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语言形式美 王力 语言的形式之所以能是美的,因为它有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 这些美都是音乐所具备的,所以语言的形式美也可以说是语言的音乐美。在音 乐理论中,有所谓”音乐的语言;在语言形式美的理论中,也应该有所谓`语 言的音乐。音乐和语言不是一回事,但是二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音乐和语 言都是靠声音来表现的,声音和谐了就美,不和谐就不美。整齐、抑扬、回环, 都是为了达到和谐的美。在这一点上,语言和音乐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 语言形式的美不限于诗的语言:散文里同样可以有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和 回环的美。从前有人说,诗是从声律最优美的散文中洗炼出来的;也有人意识 到,具有语言形式美的散文却又正是从诗脱胎出来的。其实在这个问题上讨论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是没有意义的;只要是语言,就可能有语言形式美存在,而 诗不过是语言形式美的集中表现罢了。 整齐的美 在音乐上,两个乐句构成一个乐段。最整齐匀称的乐段是由长短相等的两 个乐句配合而成的,当乐段成为平行结构的时候,两个乐句的旋律基本上相同 只是以不同的终止来结束。这样就形成了整齐的美。同样的道理应用在语言上 就形成了语言的对偶和排比。对偶是平行的、长短相等的两句话:排比则是平 行的、但是长短不相等的两句话,或者是两句以上的、平行的、长短相等的或 不相等的话。 远在2世纪,希腊著名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就以善用排比的语句为人们所 称道。直到现在,语言的排比仍然被认为是修辞学的重要手段之一。但是,排 比作为修辞手段虽然是人类所共有的,对偶作为修辞手段却是汉语的特点所决 定的[1]。古代汉语以单音词为主。现代汉语虽然双音词颇多,但是这些双音 词大多数都是以古代单音词作为词素的,各个词素仍旧有它的独立性。这样就 很适宜于构成音节数量相等的对偶。对偶在文艺中的具体表现就是骈体文和诗 歌中的偶句。 骈偶的来源很古。《易·乾卦·文言》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左传》 信公三十三年说:"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诗·召南·草虫》说 崾崾草虫,趯趯阜螽。〃,《邶风·柏舟》说:"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小雅·采 薇》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种例子可以举得很 多 六朝的骈体文并不是突然产生的,也不是由谁规定的,而是历代文人的艺 术经验的积累。秦汉以后,文章逐渐向骈俪的方向发展。例如曹丕《与朝歌令 吴质书》说:"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 沈朱李于寒水。"又说:"节同时异,物是人非。“这是正向着骈体文过渡的 个证据。从骈散兼行到全部骈俪,就变成了正式的骈体文 对偶既然是艺术经验的积累,为什么骈体文又受韩愈等人排斥呢?骈体文
略论语言形式美 王力 语言的形式之所以能是美的,因为它有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 这些美都是音乐所具备的,所以语言的形式美也可以说是语言的音乐美。在音 乐理论中,有所谓“音乐的语言”;在语言形式美的理论中,也应该有所谓“语 言的音乐”。音乐和语言不是一回事,但是二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音乐和语 言都是靠声音来表现的,声音和谐了就美,不和谐就不美。整齐、抑扬、回环, 都是为了达到和谐的美。在这一点上,语言和音乐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 语言形式的美不限于诗的语言;散文里同样可以有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和 回环的美。从前有人说,诗是从声律最优美的散文中洗炼出来的;也有人意识 到,具有语言形式美的散文却又正是从诗脱胎出来的。其实在这个问题上讨论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是没有意义的;只要是语言,就可能有语言形式美存在,而 诗不过是语言形式美的集中表现罢了。 整齐的美 在音乐上,两个乐句构成一个乐段。最整齐匀称的乐段是由长短相等的两 个乐句配合而成的,当乐段成为平行结构的时候,两个乐句的旋律基本上相同, 只是以不同的终止来结束。这样就形成了整齐的美。同样的道理应用在语言上, 就形成了语言的对偶和排比。对偶是平行的、长短相等的两句话;排比则是平 行的、但是长短不相等的两句话,或者是两句以上的、平行的、长短相等的或 不相等的话。 远在 2 世纪,希腊著名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就以善用排比的语句为人们所 称道。直到现在,语言的排比仍然被认为是修辞学的重要手段之一。但是,排 比作为修辞手段虽然是人类所共有的,对偶作为修辞手段却是汉语的特点所决 定的[1]。古代汉语以单音词为主。现代汉语虽然双音词颇多,但是这些双音 词大多数都是以古代单音词作为词素的,各个词素仍旧有它的独立性。这样就 很适宜于构成音节数量相等的对偶。对偶在文艺中的具体表现就是骈体文和诗 歌中的偶句。 骈偶的来源很古。《易·乾卦·文言》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左传》 信公三十三年说:“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诗·召南·草虫》说: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邶风·柏舟》说:“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小雅·采 薇》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种例子可以举得很 多。 六朝的骈体文并不是突然产生的,也不是由谁规定的,而是历代文人的艺 术经验的积累。秦汉以后,文章逐渐向骈俪的方向发展。例如曹丕《与朝歌令 吴质书》说:“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 沈朱李于寒水。”又说:“节同时异,物是人非。”这是正向着骈体文过渡的一 个证据。从骈散兼行到全部骈俪,就变成了正式的骈体文。 对偶既然是艺术经验的积累,为什么骈体文又受韩愈等人排斥呢?骈体文
自从变成一种文体以后,就成为一种僵化的形式,缺乏灵活性,从而损害了语 言的自然。骈体文的致命伤还在于缺乏内容,言之无物。作者只知道堆砌陈词 滥调,立论时既没有精辟的见解,抒情时也没有真实的感情。韩愈所反对的也 只是这些,而不是对偶和排比。他在《答李翊书》里说惟陈言之务去",又在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里说ν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他并没有反 对语言中的整齐的美。没有人比他更善于用排比了;他能从错综中求整齐,从 变化中求匀称。他在《原道》里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 焉之谓道,足乎已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又说:"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 之令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这样错综变 化,就能使文气更畅。尽管是这样,他也还不肯放弃对偶这一重要的修辞手段。 他的对偶之美,比之庾信、徐陵,简直是有过之无不及。试看他在《送李愿归 盘谷序》所写的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在《进学解》所写的”纪事 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在《答李翊书》所写的"养其根而俟其实,加 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哪一处不是文质彬彬 情采兼备的呢? 总之,如果我们能够做到整齐而不雷同,匀称而不呆板,语言中的对偶和 排比,的确可以构成形式的美。