreau s《Ex- curs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 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 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 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 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这时候,他总 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
2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更可 不必说 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On Nature》), 沙罗的《逍 遥游》( Thoreau's《Ex-cursi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 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 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 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 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 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 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 子就念 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 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这时候, 他总 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他又用了满腔 的热忱,同
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 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用中国文翻译 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 The solitary Highland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
3 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 样的感动他的那一 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用中国 文翻译 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reaper》诗题只有 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
“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了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经打斜了 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 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哼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农夫。回头一 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淸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 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 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 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 Zaratustra,把 Zaratustra 所说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 Megalo mania也同他的 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 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竟有接连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 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恶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 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 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 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个个都 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 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 家的去寻欢乐去,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 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4 “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了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经打 斜了; 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一天残照, 山的周围酝 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哼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农夫。 回头一 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 见的样子。 二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 了一本 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籁俱 寂的瞬间,在 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 个孤高傲世的贤人, 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 当作了 Zaratustra,把 Zaratustra 所说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 Megalo mania 也同他的 Hypochondria 成了正比例, 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竟有接连四五天 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去想避他 的同学, 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恶意,射在他的背 脊上面。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 之中, 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 看看他的同学 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 虽然坐在讲堂里头, 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 个个都 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 的巨石锤住的 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他讲些闲话,然而他 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 家的去寻欢乐去,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 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 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 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嘲骂自 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所 以你怨 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 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 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时的红起脸 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 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 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系同他同路的。 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 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 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那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 们讲了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 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 自嘲自骂的说: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rd. 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 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 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极点了。这
5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激,想 同那一 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个解他的意的 人,也不得不 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时的 红起脸 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红起脸来, 以为他们是在 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远背起来,他的同学 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 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系同他同 路的。 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在这一区 市外的地方, 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 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 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那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 家同她 们讲了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包用力 的向席上一丢, 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 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 自嘲自骂的说: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 coward, 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 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 三个日 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 以不来看我一 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极点了。 这一
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 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 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 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 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 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 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江水,发源安 徽,贯流全淅,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 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 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 在这小小的书斋里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 6
6 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 日本人 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 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 去的人, 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受尽 了千辛万苦,积 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 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 得不在 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 热的心肠! 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 若能赐 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 了。” 三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江水, 发源安 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江水说“一川 如画”。他十四 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他的书斋里,因为他 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 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 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 在这小小的书斋里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 哥到日本来留学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W大学卒 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 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 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 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所以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了H府中学来;在 H府中学住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那小小的书斋 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大学的预科。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 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 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 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 到九点二十分,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 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 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托了校长的势,竞打起学生 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 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他又坐了 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中学正在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 校长M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氏夫妻听,M氏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中学原来 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氏,也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一一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学的卒业生一—闹了 场,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 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 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 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 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 军官,这一位二兄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 不能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所藏的书籍 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 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 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 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释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 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命 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他接到了这 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 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7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W 大学卒 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武昌的革命 起来了。那时 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中学堂。他家里 的人都怪他无恒性, 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 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 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所以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不 上半年又忽然转了H府中学来;在 H府中学住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府中学 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那小小的书斋 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 候,他就进了大学的预科。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 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 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 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 礼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 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 准的,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 到九点二十分, 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 的山水景 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 的 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 学生 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 情形,实在 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 时候已经是六月初 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他 又坐了 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中学正在那里招插班生, 他进去见了 校长M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氏夫妻听,M氏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 去。这W中学原来 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氏,也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 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 就是H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 场,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中学,他 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 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得很, 在部里 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以部内上下, 都忌惮他。有 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肯,因此次长就同 他闹起意见来,过了 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 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 军官,这一位二兄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 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 不能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 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所藏的 书籍, 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有时候他也用 了华丽的文章 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 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 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情景; 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 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释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 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 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 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 可见命 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 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 京到家。住了一月, 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半载,他 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这正是他19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兄就把 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 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 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 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所 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 他的20岁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行车到N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了一天 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 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地进 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 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这样的叫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 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洒的呀! 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 爱东京的么? 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张明 信片出来,垫在海涅( Hei n 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东京的朋友
8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 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 半载,他 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这正是他19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 兄就把 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 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 科里预备一年,卒业 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 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 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 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 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 方,所 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 四 他的20岁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行车到N 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 了一天 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 一个人靠着了 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 中间,一程一程地进 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 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 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这样的叫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 而自家笑起自 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 洒的呀! 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的余情,然而 你平时不是说不 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同我一 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 一张明 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东京 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后夜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det wohl, ihr glatten Saale latte Herren, glatt Frauen Auf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Heines《 Harzreise》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被这催眠 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儿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一线青 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的画图,他心里想了 一想:“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过了一个钟头,火车就到 了N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两条白线,便 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帽,问他说: “第X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学生回答说 “我们一路去罢
9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后夜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det wohl,ihr glatten Saale, Glatte Herren,glatte Frauen! Auf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被这催 眠 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儿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一线 青 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的画图,他 心里想了 一想:“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过了一 个钟头,火车就到 了N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两条白线, 便 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帽,问他说: “第X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学生回答说; “我们一路去罢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时光还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经过了几 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舞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 “学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稻上的露 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荫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 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 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到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经到在那里 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馆里住下了 后,他觉得前途好像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晩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来他的故 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虽然时常觉得孤独,然 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地方。如今到了这N市的乡下之后, 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无邻舍,左首门外便是一条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 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生还没有到来,这一间宽旷的 旅馆里,只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都 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遮障之处,远远 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森然有些鬼气。天花板里,又有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 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飒飒的响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 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得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 s t aI gia)从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 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 野趣了。他的学校是在N市外,刚才说过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的地平线,界限 广大的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 的学校的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岗。除了几家与学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 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人间,只有几家为学生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似的,散缀 在麦田瓜地的中央。晚饭毕后,披了黑呢的缦斗(斗篷),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夕 照中间,散步逍遥,是非常快乐的。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 Idyllic Wanderings的中 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 校的教科书,也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小说,他 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10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时光还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经过了 几 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舞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 “学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稻上的 露 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荫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见几 椽农舍。 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浮在清晨的空气里。 一缕两缕的青烟, 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到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经到在那 里。 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馆 里住下了之 后,他觉得前途好像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来他的 故 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虽然时常觉得 孤独,然 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地方。如今到了这N 市的乡下之后, 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无邻舍,左首门外便是一条 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 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 生还没有到来,这一间宽旷的 旅馆里,只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 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都 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 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遮障之处,远远 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森然有些鬼气。 天花板里,又有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 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 飒飒的响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 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 得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 stalgia)从未 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 空 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一刻也离不了 那天然的 野趣了。他的学校是在N市外,刚才说过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 的地平线,界限 广大的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加 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 的学校的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岗。除了几家与学 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 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人间,只有几家为学生 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似的,散缀 在麦田瓜地的中央。晚饭毕后,披了黑呢的缦 斗(斗篷),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夕 照中间,散步逍遥,是非常快乐的。 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 Idyllic Wanderings 的中 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 学 校的教科书,也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 小说,他 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