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方法 张中行 言之有物 以上从“由记话起”五节是泛说写。以下分作若干方面说写。再分作两组:先说“内 容”,后说“表达”。内容之一是“言之有物”,之二是“关于一己之见” 言之有物,意思是文章要有内容:所谓有内容,意思是不管题材是什么,内容都要有价值 什么是价值,这就比较难说了。 人著书立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所写是没有价值的。可是在反对者的眼里就大不然,最 突出的例是孟子骂杨朱和墨翟。杨朱、墨翟是战国时期的大思想家,杨朱的理论流传下来太少 但想来也一定言之成理,墨翟主张兼爱、非攻,并且重在躬行,是历史上罕见的可钦可敬人物 可是孟子骂他们:“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庄 子》评论各家比较心平气和,可是《天下》篇中所说,也是有可有否,就是说,认为有些讲法 是没有价值的 价值问题,深言之是好坏、美丑等的标准问题,一言难尽。幸而我们这里可以避重就轻 甚至火中取栗。栗是什么?不过是,让天下人都首肯的内容是比较少的;因而可以退一步,承 认多数人首肯甚至不很多的一部分人首肯的内容也是有某种价值的 多数人首肯,或一部分人首肯,表面像是来自主观,实际却离不开客观标准。这可以由历 史来证明,如范缜的《神灭论》,白居易的讽谕诗,不管上层人物怎样痛心疾首,总是光耀地 流传下来了。还可以由广义的功利主义来证明,就是说,承认某种内容有价值,是因为它以不 同的方式或多或少地对社会和人生有利。 读《史记·项羽本纪》,我们可以知道秦汉之际有哪些史实:读《论衡·书虚篇》,我们 可以明白书传不可尽信之理:读阮籍《咏怀》诗,我们可以陶冶性情:读《黄帝内经素问》 我们可以深入理解中医理论,治病:这是不同方式的有利。读《资治通鉴》,我们可以知史 读《千字文》,我们可以识字:这是不同程度的有利。这类所谓利,想明其所以然也许不很容 易,可是由常识辨认却常常不成问题。下面就以常识为根据,大致说说什么是有价值的内容。 (一)记实。记实是把客观存在的某一部分记下来。客观存在的一部分,可以大,如河外 星云,可以小,如某一基本粒子:可以近,如手指受伤,可以远,如意大利火山爆发:可以是 亲见,如风吹叶落,可以是传闻,如昭君出塞:情况多到无限。记某一部分究竟有什么用,情 况也多到无限。这里只好从要求方面,总的说说怎么样才不失为有价值。这主要有三个方面 (1)所记之实要确是“实”。说话,记事,故意不实的情况所在多有,与我们想谈的问 题无关:这里只说本意在记实的。但这也不容易,因为客观存在常常是复杂的,如果知识不丰 富,眼光不锐敏,就会为假象所蒙蔽。所记非真,不只没有参考价值,而且一定会混淆视听, 使读者产生错误的判断。假象误人,当然就谈不到价值了。 (2)所记之实要有用。所谓有用,是可以供参考,或进一步,有助于鉴往知来,或更进 步,直接有教训意义。这三方面,举例不难:如冬日取暖用煤数量,记下来,可以供来年参 考:史书记黄河多次改道,可以推知,如果放任不治,其后一定还要改道,这是鉴往知来:报 刊记某人刻苦用功,自学成材,对广大情况相似的人有教训意义。难的是说某一记实没有用 没有价值。譬如有时候听见人说:“狗打架,有什么可看的!”可是狗打架总是有人围着看 在这种地方,我们只得仍然信任常识,承认不少琐细的常态,没有或没有明显的用处,最好不
写作方法 张中行 言之有物 以上从“由记话起”五节是泛说写。以下分作若干方面说写。再分作两组:先说“内 容”,后说“表达”。内容之一是“言之有物”,之二是“关于一己之见”。 言之有物,意思是文章要有内容;所谓有内容,意思是不管题材是什么,内容都要有价值。 什么是价值,这就比较难说了。 人著书立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所写是没有价值的。可是在反对者的眼里就大不然,最 突出的例是孟子骂杨朱和墨翟。