在对偶这个修辞手段上,汉语可以说是"得天 独厚”,这一艺术经验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抑扬的美 在音乐中,节奏是强音和弱音的周期性的交替,而拍子则是衡量节奏的手 段。譬如你跳狐步舞,那是四拍子,第一拍是强拍,第三拍是次强拍,第 第四两拍都是弱拍:又譬如你跳华尔滋舞,那是三拍子,第一拍是强拍,第 第三两拍都是弱拍 节奏不但音乐里有,语言里也有。对于可以衡量的语音单位,我们也可以 有意识地让它们在一定时隙中成为有规律的重复,这样就构成了语言中的节 奏。诗人常常运用语言中的节奏来造成诗中的抑扬的美。西洋的诗论家常常拿 诗的节奏和音乐的节奏相比,来说明诗的音乐性。在这一点上说,诗和音乐简 直是孪生兄弟了。 由于语言具有民族特点,诗的节奏也具有民族特点。音乐的节奏只是强弱 的交替;而语言的节奏却不一定是强弱的交替;除了强弱的交替之外,还可以 有长短的交替和高低的交替[2]。譬如说,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长短音的区 别很重要,希腊诗和拉丁诗的节奏就用的是长短律;在英语和俄语中,轻重音 的区别很重要,英国诗和俄国诗的节奏就用的是轻重律。因此,希腊、罗马诗 人的抑扬概念跟英、俄诗人的抑扬概念不同。尽管用的是同样的名称,希腊、 罗马诗人所谓抑扬格指的是一短一长,英、俄诗人指的是一轻一重,希腊、罗 马诗人所谓扬抑格指的是一长一短,英、俄诗人指的是一重一轻;希腊、罗马 诗人所谓抑抑扬格指的是两短一长,英、俄诗人指的是两轻一重;希腊、罗马 诗人所谓扬抑抑格指的是一长两短,英、俄诗人指的是一重两轻。[3]
自从变成一种文体以后,就成为一种僵化的形式,缺乏灵活性,从而损害了语 言的自然。骈体文的致命伤还在于缺乏内容,言之无物。作者只知道堆砌陈词 滥调,立论时既没有精辟的见解,抒情时也没有真实的感情。韩愈所反对的也 只是这些,而不是对偶和排比。他在《答李翊书》里说“惟陈言之务去”,又在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里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他并没有反 对语言中的整齐的美。没有人比他更善于用排比了;他能从错综中求整齐,从 变化中求匀称。他在《原道》里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 焉之谓道,足乎已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又说:“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 之令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这样错综变 化,就能使文气更畅。尽管是这样,他也还不肯放弃对偶这一重要的修辞手段。 他的对偶之美,比之庾信、徐陵,简直是有过之无不及。试看他在《送李愿归 盘谷序》所写的“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在《进学解》所写的“纪事 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在《答李翊书》所写的“养其根而俟其实,加 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哪一处不是文质彬彬, 情采兼备的呢? 总之,如果我们能够做到整齐而不雷同,匀称而不呆板,语言中的对偶和 排比,的确可以构成形式的美。在对偶这个修辞手段上,汉语可以说是“得天 独厚”,这一艺术经验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抑扬的美 在音乐中,节奏是强音和弱音的周期性的交替,而拍子则是衡量节奏的手 段。譬如你跳狐步舞,那是四拍子,第一拍是强拍,第三拍是次强拍,第二、 第四两拍都是弱拍;又譬如你跳华尔滋舞,那是三拍子,第一拍是强拍,第二、 第三两拍都是弱拍。 节奏不但音乐里有,语言里也有。对于可以衡量的语音单位,我们也可以 有意识地让它们在一定时隙中成为有规律的重复,这样就构成了语言中的节 奏。诗人常常运用语言中的节奏来造成诗中的抑扬的美。西洋的诗论家常常拿 诗的节奏和音乐的节奏相比,来说明诗的音乐性。在这一点上说,诗和音乐简 直是孪生兄弟了。 由于语言具有民族特点,诗的节奏也具有民族特点。音乐的节奏只是强弱 的交替;而语言的节奏却不一定是强弱的交替;除了强弱的交替之外,还可以 有长短的交替和高低的交替[2]。譬如说,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长短音的区 别很重要,希腊诗和拉丁诗的节奏就用的是长短律;在英语和俄语中,轻重音 的区别很重要,英国诗和俄国诗的节奏就用的是轻重律。因此,希腊、罗马诗 人的抑扬概念跟英、俄诗人的抑扬概念不同。尽管用的是同样的名称,希腊、 罗马诗人所谓抑扬格指的是一短一长,英、俄诗人指的是一轻一重,希腊、罗 马诗人所谓扬抑格指的是一长一短,英、俄诗人指的是一重一轻;希腊、罗马 诗人所谓抑抑扬格指的是两短一长,英、俄诗人指的是两轻一重;希腊、罗马 诗人所谓扬抑抑格指的是一长两短,英、俄诗人指的是一重两轻。[3]
汉语和西洋语言更不相同了。西洋语言的复音词很多,每一个复音词都是 长短音相间或者是轻重音相间的,便于构成长短律或轻重律;汉语的特点不容 许有跟西洋语言一样的节奏。那么,汉语的诗是否也有节奏呢?[4] 从传统的汉语诗律学上说,平仄的格式就是汉语诗的节奏。这种节奏,不 但应用在诗上,而且还应用在后期的骈体文上,甚至某些散文作家在他们的作 品中也灵活地用上了它 平仄格式到底是高低律呢,还是长短律呢?我倾向于承认它是一种长短 律。汉语的声调和语音的高低、长短都有关系,而古人把四声分为平仄两类 区别平仄的标准似乎是长短,而不是高低。但也可能既是长短的关系,又是高 低的关系。由于古代汉语中的单音词占优势,汉语诗的长短律不可能跟希腊诗、 拉丁诗一样。它有它自己的形式。这是中国诗人们长期摸索出来的一条宝贵的 经验 汉语诗的节奏的基本形式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这是四言诗的两句。上 句是两扬两抑格、下句是两抑两扬格。平声长,所以是扬;仄声短,所以是抑 上下两句抑扬相反,才能曲尽变化之妙。《诗·周南·关雎》诗中的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就是合乎这种节奏的。每两个字构成一个单位,而以下字为重点, 所以第一字和第三字的平仄可以不拘。《诗·卫风·伯兮》诗中的岂无膏沐,谁 适为容!"同样是合乎这种节奏的。在《诗经》时代,诗人用这种节奏,可以 说是偶合的,不自觉的,但是后来就渐渐变为自觉的了。曹操《短歌行》的”譬 如朝露,去日苦多";"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土不同》的心常叹怨,戚戚 多悲″;《龟虽寿》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些就 不能说是偶合的了。这两个平仄格式的次序可以颠倒过来,而抑扬的美还是一 样的。曹操的《土不同》的水竭不流,冰坚可蹈”;《龟虽寿》的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就是这种情况[5] 有了平仄的节奏,这就是格律诗的萌芽。这种句子可以称为律句。五言律 句是四言律句的扩展;七言律句是五言律句的扩展。由此类推,六字句、八字 句、九字句、十一字句,没有不是以四字句的节奏为基础的 五字句比四字句多一个字,也就是多一个音节。这一个音节可以加在原来 四字句的后面,叫做加尾;也可以插入原来四字句的中间,叫做插腰。加尾要 和前一个字的平仄相反,所以平平仄仄加尾成为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加尾成 为仄仄平平仄;插腰要和前一个字的平仄相同,所以平平仄仄插腰成为平平平 仄仄,仄仄平平插腰成为仄仄仄平平。 五言律诗经过了一个很长的逐渐形成的过程。曹植的《箜篌引》有"谦谦 君子德,磬折欲何求?″《白马篇》有ν`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赠白马王 彪》有孤魂翔故域,灵枢寄京师″。《情诗》有ν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 这些已经是很完美的五言律句了,但是这种上下平仄相反的格式还没有定型 化。曹植还写了一些平仄相同(后人叫做失对)的句子,例如《美女篇》的明 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欲使宫羽相变, 低昂互节。"又说:"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
