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著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 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 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 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 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 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 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 的绿焰: Light,Heat, Power! 这时候一一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O年式的雪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 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 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 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 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 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 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 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 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 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一一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 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
子 夜 茅 盾 著 一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 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 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 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 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 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 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 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 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 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 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 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 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 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 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 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 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 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
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 白脸。女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 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 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 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一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转 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 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一一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 轮船局。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彪形大汉站 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 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 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的 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 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 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 白脸。女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 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 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 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转 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 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 轮船局。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彪形大汉站 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 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 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 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的 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一 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 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 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一一”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 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一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 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 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 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手势,命 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 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 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一一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 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 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 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 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 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 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 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 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 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 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 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 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手势,命 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 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 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 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 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 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 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 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 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 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 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福生, 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 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 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敏敬摆在膝头, 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 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 分钟半英里,一九三O年式的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 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诚,这矛盾是很显然 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 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 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 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 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 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 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 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 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 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 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己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妥协。他早就说过, 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 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 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 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 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 语”的怪物—一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 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 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萱一对金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 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福生, 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 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 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 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 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 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 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 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 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 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 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 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 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 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 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 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 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 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妥协。他早就说过, 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 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 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 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 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 语”的怪物——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 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 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萱一对金
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竞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 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 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 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 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一—啵一一地吼着,闪电 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 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 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一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 轰,轰!轧,轧,轧! 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 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 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一一可是 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 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一一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 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 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 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 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 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 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 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 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 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 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 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 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 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 轰,轰!轧,轧,轧! 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 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 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 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 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 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 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 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 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 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 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 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 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 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 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 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 “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 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 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 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 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 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 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 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 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 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 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 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 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 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 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 十个年青的女人一一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 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共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 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 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 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 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 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 “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 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 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 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 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 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 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 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 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 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 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 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 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 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 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 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 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里,其 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共产党真厉害,九 流三教里 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 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 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 九岁,虽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 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 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 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坐位上站起来,看 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 接着,砰一一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 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 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 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 音乐在空中回翔,咕一一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 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 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 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 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 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共产党真厉害,九 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 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 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 九岁,虽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 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 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 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坐位上站起来,看 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 接着,砰——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 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 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 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 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 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 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 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 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在这香雾中,吴老太 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 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 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 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 老太爷的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 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 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 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 爷叫唤问妤。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 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 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 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间了!一切红的 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 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 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 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 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 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 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 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 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 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 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 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 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 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 声落在地下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在这香雾中,吴老太 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 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 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 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 老太爷的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 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 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 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 爷叫唤问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 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 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 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间了!一切红的 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 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 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 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 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 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 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 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 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 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 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 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 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 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 声落在地下。 --------
① Grafton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一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 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 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 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一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一一白沫! 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 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 要把老太爷熏坏了!一一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 丁医生!—一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 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 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 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 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 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 一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 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
①Grafton 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 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 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 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 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 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 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 丁医生!——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 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 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 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 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 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 ——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 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
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上 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 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 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一—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 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 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着,徐徐转动,把凉 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裙。然而这些一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 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 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 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 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一一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 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 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一一玉亭,我的话对不对? 你说!
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上 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 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 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 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 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 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着,徐徐转动,把凉 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裙。然而这些一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 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 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 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 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 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 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