杨朱、墨翟是战国时期的大思想家,杨朱的理论流传下来太少, 但想来也一定言之成理,墨翟主张兼爱、非攻,并且重在躬行,是历史上罕见的可钦可敬人物; 可是孟子骂他们:“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庄 子》评论各家比较心平气和,可是《天下》篇中所说,也是有可有否,就是说,认为有些讲法 是没有价值的。 价值问题,深言之是好坏、美丑等的标准问题,一言难尽。幸而我们这里可以避重就轻, 甚至火中取栗。栗是什么?不过是,让天下人都首肯的内容是比较少的;因而可以退一步,承 认多数人首肯甚至不很多的一部分人首肯的内容也是有某种价值的。 多数人首肯,或一部分人首肯,表面像是来自主观,实际却离不开客观标准。这可以由历 史来证明,如范缜的《神灭论》,白居易的讽谕诗,不管上层人物怎样痛心疾首,总是光耀地 流传下来了。还可以由广义的功利主义来证明,就是说,承认某种内容有价值,是因为它以不 同的方式或多或少地对社会和人生有利。 读《史记·项羽本纪》,我们可以知道秦汉之际有哪些史实;读《论衡·书虚篇》,我们 可以明白书传不可尽信之理;读阮籍《咏怀》诗,我们可以陶冶性情;读《黄帝内经素问》, 我们可以深入理解中医理论,治病:这是不同方式的有利。读《资治通鉴》,我们可以知史; 读《千字文》,我们可以识字:这是不同程度的有利。这类所谓利,想明其所以然也许不很容 易,可是由常识辨认却常常不成问题。下面就以常识为根据,大致说说什么是有价值的内容。 (一)记实。记实是把客观存在的某一部分记下来。客观存在的一部分,可以大,如河外 星云,可以小,如某一基本粒子;可以近,如手指受伤,可以远,如意大利火山爆发;可以是 亲见,如风吹叶落,可以是传闻,如昭君出塞:情况多到无限。记某一部分究竟有什么用,情 况也多到无限。这里只好从要求方面,总的说说怎么样才不失为有价值。这主要有三个方面: (1)所记之实要确是“实”。说话,记事,故意不实的情况所在多有,与我们想谈的问 题无关;这里只说本意在记实的。但这也不容易,因为客观存在常常是复杂的,如果知识不丰 富,眼光不锐敏,就会为假象所蒙蔽。所记非真,不只没有参考价值,而且一定会混淆视听, 使读者产生错误的判断。假象误人,当然就谈不到价值了。 (2)所记之实要有用。所谓有用,是可以供参考,或进一步,有助于鉴往知来,或更进 一步,直接有教训意义。这三方面,举例不难:如冬日取暖用煤数量,记下来,可以供来年参 考;史书记黄河多次改道,可以推知,如果放任不治,其后一定还要改道,这是鉴往知来;报 刊记某人刻苦用功,自学成材,对广大情况相似的人有教训意义。难的是说某一记实没有用, 没有价值。譬如有时候听见人说:“狗打架,有什么可看的!”可是狗打架总是有人围着看。 在这种地方,我们只得仍然信任常识,承认不少琐细的常态,没有或没有明显的用处,最好不 记
(3)所记之实总不是单一的,要分主次。旧小说里常说:“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话 是值得说值得听的故事,是主,反之是次,要从略。写记实文章也要这样,有用的可以多写 详写,无用或用处很小的要少写或不写 (二)说理。这指的是写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认识。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再加上不同 的人,经历不同,造诣不同,因而就各人有各人认为值得阐明之理。这样说,理,由主观的角 度看像是没有高下之分。但由客观的角度看就不然。例如对付春旱,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应 该兴修水利,可是旧时代三家村里也会有人主张应该乞求龙王显灵。兴修水利可以不旱,龙王 显灵可以不旱,这其间的关系,由提出对付办法的人看来都有理在;可是理的性质有差别,前 者是而后者非,前者真而后者假。因此,说理,首先应该有选择。写是、写真,不写非、不写 假,是选择。写重不写轻也是重要的选择。怎么样分辨轻重?大致有两方面的标准 (1)能增加新知的是重,反之是轻。某一事,某一物,某一问题,大家的认识还不一致 甚至还有不少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写出来,明其理,就能使人增加新知,这是重。