汉语和西洋语言更不相同了。西洋语言的复音词很多,每一个复音词都是 长短音相间或者是轻重音相间的,便于构成长短律或轻重律;汉语的特点不容 许有跟西洋语言一样的节奏。那么,汉语的诗是否也有节奏呢?[4] 从传统的汉语诗律学上说,平仄的格式就是汉语诗的节奏。这种节奏,不 但应用在诗上,而且还应用在后期的骈体文上,甚至某些散文作家在他们的作 品中也灵活地用上了它。 平仄格式到底是高低律呢,还是长短律呢?我倾向于承认它是一种长短 律。汉语的声调和语音的高低、长短都有关系,而古人把四声分为平仄两类, 区别平仄的标准似乎是长短,而不是高低。但也可能既是长短的关系,又是高 低的关系。由于古代汉语中的单音词占优势,汉语诗的长短律不可能跟希腊诗、 拉丁诗一样。它有它自己的形式。这是中国诗人们长期摸索出来的一条宝贵的 经验。 汉语诗的节奏的基本形式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这是四言诗的两句。上 句是两扬两抑格、下句是两抑两扬格。平声长,所以是扬;仄声短,所以是抑。 上下两句抑扬相反,才能曲尽变化之妙。《诗·周南·关雎》诗中的“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就是合乎这种节奏的。每两个字构成一个单位,而以下字为重点, 所以第一字和第三字的平仄可以不拘。《诗·卫风·伯兮》诗中的“岂无膏沐,谁 适为容!”同样是合乎这种节奏的。在《诗经》时代,诗人用这种节奏,可以 说是偶合的,不自觉的,但是后来就渐渐变为自觉的了。曹操《短歌行》的“譬 如朝露,去日苦多”;“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土不同》的“心常叹怨,戚戚 多悲”;《龟虽寿》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些就 不能说是偶合的了。这两个平仄格式的次序可以颠倒过来,而抑扬的美还是一 样的。曹操的《土不同》的“水竭不流,冰坚可蹈”;《龟虽寿》的“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就是这种情况[5]。 有了平仄的节奏,这就是格律诗的萌芽。这种句子可以称为律句。五言律 句是四言律句的扩展;七言律句是五言律句的扩展。由此类推,六字句、八字 句、九字句、十一字句,没有不是以四字句的节奏为基础的。 五字句比四字句多一个字,也就是多一个音节。这一个音节可以加在原来 四字句的后面,叫做加尾;也可以插入原来四字句的中间,叫做插腰。加尾要 和前一个字的平仄相反,所以平平仄仄加尾成为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加尾成 为仄仄平平仄;插腰要和前一个字的平仄相同,所以平平仄仄插腰成为平平平 仄仄,仄仄平平插腰成为仄仄仄平平。 五言律诗经过了一个很长的逐渐形成的过程。曹植的《箜篌引》有“谦谦 君子德,磬折欲何求?”《白马篇》有“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赠白马王 彪》有“孤魂翔故域,灵枢寄京师”。《情诗》有“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 这些已经是很完美的五言律句了,但是这种上下平仄相反的格式还没有定型 化。曹植还写了一些平仄相同(后人叫做失对)的句子,例如《美女篇》的“明 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欲使宫羽相变, 低昂互节。”又说:“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
中,轻重悉异。"到了这个时候,诗的平仄逐渐有了定格。但是齐梁的诗仍有 不对、不粘的律句。沈约自己的诗《直学省秋卧》:“秋风吹广陌,萧瑟入南闱。 愁人掩轩卧,高窗时动扉。虚馆青阴满,神宇暖微微。网虫垂户织,夕鸟傍檐 飞。缨珮空为忝,江海事多违。山中有桂树,岁暮可言归。"分开来看,句句 都是律句[6]:合起来看,却未能做到多样化的妙处,因为不粘、不对的地方 还有很多[7]。到了盛唐,律诗的整个格式才算定型化了 从五言律诗到七言律诗,问题很简单;只消在每句前面加上平仄相反的两 个字就成了。从此以后,由唐诗到宋词,由宋词到元曲,万变不离其宗,总不 外是平仄交替这个调调儿[8]。七减四成为三字句,二加四成为六字句,三加 五成为八字句,四加五或二加七成为九字句,如此等等,可以变出许多花样来 甚至语言发展了,声调的种类起了变化,而平仄格式仍旧不变。试看马致远的 《秋思》:"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 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这个曲调是《拨不断》,头两句都要求收音于平声, 第五句要求收音于仄声,按《中原音韵》,竭“和ν绝"在当时正是读平声,"缺〃 字在当时正是读仄声(去声)。当时的入声字已经归到平上去三声去了,但是 按照当代的读音仍旧可以谱曲 直到今天,不少的民歌,不少的地方戏曲,仍旧保存着这一个具有民族特 点的、具有抑扬的美的诗歌节奏。汉语的声调是客观存在的,利用声调的平衡 交替来造成语言中的抑扬的美,这也是很自然的 有人把意义的停顿和语言的节奏混为一谈,那当然是不对的。但是,它们 二者之间却又是有密切关系的 先说意义的停顿和语言的节奏的分别。任何一句话都有意义的停顿,但并 不是每一句话都有节奏;正如任何人乱敲钢琴都可以敲出许多不同的声音并造 成许多停顿,但是我们不能说乱敲也能敲出节奏来。再说,意义的停顿和语言 的节奏也有不一致的时候。例如杜甫《宿府》的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 好谁看”,意义的停顿是"角声悲″和"月色好,语言的节奏是"悲自语和ν好谁 看"。[9] 再说意义的停顿和语言的节奏的关系。这是更重要的一方面。这对于我们 理解骈体文和词曲的节奏是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的 在骈体文的初期,文学家们只知道讲求整齐的美,还来不及讲求抑扬的美。 但是,像上文所举的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那样,以"心"对"耳",以"场”对 馆”,以"泉”对"水",恰好都是以平对仄,节奏的倾向是相当明显的。至于下 文的节同时异,物是人非″,那简直是声偶俱工了。到了南北朝的骈体文,越 来越向节奏和谐方面发展,像上文所举沈约《谢灵运传论》:"若前有浮声,则 后须切响.….:已经和后期的骈体文相差无几。从庾信、徐陵开始,已经转入骈 体文的后期,他们把整齐的美和抑扬的美结合起来,形成了语言上的双美。但 是,我们必须从意义的停顿去看骈体文的节奏,然后能够欣赏它。像曹丕所说 的"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决不能割裂成为"浮甘[瓜子]清泉,沈朱[李 于]寒水″,而必须按照意义停顿,分成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
中,轻重悉异。”到了这个时候,诗的平仄逐渐有了定格。但是齐梁的诗仍有 不对、不粘的律句。沈约自己的诗《直学省秋卧》:“秋风吹广陌,萧瑟入南闱。 愁人掩轩卧,高窗时动扉。虚馆青阴满,神宇暖微微。网虫垂户织,夕鸟傍檐 飞。缨珮空为忝,江海事多违。山中有桂树,岁暮可言归。”分开来看,句句 都是律句[6];合起来看,却未能做到多样化的妙处,因为不粘、不对的地方 还有很多[7]。到了盛唐,律诗的整个格式才算定型化了。 从五言律诗到七言律诗,问题很简单;只消在每句前面加上平仄相反的两 个字就成了。从此以后,由唐诗到宋词,由宋词到元曲,万变不离其宗,总不 外是平仄交替这个调调儿[8]。七减四成为三字句,二加四成为六字句,三加 五成为八字句,四加五或二加七成为九字句,如此等等,可以变出许多花样来。 甚至语言发展了,声调的种类起了变化,而平仄格式仍旧不变。试看马致远的 《秋思》:“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 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这个曲调是《拨不断》,头两句都要求收音于平声, 第五句要求收音于仄声,按《中原音韵》,“竭”和“绝”在当时正是读平声,“缺” 字在当时正是读仄声(去声)。当时的入声字已经归到平上去三声去了,但是 按照当代的读音仍旧可以谱曲。 直到今天,不少的民歌,不少的地方戏曲,仍旧保存着这一个具有民族特 点的、具有抑扬的美的诗歌节奏。汉语的声调是客观存在的,利用声调的平衡 交替来造成语言中的抑扬的美,这也是很自然的。 有人把意义的停顿和语言的节奏混为一谈,那当然是不对的。但是,它们 二者之间却又是有密切关系的。 先说意义的停顿和语言的节奏的分别。任何一句话都有意义的停顿,但并 不是每一句话都有节奏;正如任何人乱敲钢琴都可以敲出许多不同的声音并造 成许多停顿,但是我们不能说乱敲也能敲出节奏来。再说,意义的停顿和语言 的节奏也有不一致的时候。例如杜甫《宿府》的“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 好谁看”,意义的停顿是“角声悲”和“月色好”,语言的节奏是“悲自语”和“好谁 看”。[9] 再说意义的停顿和语言的节奏的关系。这是更重要的一方面。这对于我们 理解骈体文和词曲的节奏是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的。 在骈体文的初期,文学家们只知道讲求整齐的美,还来不及讲求抑扬的美。 但是,像上文所举的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那样,以“心”对“耳”,以“场”对 “馆”,以“泉”对“水”,恰好都是以平对仄,节奏的倾向是相当明显的。至于下 文的“节同时异,物是人非”,那简直是声偶俱工了。到了南北朝的骈体文,越 来越向节奏和谐方面发展,像上文所举沈约《谢灵运传论》:“若前有浮声,则 后须切响……”已经和后期的骈体文相差无几。从庾信、徐陵开始,已经转入骈 体文的后期,他们把整齐的美和抑扬的美结合起来,形成了语言上的双美。但 是,我们必须从意义的停顿去看骈体文的节奏,然后能够欣赏它。像曹丕所说 的“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决不能割裂成为“浮甘[瓜子]清泉,沈朱[李 于]寒水”,而必须按照意义停顿,分成“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
