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 第一章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 见我不是一个“立言”(2)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 传,文以人传一一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 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 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3)。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 列传,自传,内传(4),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 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5)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 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 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6)—一虽说英国正史上并 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⑦)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 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 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 “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8), 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9)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 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0的 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 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 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 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 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 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 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一一你那里配姓赵!
阿Q正传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 见我不是一个“立言”⑵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 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 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 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⑶。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 列传,自传,内传⑷,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 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⑸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 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 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⑹——虽说英国正史上并 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⑺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 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 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 “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⑻, 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⑼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 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⑽的 “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 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 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 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 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 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 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 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 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 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 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D 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 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 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一一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 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 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 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 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 提倡洋字⑩,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 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 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 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 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 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 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 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 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 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 的胡适之(5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 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⑩6也渺茫。因为未庄的 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 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一一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 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 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 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 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⑾ 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 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 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 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 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 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⑿ 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 提倡洋字⒀,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 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 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 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 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 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 名百家姓》⒁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 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 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 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 的胡适之⒂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 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⒃也渺茫。因为未庄的 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 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⑩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 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 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 做工,并不是“行状 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 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 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 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 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 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 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 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 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 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 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 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 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 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 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 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 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 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 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 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 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 胜的走了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⒄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 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 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 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 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 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 童”⒅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 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 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 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 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 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 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 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 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 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 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 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 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 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 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 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 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 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 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 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 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一一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 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 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 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 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 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 钱,他便去押牌宝C,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 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 角回啦 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一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 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 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①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 了 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 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 嬴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 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 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 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 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 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 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⒆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 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 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 钱,他便去押牌宝⒇,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 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 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 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 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①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 了。 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 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 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 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
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 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一一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 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 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 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 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一一虽然还有些热剌剌 心满意 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 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 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③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 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 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 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 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 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 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 也如孔庙里的太牢④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 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 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 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 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 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 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 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 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 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 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 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 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 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 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③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 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 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 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 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 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 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 也如孔庙里的太牢④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 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 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 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 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 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 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 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 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 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 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 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 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 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 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 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 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⑤,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 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 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 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 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 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 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 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 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 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 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 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 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 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 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 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 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⑤,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 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 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 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 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 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 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 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禿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 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一一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⑥—一大蹋步 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 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 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 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 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 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 拧,才放手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 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 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⑥——大蹋步 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 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 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 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 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 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 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 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 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 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 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 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 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 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 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 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 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 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⑦,而“若敖之 鬼馁而”⑧,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 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⑨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 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 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 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 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 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 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 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 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 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 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 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 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⑦,而“若敖之 鬼馁而”⑧,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 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⑨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 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⑩闹 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 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 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一一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 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 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 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 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 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一一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 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一一他 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 后并不飘飘然,一一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 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 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 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 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 所以阿Q在动手春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 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⑩闹 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 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 女之大防”㈠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 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 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 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㈡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 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㈢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 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 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 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 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 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 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 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 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 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 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 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 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 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 面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 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 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 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 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 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 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 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 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 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 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 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 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 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 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 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 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 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 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 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 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 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 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 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 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 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 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 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 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