反之,例如 说人离开空气不能活,道理自然很对,可是人人都知道,写了不能增加新知,这是轻 (2)有大用的是重,有小用的也是重,只有简直想不出有什么用处的是轻。所谓有用, 是对社会和人生,即使是一小部分甚至一点点,有利。以有用无用分轻重,理由用不着说,需 要说说的是不弃小用。小用也算重,原因之一是,人的知识、能力有高下,不当强求非力之所 能及:之二是,宫室有宫室之用,绣花针有绣花针之用,物如此,理也一样,不同的问题需要 不同的理来辨明,小理也是理,就某一特定范围说同样是有大价值的 上一段说所写之理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消极的,要不荒谬;二是积极的,要新颖而有用。 那里还隐藏着一个问题没有谈,是要求不要求必须正确。我的想法,是最好能够这样要求:但 在有些领域,这样要求也许暂时有困难,那就尽力之所能及,要求能够言之成理。说理,能够 言之成理,即使一时不能获得绝大多数人认可,我们还是应该承认是有价值的。古代儒家、法 家学说的对立是个很好的例:儒家重仁义,法家重法术,南辕北辙,可是都言之成理,所以能 并存,都受到后代的重视。我们现在写文章,对某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这是论点:论点有充足 的理由(事实、原理等)支持,这是有论据。论点鲜明,论据有力,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就 有说服力,即使不能使人人心服口服。言之成理自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需要有知识,尤其需 要有见识。有知识,有见识,是从正面说:从反面说是,既没有违反科学常识的荒唐,又没有 违反逻辑规律的谬误。不许有荒唐和谬误是小拘束,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成立是大自由,写说 理文要努力利用这个大自由。 (三)抒情。这没有多少好说的,自己有喜怒哀乐,愿意用文字抒发出来,当然可以随自 己的便,多写少写,用什么形式(散文、诗词等),皆无不可。只是有两点要注意 (1)感情要真挚,弄虚作假,无病呻吟,就没有价值,不能感人 (2)感情要健康。照荀子的讲法,人生而有欲,不健康的感情是不少的,如爱权势、贪 财货、好享乐等等都是。宣扬这类感情,其结果是害己害人,就文说当然是没有价值的。相反, 像屈原写《离骚》、 杜甫写“三吏”、“三别”,都表现了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感情,文当 然是有大价值的。以上分记实、说理、抒情为三是方便说,绝大多数文章是以一种为主,兼有 其他成分。利用的时候宜于总起来,重点是:要内容有分量,有利于人民,有利于社会,使人 读了有所得,甚至点头称叹。 初学作文,常见的一个缺点是没有内容,即言之无物。或主旨不明,或人云亦云,或琐 细无谓,虽然是练习,这也是大病。补救之道是学习历代的名射手,要箭不虚发。 题与文]
(3)所记之实总不是单一的,要分主次。旧小说里常说:“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话 是值得说值得听的故事,是主,反之是次,要从略。写记实文章也要这样,有用的可以多写, 详写,无用或用处很小的要少写或不写。 (二)说理。这指的是写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认识。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再加上不同 的人,经历不同,造诣不同,因而就各人有各人认为值得阐明之理。这样说,理,由主观的角 度看像是没有高下之分。但由客观的角度看就不然。例如对付春旱,稍有常 识的人都知道应 该兴修水利,可是旧时代三家村里也会有人主张应该乞求龙王显灵。兴修水利可以不旱,龙王 显灵可以不旱,这其间的关系,由提出对付办法的人看来都有理在;可是理的性质有差别,前 者是而后者非,前者真而后者假。因此,说理,首先应该有选择。