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收了三五斗 叶圣陶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②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敵散口船船里装载的是 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被白腻③的泡沫包围着,一激一漾 地,填没了这只船和那只船之间的空隙 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 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④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 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摇船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囗就来到柜台前 面占卜⑤他们的命运 糙米五块谷三块,米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他们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大家都 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 十五块也卖过,不要说十三块.” 哪里有跌得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米像潮水一样涌出来隔几天还要 跌呢! 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那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 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①,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谁都 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兆头② 还是不要粜的好,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 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粜,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洋米洋面; 头几批还没有吃完,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洋米,洋面,外洋大轮船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可是不粜那已经 送到了河埠头的米,这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粜呢地主 那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雇短工,买肥料,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摇到范墓去粜吧.”在范墓,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 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他捻着稀微的短影③道:“不要说范墓,就是摇 到城里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糙米五块,谷三块 到范墓去粜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局子 ④,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洋钱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语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 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情谁肯干
多收了三五斗 叶圣陶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②,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 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被白腻③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 地,填没了这只船和那只船之间的空隙. 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 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④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 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摇船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就来到柜台前 面占卜⑤他们的命运. "糙米五块,谷三块,"米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他们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大家都 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 " "十五块也卖过,不要说十三块." "哪里有跌得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 各处的米像潮水一样涌出来,隔几天还要 跌呢!" 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那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 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①,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谁都 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兆头②! "还是不要粜的好,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 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粜,人家就饿死了么 各处地方多的是洋米洋面; 头几批还没有吃完,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洋米,洋面,外洋大轮船,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可是,不粜那已经 送到了河埠头的米,这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粜呢 地主 那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雇短工,买肥料,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摇到范墓去粜吧."在范墓,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 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他捻着稀微的短髭③道:"不要说范墓,就是摇 到城里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糙米五块,谷三块." "到范墓去粜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局子 ④,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 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洋钱 "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 "差不多是哀求的语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 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情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粜价是七块半今年的米 价又卖到十三块不你先生说十五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七块半多 点吧.哪里知道只有五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块半吧 先生,种田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外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掷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 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唆做什么! 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 里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面孔他 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囗船里的米却总得粜出;而且命中注定, 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米行.米行里有的是洋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 钱 在米质的好和坏的瓣论之中在斛子①的浅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 敝口船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 和垃圾再也看不见了.旧毡帽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② 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先生,给现洋钱,袁世凯③不行么"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好像 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④!"夹着一支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⑤的眼光从眼 镜上边投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 有现洋钱,只有钞票 那末,换中国银行⑥和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 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央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 想吃官司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 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破布袄的空口 袋或是缠着裤腰的空褡裢⑦ 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另外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 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同 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万盛的廒间换了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 票,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洋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 八块回去洋火也要带几匣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板只有 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①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 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有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许久,今天粜米就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粜价是七块半,今年的米 价又卖到十三块,不,你先生说,十五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七块半多一 点吧.哪里知道只有五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块半吧." "先生,种田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外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掷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 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唆做什么! 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 里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面孔.他 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米却总得粜出;而且命中注定, 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米行.米行里有的是洋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 钱. 在米质的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斛子①的浅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 敞口船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 和垃圾再也看不见了.旧毡帽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②, 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先生,给现洋钱,袁世凯③,不行么 "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好像 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④!"夹着一支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⑤的眼光从眼 镜上边投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 有现洋钱,只有钞票." "那末,换中国银行⑥和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 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央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 想吃官司 "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 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破布袄的空口 袋或是缠着裤腰的空褡裢⑦.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另外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 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同 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万盛的廒间,换了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 票.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洋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 八块回去.洋火也要带几匣.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板只有 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①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 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有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许久,今天粜米就
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 里还有一面蛋圆的镜子,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② 帽.难得今年天照应,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 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 还有得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甚至想买一个热水瓶这东西实在怪,不 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一会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③来,真 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已不利的赌场,一一这回 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一叠钞票没有半张或一角是自己的了 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 能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 不过在输账添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 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吃 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 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被赛璐珞④的洋囝囝,老虎狗 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 是:冬,冬冬,一-叭叭叭 当,当,当,一一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 剪些回去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 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 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箅的踌躇以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 洋火,洋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听的洋油价钱太"咬手",不 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①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 备娘儿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橱窗.绒线的 帽子套在小孩的头上试氟,刚刚合式被爷老子②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 来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 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 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 我们这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唆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③不过 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 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 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好玩的 乡亲还沽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 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船梢头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 始喝酒.女人在船梢头煮饭.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
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 里还有一面蛋圆的镜子,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② 帽.难得今年天照应,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 点,谁说不应该 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 还有得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甚至想买一个热水瓶.这东西实在怪,不 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一会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③来,真 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已不利的赌场,——这回 又输了!输多少呢 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一叠钞票没有半张或一角是自己的了. 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 能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 不过在输账添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 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 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 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被赛璐珞④的洋囝囝,老虎,狗 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 是:冬,冬,冬,——叭,叭,叭. 当,当,当,——"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 剪些回去 "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 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 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以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 洋火,洋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听的洋油价钱太"咬手",不 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①.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 备娘儿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橱窗.绒线的 帽子套在小孩的头上试戴,刚刚合式,被爷老子②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 来.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 如果不管三七二十 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 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 我们这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唆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③不过 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 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 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好玩的. "乡亲"还沽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 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船梢头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 始喝酒.女人在船梢头煮饭.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
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 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 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嘁声″对", 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五块钱一担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粜七块半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去了.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 为什么要粜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 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好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①的债来缴租贪图 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更重的债! 田真个种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②的. 逃荒去债也赖了,会钱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们一起去!" 谁出来当头脑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都听头脑的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 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三担米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东洋人打仗③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 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 过,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进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种田到底替谁种的一个人呷④了一口酒幽幽地⑤提出他的 疑问 就有另外—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 们种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五块钱 担”’,就把我们的油水一股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块钱一担,我也不想多 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 替我们白当差." 那么,我们的田也是将本钱来种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地 主白当差 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占便宜,米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 来吃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米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 声口 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的事情么" ‘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
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 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 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 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五块钱一担,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粜七块半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去了.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 "为什么要粜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 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好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①的债来缴租,贪图 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更重的债!" "田真个种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②的." "逃荒去,债也赖了,会钱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们一起去!" "谁出来当头脑 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 话."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 在上海什么厂里做 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三担米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 上海东洋人打仗③,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 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 "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 过,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种田,到底替谁种的 "一个人呷④了一口酒,幽幽地⑤提出他的 疑问. 就有另外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 们种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五块钱一 担'',就把我们的油水一股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块钱一担,我也不想多 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 他们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 替我们白当差." "那么,我们的田也是将本钱来种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地 主白当差." "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占便宜,米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 来吃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米,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 声口. "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的事情么 " "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决议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 乡村船埠头就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散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 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主人公:米行老板、旧毡帽、商贩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决议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 乡村.船埠头就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 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主人公:米行老板、旧毡帽、商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