寒水",以"瓜灬李”为重点,然后以平对仄的节奏才能显露出来 在骈体文中,虚词往往是不算在节奏之内的。自从节奏成为骈体文的要素 之后,对偶就变成了对仗”。对仗的特点是上句和下句的平仄要相反,两句在 同一个位置上的字不能雷同(像`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只算对偶,不算对仗)。 律诗在这一点上受了骈体文的影响,因为律诗的中间两联一般是用对仗的。骈 体文的对仗和律诗的对仗稍有不同;骈体文在对仗的两句中,虚词是可以雷同 的。字的雷同意味着平仄的雷同。由于虚词不算在骈体文的节奏之内,所以这 种雷同是可以容许的。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氏檄》最后两句不应分成"请看\ 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而应该分成请看\今日\域中,竟是\谁 家\天下”,它的平仄格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看″字读平声),正是节奏和谐的句子。王勃《滕王阁序》:"穷睇眄于中 天,极娱游于暇日″,应该分成"穷\睇眄\中天,极\娱游\暇日″,蒲松龄《聊 斋自志》"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应该分 成"披萝\带荔\,三闾氏\感\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成癖,也是这个 道理。有时候,上下句的虚词并不相同,只要是虚词对虚词,也应该用同样的 分析法。例如王勃《滕王阁序》"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也应该分成 酌\贪泉\觉爽,处\涸辙\犹欢″。又如"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也应该分成"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 在词曲中,同样地必须凭意义的停顿去分析节奏。柳永《雨霖铃》的”更 那堪冷落清秋节,必须吟成上三下五,然后显得后面是五言律句的平仄。马 致远《寿阳曲》的"断桥头卖鱼人散",必须吟成上三下四,然后显得后面是仄 平平仄的四字句,而这种平仄正是词曲所特有的。 曲中有衬字。衬字也是不算节奏的,而且比骈体文中的虚词更自由。例如 关汉卿《窦娥冤》第三折《耍孩儿》的后半段:"[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 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 鹃。"方括弧内的字都是不入节奏的。 新诗的节奏不是和旧体诗词的节奏完全绝缘的。特别是骈体文和词曲的节 奏,可以供我们借鉴的地方很多。已经有些诗人在新诗中成功地运用了平仄的 节奏。现在试举出贺敬之同志《桂林山水歌》开端的四个诗行来看: 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 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深啊,梦一样美, 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这四个诗行同时具备了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整齐的美很容易 看出来,不必讨论了;回环的美下文还要讲到,现在单讲抑扬的美。除了衬字 ("的″字)不算,神姿仙态桂林山和如情似梦漓江水″十足地是两个七言律 句。我们并不是说每一首新诗都要这样做:但是,当一位诗人在不妨碍意境的 情况下能够锦上添花地照顾到语言形式美,总是值得颂扬的。 不但诗赋骈体文能有抑扬的美,散文也能有抑扬的美,不过作家们在散文
寒水”,以“瓜”“李”为重点,然后以平对仄的节奏才能显露出来。 在骈体文中,虚词往往是不算在节奏之内的。自从节奏成为骈体文的要素 之后,对偶就变成了“对仗”。对仗的特点是上句和下句的平仄要相反,两句在 同一个位置上的字不能雷同(像“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只算对偶,不算对仗)。 律诗在这一点上受了骈体文的影响,因为律诗的中间两联一般是用对仗的。骈 体文的对仗和律诗的对仗稍有不同;骈体文在对仗的两句中,虚词是可以雷同 的。字的雷同意味着平仄的雷同。由于虚词不算在骈体文的节奏之内,所以这 种雷同是可以容许的。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氏檄》最后两句不应分成“请看\ 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而应该分成“请看\今日\域中,竟是\谁 家\天下”,它的平仄格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看”字读平声),正是节奏和谐的句子。王勃《滕王阁序》:“穷睇眄于中 天,极娱游于暇日”,应该分成“穷\睇眄\中天,极\娱游\暇日”,蒲松龄《聊 斋自志》“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应该分 成“披萝\带荔\,三闾氏\感\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成癖”,也是这个 道理。有时候,上下句的虚词并不相同,只要是虚词对虚词,也应该用同样的 分析法。例如王勃《滕王阁序》“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也应该分成 “酌\贪泉\觉爽,处\涸辙\犹欢”。又如“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也应该分成“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 在词曲中,同样地必须凭意义的停顿去分析节奏。柳永《雨霖铃》的“更 那堪冷落清秋节”,必须吟成上三下五,然后显得后面是五言律句的平仄。马 致远《寿阳曲》的“断桥头卖鱼人散”,必须吟成上三下四,然后显得后面是仄 平平仄的四字句,而这种平仄正是词曲所特有的。 曲中有衬字。衬字也是不算节奏的,而且比骈体文中的虚词更自由。例如 关汉卿《窦娥冤》第三折《耍孩儿》的后半段:“[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 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 鹃。”方括弧内的字都是不入节奏的。 新诗的节奏不是和旧体诗词的节奏完全绝缘的。特别是骈体文和词曲的节 奏,可以供我们借鉴的地方很多。已经有些诗人在新诗中成功地运用了平仄的 节奏。现在试举出贺敬之同志《桂林山水歌》开端的四个诗行来看: 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 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深啊,梦一样美, 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这四个诗行同时具备了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整齐的美很容易 看出来,不必讨论了;回环的美下文还要讲到,现在单讲抑扬的美。除了衬字 (“的”字)不算,“神姿仙态桂林山”和“如情似梦漓江水”十足地是两个七言律 句。我们并不是说每一首新诗都要这样做;但是,当一位诗人在不妨碍意境的 情况下能够锦上添花地照顾到语言形式美,总是值得颂扬的。 不但诗赋骈体文能有抑扬的美,散文也能有抑扬的美,不过作家们在散文
中把平仄的交替运用得稍为灵活一些罢了。我从前曾经分析过王安石的《读孟 尝君传》,认为其中的腔调抑扬顿挫,极尽声音之美。例如`孟尝君\特\鸡鸣\ 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这两句话的平仄交替是那样均衡,决不 是偶合的。前辈诵读古文,摇头摆脑,一唱三叹,逐渐领略到文章抑扬顿挫的 妙处,自己写起文章来不知不觉地也就学会了古文的腔调。我们今天自然应该 多作一些科学分析,但是如果能够背诵一些现代典范白话文,涵泳其中,抑扬 顿挫的笔调,也会是不召自来的。 回环的美 回环,大致说来就是重复和再现。在音乐上,再现是很重要的作曲手段 再现可以是重复,也可以是模进。重复是把一个音群原封不动地重复一次,模 进则是把一个音群移高或移低若干度然后再现。不管是重复或者是模进,所得 的效果都是回环的美。 诗歌中的韵,和音乐中的再现颇有几分相像。同一个音(一般是元音,或 者是元音后面再带辅音)在同一个位置上(一般是句尾)的重复叫做韵。韵在 诗歌中的效果,也是一种回环的美。当我们听人家演奏舒伯特或托赛利的小夜 曲的时候,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个音群,我们不但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很有 韵味;当我们听人家朗诵一首有韵的诗的时候,每句或每行的末尾总是同样的 元音(有时是每隔一句或一行),我们不但不觉得单调,反而觉得非常和谐。 依西洋的传统说法,韵脚是和节奏有密切关系的。有人说,韵脚的功用在 于显示诗行所造成的节奏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10]。这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问题。这种看法是以西洋诗为根据的,对汉语诗来说不尽适合,因为汉语诗不 都是有节奏的,也不一定每行、每句都押韵。但是,从诗的音乐性来看韵脚, 这一个大原则是和我们的见解没有矛盾的。 散文能不能有韵?有人把诗歌称为韵文,与散文相对立,这样,散文似乎 就一定不能有韵语了。实际上并不如此。在西洋,已经有人注意到卢梭在他的 《新爱洛伊丝》里运用了韵语[11]。在中国,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易经》和 《老子》大部分是韵语,《庄子》等书也有一些韵语。古医书《黄帝内经》(《素 问》《灵枢》)充满了韵语。在先秦时代,韵语大约是为了便于记忆,而不是为 了艺术的目的。到了汉代以后,那就显然是为了艺术的目的了。如果骈体文中 间夹杂着散文叫做骈散兼行"的话,散文中间夹杂着韵语也可以叫做ν散韵兼 行"。读者如果只看不诵,就很容易忽略过去;如果多朗诵几遍,韵味就出来 了。例如枚乘《上书谏吴王》一开头臣闻得全者昌,失全者亡"[12],就是 韵语。下文:"系绝于天,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 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 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 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结、"出"、"发"、"脱四字押韵,天〃、"山"、 安”、"难“四字押韵。又:"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灬闻 言"押韵,"知″、"为"押韵。又:"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
中把平仄的交替运用得稍为灵活一些罢了。我从前曾经分析过王安石的《读孟 尝君传》,认为其中的腔调抑扬顿挫,极尽声音之美。例如“孟尝君\特\鸡鸣\ 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这两句话的平仄交替是那样均衡,决不 是偶合的。前辈诵读古文,摇头摆脑,一唱三叹,逐渐领略到文章抑扬顿挫的 妙处,自己写起文章来不知不觉地也就学会了古文的腔调。我们今天自然应该 多作一些科学分析,但是如果能够背诵一些现代典范白话文,涵泳其中,抑扬 顿挫的笔调,也会是不召自来的。 回环的美 回环,大致说来就是重复和再现。在音乐上,再现是很重要的作曲手段。 再现可以是重复,也可以是模进。重复是把一个音群原封不动地重复一次,模 进则是把一个音群移高或移低若干度然后再现。不管是重复或者是模进,所得 的效果都是回环的美。 诗歌中的韵,和音乐中的再现颇有几分相像。同一个音(一般是元音,或 者是元音后面再带辅音)在同一个位置上(一般是句尾)的重复叫做韵。韵在 诗歌中的效果,也是一种回环的美。当我们听人家演奏舒伯特或托赛利的小夜 曲的时候,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个音群,我们不但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很有 韵味;当我们听人家朗诵一首有韵的诗的时候,每句或每行的末尾总是同样的 元音(有时是每隔一句或一行),我们不但不觉得单调,反而觉得非常和谐。 依西洋的传统说法,韵脚是和节奏有密切关系的。有人说,韵脚的功用在 于显示诗行所造成的节奏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10]。这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问题。这种看法是以西洋诗为根据的,对汉语诗来说不尽适合,因为汉语诗不 都是有节奏的,也不一定每行、每句都押韵。但是,从诗的音乐性来看韵脚, 这一个大原则是和我们的见解没有矛盾的。 散文能不能有韵?有人把诗歌称为韵文,与散文相对立,这样,散文似乎 就一定不能有韵语了。实际上并不如此。在西洋,已经有人注意到卢梭在他的 《新爱洛伊丝》里运用了韵语[11]。在中国,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易经》和 《老子》大部分是韵语,《庄子》等书也有一些韵语。古医书《黄帝内经》(《素 问》《灵枢》)充满了韵语。在先秦时代,韵语大约是为了便于记忆,而不是为 了艺术的目的。到了汉代以后,那就显然是为了艺术的目的了。如果骈体文中 间夹杂着散文叫做“骈散兼行”的话,散文中间夹杂着韵语也可以叫做“散韵兼 行”。读者如果只看不诵,就很容易忽略过去;如果多朗诵几遍,韵味就出来 了。例如枚乘 《上书谏吴王》一开头“臣闻得全者昌,失全者亡”[12],就是 韵语。下文:“系绝于天,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 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 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 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结”、“出”、“发”、“脱”四字押韵,“天”、“山”、 “安”、“难”四字押韵。又:“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闻”、 “言”押韵,“知”、“为”押韵。又:“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
祸何自来?^基″、"胎〃、"来″押韵。又:"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 度之,至丈必过。^差、"过"押韵。又:"夫十围之木,始生而蘖,足可搔而 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蘖″、"绝、"拔"押韵,"生、"形〃 押韵。又如柳宗元《愚溪诗序》:ν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 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这里是ν违″和ν归″押韵,ν夷″和ν知″押 韵(也可以认为四字一起押韵,算是支微通押)。又如柳宗元《永州韦使君新 堂记》:"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酿,奇势迭出, 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值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纤徐。怪石森然,周 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这里是ν芜″和ν涂押 韵,"丘″和"浏"押韵(虚字前韵),"出“和"位”押韵("出",尺类切,读chui) 舒"、"徐”和ν隅″押韵,"仆〃和怒″押韵。又如大家所熟悉的范仲淹的《岳阳 楼记》:"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 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 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 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 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 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这里霏”和"开”押韵(不完全韵),"空 和ν形"押韵(不完全韵),摧″和ν啼″押韵(不完全韵),"讥″和ν悲"押韵,ν明〃、 惊″和顷″、"泳〃、"青押韵(平仄通押),"璧″和ν极″押韵,忘″和ν洋″押韵。 作者并不声明要押韵,他的押韵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受任何格律的约束,所以 可以用不完全韵,可以平仄通押,可以不遵守韵书的规定(如"讥″和悲押 明″、"惊″和青押,璧″和"极押)。这一条艺术经验似乎是很少有人注意的。 赋才是真正的韵文。我们主张把汉语的文学体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散 文,第二类是韵文,第三类是诗歌。韵文指的就是赋;有人把赋归入散文,那 是错误的[13]。单从全部押韵这一点说,它应该属于诗的一类。但是有许多 赋并没有诗的意境,所以只好自成一类,它是名副其实的韵文。赋在最初的时 候,还不十分注意对偶,更无所谓节奏;到了南北朝,赋受骈体文的影响,不 但有了对偶,而且逐渐有了节奏。例如庾信的《哀江南赋》,等于后期的骈体 文加韵脚,兼具了整齐的美、节奏的美、回环的美。这简直就是一篇史诗。苏 轼的前后《赤壁赋》则又别开生面,多用"也”、"矣〃、"焉"、"哉”、"乎",少 用对偶和节奏,使它略带散文气息,而韵脚放在也〃、"矣"、"焉”、"哉"、"乎〃 的前面,令人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是遥远地继承了《诗经》的优点,而又加 以发展的一种长篇抒情诗。我常常设想:我们是否也可以拿呢灬吗灬的^了 来代替”也^矣^焉^哉灬乎”来尝试一种新的赋体呢?成功的希望不是没有 的 韵脚的疏密和是否转韵,也有许多讲究。《诗经》的韵脚是很密的:常常 是句句用韵,或者是隔句用韵。即以句句用韵来说,韵的距离也不过像西洋的 八音诗。五言诗隔句用韵,等于西洋的十音诗。早期的七言诗事实上比五言诗 的诗行更短,因为它句句押韵(所谓柏梁体"),事实上只等于西洋的七音诗
祸何自来?”“基”、“胎”、“来”押韵。又:“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 度之,至丈必过。”“差”、“过”押韵。又:“夫十围之木,始生而蘖,足可搔而 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蘖”、“绝”、“拔”押韵,“生”、“形” 押韵。又如柳宗元《愚溪诗序》:“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 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这里是“违”和“归”押韵,“夷”和“知”押 韵(也可以认为四字一起押韵,算是支微通押)。又如柳宗元《永州韦使君新 堂记》:“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酿,奇势迭出, 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值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纤徐。怪石森然,周 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这里是“芜”和“涂”押 韵,“丘”和“浏”押韵(虚字前韵),“出”和“位”押韵(“出”,尺类切,读 chui), “舒”、“徐”和“隅”押韵,“仆”和“怒”押韵。又如大家所熟悉的范仲淹的《岳阳 楼记》:“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 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 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 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 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 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这里“霏”和“开”押韵(不完全韵),“空” 和“形”押韵(不完全韵),“摧”和“啼”押韵(不完全韵),“讥”和“悲”押韵,“明”、 “惊”和“顷”、“泳”、“青”押韵(平仄通押),“璧”和“极”押韵,“忘”和“洋”押韵。 作者并不声明要押韵,他的押韵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受任何格律的约束,所以 可以用不完全韵,可以平仄通押,可以不遵守韵书的规定(如“讥”和“悲”押, “明”、“惊”和“青”押,“璧”和“极”押)。这一条艺术经验似乎是很少有人注意的。 赋才是真正的韵文。我们主张把汉语的文学体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散 文,第二类是韵文,第三类是诗歌。韵文指的就是赋;有人把赋归入散文,那 是错误的[13]。单从全部押韵这一点说,它应该属于诗的一类。但是有许多 赋并没有诗的意境,所以只好自成一类,它是名副其实的韵文。赋在最初的时 候,还不十分注意对偶,更无所谓节奏;到了南北朝,赋受骈体文的影响,不 但有了对偶,而且逐渐有了节奏。例如庾信的《哀江南赋》,等于后期的骈体 文加韵脚,兼具了整齐的美、节奏的美、回环的美。这简直就是一篇史诗。苏 轼的前后《赤壁赋》则又别开生面,多用“也”、“矣”、“焉”、“哉”、“乎”,少 用对偶和节奏,使它略带散文气息,而韵脚放在“也”、“矣”、“焉”、“哉”、“乎” 的前面,令人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是遥远地继承了《诗经》的优点,而又加 以发展的一种长篇抒情诗。我常常设想:我们是否也可以拿“呢”“吗”“的”“了” 来代替“也”“矣”“焉”“哉”“乎”来尝试一种新的赋体呢?成功的希望不是没有 的。 韵脚的疏密和是否转韵,也有许多讲究。《诗经》的韵脚是很密的:常常 是句句用韵,或者是隔句用韵。即以句句用韵来说,韵的距离也不过像西洋的 八音诗。五言诗隔句用韵,等于西洋的十音诗。早期的七言诗事实上比五言诗 的诗行更短,因为它句句押韵(所谓“柏梁体”),事实上只等于西洋的七音诗
从鲍照起,才有了隔句用韵的七言诗,韵的距离就比较远了。我想这和配不配 音乐颇有关系,词的小令最初也配音乐,所以韵也很密。曲韵原则上也是很密 的,只有衬字太多的时候,韵才显得疏些。直到今天的京剧和地方戏,还保持 着密韵的传统,就是句句用韵。在传唱较久的京剧或某些地方戏曲中,还注意 到单句押仄韵,双句押平韵(如京剧《四郎探母》和《捉放曹》等),这大约 也和配音乐有关。一韵到底是最占势力的传统韵律。两句一换韵比较少见,必 须四句以上换韵才够韵味,而一韵到底则最合人民群众的胃口。打开郑振铎的 部《中国俗文学史》来看,可以说其中的诗歌全部是一韵到底的。我们知道, 元曲规定每折必须只用一个韵部,例如关汉卿《窦娥冤》第一折押尤侯韵,第 折押齐微韵,第三折押先天韵,第四折押皆来韵。直到现代的京剧和地方戏, 般也都是一韵到底的,例如京剧《四郎探母·坐宫》押言前辙,《捉放曹·宿 店》押发花辙。在西洋,一韵到底的诗是相当少的。可见一韵到底也表现了汉 语诗歌的民族风格。 双声、叠韵也是一种回环的美。这种形式美在对仗中才能显示出来。有时 候是双声对双声,如白居易《自河南经乱……》田园零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 路中″,以"零落"对"流离″,又如李商隐《落花》ν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以参差″对迢递";有时候是叠韵对叠韵,如杜甫《秋日荆南述怀》N苍茫步 兵哭,展转仲宣哀″,以苍茫″对ν展转″,又如李商隐《春雨》"远路应悲春(日 宛)晚,残宵犹得梦依稀″,以ν(日宛)晚″对`依稀〃;又有以双声对叠韵的 如杜甫《咏怀古迹》第一首"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以"支离 对漂泊"14],又如李商隐《过陈琳墓》"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以埋没”对荒凉″。双声、叠韵的运用并不限于连绵字,非连绵字也可以同样 地形成对仗。杜甫是最精于此道的。现在随手举出一些例子。《野人送朱樱》数 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以"细写"对"匀圆”;《吹笛》"风飘律吕相 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以律吕″对关山";《咏怀古迹》第二首"怅望千秋 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以怅望"对"萧条″("萧条″是连绵字,但怅望″ 不是连绵字),第三首"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以ν朔漠〃对"黄 昏"[15]:第四首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以想象”对"虚无"[16]。 这都不是偶然的 我们应该把回环的美和同音相犯区别开来。回环是好的,同音相犯是不好 的。六朝人所谓”八病”,前四病是同声调相犯[1刀],后四病是双声相犯和叠 韵相犯。 关于双声相犯,有旁纽”、"正纽〃二病(第七病和第八病)。旁纽指同句 五字中不得用双声字(连绵字不在此例),正纽指同句五字中不得用同音不同 调的字。这里当然不能十分拘泥,但是总的原则还是对的。王融、庾信、姚合、 苏轼等人虽也写过双声诗[18],但那只是文人的游戏,不能认为有任何艺术 价值。否则拗口令也都可以叫做诗了。 关于叠韵相犯,有大韵〃、"小韵二病。大韵指五言诗的韵脚和同联的其 余九字任何一字同韵(连绵字不在此例),小韵指十字中任何两个字同韵(连
从鲍照起,才有了隔句用韵的七言诗,韵的距离就比较远了。我想这和配不配 音乐颇有关系,词的小令最初也配音乐,所以韵也很密。曲韵原则上也是很密 的,只有衬字太多的时候,韵才显得疏些。直到今天的京剧和地方戏,还保持 着密韵的传统,就是句句用韵。在传唱较久的京剧或某些地方戏曲中,还注意 到单句押仄 韵,双句押平韵(如京剧《四郎探母》和《捉放曹》等),这大约 也和配音乐有关。一韵到底是最占势力的传统韵律。两句一换韵比较少见,必 须四句以上换韵才够韵味,而一韵到底则最合人民群众的胃口。打开郑振铎的 一部《中国俗文学史》来看,可以说其中的诗歌全部是一韵到底的。我们知道, 元曲规定每折必须只用一个韵部,例如关汉卿《窦娥冤》第一折押尤侯韵,第 二折押齐微韵,第三折押先天韵,第四折押皆来韵。直到现代的京剧和地方戏, 一般也都是一韵到底的,例如京剧《四郎探母·坐宫》押言前辙,《捉放曹·宿 店》押发花辙。在西洋,一韵到底的诗是相当少的。可见一韵到底也表现了汉 语诗歌的民族风格。 双声、叠韵也是一种回环的美。这种形式美在对仗中才能显示出来。有时 候是双声对双声,如白居易《自河南经乱……》“田园零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 路中”,以“零落”对“流离”,又如李商隐《落花》“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以“参差”对“迢递”;有时候是叠韵对叠韵,如杜甫《秋日荆南述怀》“苍茫步 兵哭,展转仲宣哀”,以“苍茫”对“展转”,又如李商隐《春雨》“远路应悲春(日 宛)晚,残宵犹得梦依稀”,以“(日宛)晚”对“依稀”;又有以双声对叠韵的, 如杜甫《咏怀古迹》第一首“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以“支离” 对“漂泊”[14],又如李商隐《过陈琳墓》“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以“埋没”对“荒凉”。双声、叠韵的运用并不限于连绵字,非连绵字也可以同样 地形成对仗。杜甫是最精于此道的。现在随手举出一些例子。《野人送朱樱》“数 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以“细写”对“匀圆”;《吹笛》“风飘律吕相 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以“律吕”对“关山”;《咏怀古迹》第二首“怅望千秋 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以“怅望”对“萧条”(“萧条”是连绵字,但“怅望” 不是连绵字),第三首“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以“朔漠”对“黄 昏”[15];第四首“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以“想象”对“虚无”[16]。 这都不是偶然的。 我们应该把回环的美和同音相犯区别开来。回环是好的,同音相犯是不好 的。六朝人所谓“八病”,前四病是同声调相犯[17],后四病是双声相犯和叠 韵相犯。 关于双声相犯,有“旁纽”、“正纽”二病(第七病和第八病)。旁纽指同句 五字中不得用双声字(连绵字不在此例),正纽指同句五字中不得用同音不同 调的字。这里当然不能十分拘泥,但是总的原则还是对的。王融、庾信、姚合、 苏轼等人虽也写过双声诗[18],但那只是文人的游戏,不能认为有任何艺术 价值。否则拗口令也都可以叫做诗了。 关于叠韵相犯,有“大韵”、“小韵”二病。大韵指五言诗的韵脚和同联的其 余九字任何一字同韵(连绵字不在此例),小韵指十字中任何两个字同韵(连
绵字不在此例)。这也未免太拘,也不容易遵守。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就是在 关节的地方不能和韵脚同韵。具体说来,凡有韵脚的句子,如果是五言,第二 字不能和第五字同韵;如果是七言,第二字或第四字不能和第七字同韵。唐人 很讲究这个,宋人就不大讲究了。像周弼《野望》"白草吴京甸,黄桑楚战场″, 黄与桑”同韵不要紧,"桑”与"场“同韵就是对语言形式欠讲究了。声音相近 或相同的字,最好不要让它们同在一联之内。像梅尧臣《送少卿张学士知洪洲》 朱旗画舸一百尺,五月长江水拍天",彭汝砺《城上》"云际静浮滨汉水,林 端清送上方钟〃,"百″和"拍"相近,"静〃和清"相近,在形式上也是不够讲究 的。当然有特殊原因的不在此例,如李商隐《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 斜",第二句第二字涯”和韵脚"斜”同韵,这是因为诗人要重复上句末二字, 而上句又是有韵脚的,不能不如此。至于同一个字两次出现在同一句里,如杜 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就更不足为病 了。 上面所说的语言形式的三种美一一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一一总 起来说就是声音的美,音乐性的美。由此可见,有声语言才能表现这种美,纸 上的文字并不能表现这种美。文字对人类文化贡献很大,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它 始终是语言的代用品,我们要欣赏语言形式美,必须回到有声语言来欣赏它 不但诗歌如此,连散文也是如此。叶圣陶先生给我的信里说:"台从将为文论 诗歌声音之美,我意宜兼及于文,不第言古文,尤须多及今文。今文若何为美, 若何为不美,若何则适于口而顺于耳,若何则仅供自治,违于口耳,倘能举例 而申明之,归纳为若干条,诚如流行语所称大有现实意义。盖今人为文,大多 数说出算数,完篇以后,惮于讽诵一二遍,声音之美,初不存想,故无声调节 奏之可言。试播之于电台,或诵之于会场,其别扭立见。台从恳切言之,语人 以此非细事,声入心通,操觚者必须讲求,则功德无量矣。“叶先生的话说得 对极了,可惜我担不起这个重任,希望有人从这一方面进行科学研究,完成这 功德无量“的任务 朱自清先生说过这样的一段话:"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诵,他们吟诵 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 民间流行的小调以音乐为主,而不注重词句,欣赏也偏重于音乐上,跟吟诵诗 文也正相同。感觉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使是字面儿的影响所引起 的感觉,也还多少有这种情形,至于小调和吟诵,更显然直接诉诸听觉,难怪 容易唤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至于意义的欣赏,得靠综合诸感觉的想像力,这 个得有长期的修养才成。“[19]我看利用语言形式美来引起普遍的趣味和快 感,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不注重词句自然是不对的,但重视语言的音乐性 也是非常应该的。我们应该把内容和形式很好地统一起来,让读者既能欣赏诗 文的内容,又能欣赏诗文的形式 诗的语言 上面所谈的都是包括诗和散文以及辞赋各方面的。现在我想专就诗一方面
绵字不在此例)。这也未免太拘,也不容易遵守。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就是在 关节的地方不能和韵脚同韵。具体说来,凡有韵脚的句子,如果是五言,第二 字不能和第五字同韵;如果是七言,第二字或第四字不能和第七字同韵。唐人 很讲究这个,宋人就不大讲究了。像周弼《野望》“白草吴京甸,黄桑楚战场”, “黄”与“桑”同韵不要紧,“桑”与“场”同韵就是对语言形式欠讲究了。声音相近 或相同的字,最好不要让它们同在一联之内。像梅尧臣《送少卿张学士知洪洲》 “朱旗画舸一百尺,五月长江水拍天”,彭汝砺《城上》“云际静浮滨汉水,林 端清送上方钟”,“百”和“拍”相近,“静”和“清”相近,在形式上也是不够讲究 的。当然有特殊原因的不在此例,如李商隐《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 斜”,第二句第二字“涯”和韵脚“斜”同韵,这是因为诗人要重复上句末二字, 而上句又是有韵脚的,不能不如此。至于同一个字两次出现在同一句里,如杜 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就更不足为病 了。 上面所说的语言形式的三种美——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总 起来说就是声音的美,音乐性的美。由此可见,有声语言才能表现这种美,纸 上的文字并不能表现这种美。文字对人类文化贡献很大,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它 始终是语言的代用品,我们要欣赏语言形式美,必须回到有声语言来欣赏它。 不但诗歌如此,连散文也是如此。叶圣陶先生给我的信里说:“台从将为文论 诗歌声音之美,我意宜兼及于文,不第言古文,尤须多及今文。今文若何为美, 若何为不美,若何则适于口而顺于耳,若何则仅供自治,违于口耳,倘能举例 而申明之,归纳为若干条,诚如流行语所称大有现实意义。盖今人为文,大多 数说出算数,完篇以后,惮于讽诵一二遍,声音之美,初不存想,故无声调节 奏之可言。试播之于电台,或诵之于会场,其别扭立见。台从恳切言之,语人 以此非细事,声入心通,操觚者必须讲求,则功德无量矣。”叶先生的话说得 对极了,可惜我担不起这个重任,希望有人从这一方面进行科学研究,完成这 个“功德无量”的任务。 朱自清先生说过这样的一段话:“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诵,他们吟诵 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 民间流行的小调以音乐为主,而不注重词句,欣赏也偏重于音乐上,跟吟诵诗 文也正相同。感觉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使是字面儿的影响所引起 的感觉,也还多少有这种情形,至于小调和吟诵,更显然直接诉诸听觉,难怪 容易唤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至于意义的欣赏,得靠综合诸感觉的想像力,这 个得有长期的修养才成。”[19]我看利用语言形式美来引起普遍的趣味和快 感,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不注重词句自然是不对的,但重视语言的音乐性 也是非常应该的。我们应该把内容和形式很好地统一起来,让读者既能欣赏诗 文的内容,又能欣赏诗文的形式。 诗的语言 上面所谈的都是包括诗和散文以及辞赋各方面的。现在我想专就诗一方面
来谈一谈,因为诗是语言形式美的集中表现。在律诗和词曲中,对仗就是整齐 的美,平仄就是抑扬的美,韵脚就是回环的美。这样说来,古体诗和现代的新 诗都不美了吗?那又不能这样说。诗之所以美,主要决定于意境的美,即内容 的美。而且题材对诗的形式也有影响:某种题材需要在形式上多加雕琢和装饰, 另一种题材则需要在形式上比较自由。大致说来,抒情诗属于前者,史诗属于 后者。假如我们让杜甫把他的《月夜》写成古体诗,或把他的《石壕吏》写成 律诗,都是不合理的。杜甫等人写古体诗的时候,把对仗变为自由的对偶,把 平仄变为拗句,而且用韵很宽,这样给人另一种感觉,就是朴素和古拙。朴素 和古拙也是另一种美,但不能再拿音乐性来衡量它。现代的新诗比古体诗有更 大的自由。我们把只有诗的意境而完全不拘形式的诗叫做自由体,把只讲究用 韵,不管节奏的诗叫做半自由体。现在虽然有人提倡新格律诗,但是还没有定 型化。即使有了新格律诗,自由体和半自由体仍然是一条路。我们应该让百花 齐放,而不能定于一尊。自由体虽然完全不拘形式,不讲究诗的音乐性,但是 许多诗人在词藻方面还是很讲究的。至于半自由体,既然有了韵脚,也就有了 回环的美,如果再能讲究一下整齐的美,如字句的匀称等,那就差不多了。 讲究语言形式美,会不会妨碍诗的意境呢?这要看作者对语言形式美的态 度如何和语言修养水平如何而定。我们首先要把技巧(艺术手段)和格律区别 开来。技巧只是争取的,不是必须做到的。在技巧方面,每一个作者都有自己 独特的风格。例如八病中的大韵、小韵,正纽、旁纽,这些都属于技巧的范围, 能避免这些病最好,不能避免也不算犯规。而且作家也可以不同意这些技巧 而另外创造一些技巧。因此,在技巧方面完全不会产生妨碍诗的意境的问题。 至于格律则是规定要遵守的,这才产生妨碍诗的意境的问题。 在西洋古代也争论过这一类的问题,有人说韵脚是一种障碍,有人说韵脚 不但不是障碍而且还是一种帮助,当灵感来时,韵脚就自然涌现了[20]。双 方的看法都不免片面,他们都不能辩证地看问题。当你成为格律的奴隶的时候, 格律简直是枷锁,岂但障碍而已!当你成为格律的主人的时候,你就能驾驭格 律,如鱼得水,格律的确就是一种帮助了 诗的语言形式美始终应该服从于诗的意境。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诗具备了很 好的内容然而形式上尚有缺欠的;但是我们不能反过来说有一种诗虽然内容不 好然而具备了很美的形式。在意境和格律发生矛盾的时候,诗人应该突破格律 来成全意境;至于意境和技巧发生矛盾的时候,就更应该让前者自由翱翔,绝 不受后者的拖累 按照这个原则办事,是不是诗人必须经常突破格律和摆脱技巧呢?不是 的。凡是成就比较大的诗人都能从一致性中创造多样性,从纪律中取得自由 他们自己往往是语言巨匠,有极其丰富的词汇供他们驱使,有极其多样的语言 手段供他们运用。当格律和意境发生矛盾的时候,他们不是牺牲意境来迁就格 律,也不是牺牲格律来迁就意境,而是用等价的另一句话来做到一举两得;或 者虽非等价,但是它和主题不相矛盾,在意境上也能算是异曲同工。所谓吟 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正足以说明诗人惨淡经营的过程
来谈一谈,因为诗是语言形式美的集中表现。在律诗和词曲中,对仗就是整齐 的美,平仄就是抑扬的美,韵脚就是回环的美。这样说来,古体诗和现代的新 诗都不美了吗?那又不能这样说。诗之所以美,主要决定于意境的美,即内容 的美。而且题材对诗的形式也有影响:某种题材需要在形式上多加雕琢和装饰, 另一种题材则需要在形式上比较自由。大致说来,抒情诗属于前者,史诗属于 后者。假如我们让杜甫把他的《月夜》写成古体诗,或把他的《石壕吏》写成 律诗,都是不合理的。杜甫等人写古体诗的时候,把对仗变为自由的对偶,把 平仄变为拗句,而且用韵很宽,这样给人另一种感觉,就是朴素和古拙。朴素 和古拙也是另一种美,但不能再拿音乐性来衡量它。现代的新诗比古体诗有更 大的自由。我们把只有诗的意境而完全不拘形式的诗叫做自由体,把只讲究用 韵,不管节奏的诗叫做半自由体。现在虽然有人提倡新格律诗,但是还没有定 型化。即使有了新格律诗,自由体和半自由体仍然是一条路。我们应该让百花 齐放,而不能定于一尊。自由体虽然完全不拘形式,不讲究诗的音乐性,但是 许多诗人在词藻方面还是很讲究的。至于半自由体,既然有了韵脚,也就有了 回环的美,如果再能讲究一下整齐的美,如字句的匀称等,那就差不多了。 讲究语言形式美,会不会妨碍诗的意境呢?这要看作者对语言形式美的态 度如何和语言修养水平如何而定。我们首先要把技巧(艺术手段)和格律区别 开来。技巧只是争取的,不是必须做到的。在技巧方面,每一个作者都有自己 独特的风格。例如八病中的大韵、小韵,正纽、旁纽,这些都属于技巧的范围, 能避免这些病最好,不能避免也不算犯规。而且作家也可以不同意这些技巧, 而另外创造一些技巧。因此,在技巧方面完全不会产生妨碍诗的意境的问题。 至于格律则是规定要遵守的,这才产生妨碍诗的意境的问题。 在西洋古代也争论过这一类的问题,有人说韵脚是一种障碍,有人说韵脚 不但不是障碍而且还是一种帮助,当灵感来时,韵脚就自然涌现了[20]。双 方的看法都不免片面,他们都不能辩证地看问题。当你成为格律的奴隶的时候, 格律简直是枷锁,岂但障碍而已!当你成为格律的主人的时候,你就能驾驭格 律,如鱼得水,格律的确就是一种帮助了。 诗的语言形式美始终应该服从于诗的意境。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诗具备了很 好的内容然而形式上尚有缺欠的;但是我们不能反过来说有一种诗虽然内容不 好然而具备了很美的形式。在意境和格律发生矛盾的时候,诗人应该突破格律 来成全意境;至于意境和技巧发生矛盾的时候,就更应该让前者自由翱翔,绝 不受后者的拖累。 按照这个原则办事,是不是诗人必须经常突破格律和摆脱技巧呢?不是 的。凡是成就比较大的诗人都能从一致性中创造多样性,从纪律中取得自由。 他们自己往往是语言巨匠,有极其丰富的词汇供他们驱使,有极其多样的语言 手段供他们运用。当格律和意境发生矛盾的时候,他们不是牺牲意境来迁就格 律,也不是牺牲格律来迁就意境,而是用等价的另一句话来做到一举两得;或 者虽非等价,但是它和主题不相矛盾,在意境上也能算是异曲同工。所谓“吟 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正足以说明诗人惨淡经营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