写是、写真,不写非、不写 假,是选择。写重不写轻也是重要的选择。怎么样分辨轻重?大致有两方面的标准: (1)能增加新知的是重,反之是轻。某一事,某一物,某一问题,大家的认识还不一致, 甚至还有不少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写出来,明其理,就能使人增加新知,这是重。反之,例如 说人离开空气不能活,道理自然很对,可是人人都知道,写了不能增加新知,这是轻。 (2)有大用的是重,有小用的也是重,只有简直想不出有什么用处的是轻。所谓有用, 是对社会和人生,即使是一小部分甚至一点点,有利。以有用无用分轻重,理由用不着说,需 要说说的是不弃小用。小用也算重,原因之一是,人的知识、能力有高下,不当强求非力之所 能及;之二是,宫室有宫室之用,绣花针有绣花针之用,物如此,理也一样,不同的问题需要 不同的理来辨明,小理也是理,就某一特定范围说同样是有大价值的。 上一段说所写之理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消极的,要不荒谬;二是积极的,要新颖而有用。 那里还隐藏着一个问题没有谈,是要求不要求必须正确。我的想法,是最好能够这样要求;但 在有些领域,这样要求也许暂时有困难,那就尽力之所能及,要求能够言之成理。说理,能够 言之成理,即使一时不能获得绝大多数人认可,我们还是应该承认是有价值的。古代儒家、法 家学说的对立是个很好的例:儒家重仁义,法家重法术,南辕北辙,可是都言之成理,所以能 并存,都受到后代的重视。我们现在写文章,对某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这是论点;论点有充足 的理由(事实、原理等)支持,这是有论据。论点鲜明,论据有力,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就 有说服力,即使不能使人人心服口服。言之成理自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需要有知识,尤其需 要有见识。有知识,有见识,是从正面说;从反面说是,既没有违反科学常识的荒唐,又没有 违反逻辑规律的谬误。不许有荒唐和谬误是小拘束,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成立是大自由,写说 理文要努力利用这个大自由。 (三)抒情。这没有多少好说的,自己有喜怒哀乐,愿意用文字抒发出来,当然可以随自 己的便,多写少写,用什么形式(散文、诗词等),皆无不可。只是有两点要注意: (1)感情要真挚,弄虚作假,无病呻吟,就没有价值,不能感人。 (2)感情要健康。照荀子的讲法,人生而有欲,不健康的感情是不少的,如爱权势、贪 财货、好享乐等等都是。宣扬这类感情,其结果是害己害人,就文说当然是没有价值的。相反, 像屈原写《离骚》、 杜甫写“三吏”、“三别”,都表现了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感情,文当 然是有大价值的。以上分记实、说理、抒情为三是方便说,绝大多数文章是以一种为主,兼有 其他成分。利用的时候宜于总起来,重点是:要内容有分量,有利于人民,有利于社会,使人 读了有所得,甚至点头称叹。 初学作文,常见的一个缺点是没有内容,即言之无物。或主旨不明,或人云亦云,或琐 细无谓,虽然是练习,这也是大病。补救之道是学习历代的名射手,要箭不虚发。 [题与文]
从这一节起谈“写”的表达方面,或者可以看作这本小书的重点。作文一般是就题发挥,所以 先谈题与文的关系。题大致说有两类 (1)他人命题,自然是题在文先; (2)自己命题,题可以在文先,也可以、甚至常常在文后。题在文先,即所谓命题作文, 上学时期的练习几乎都用这种形式。这样,他人命题,自己作,见题之后的思和写要怎么样进 行呢?首先当然是体会题意。文题之意,古代有些是难于先知的,如枚乘《七发》、柳宗元《三 戒》,不看文就不能知道是哪七种、哪三种;即使没有数目问题,如韩愈《进学解》、李翱《复 性书》,别人也难于知道究竟要怎样解、怎样复。到现代,这种情形几乎没有了,绝大多数文 题浅明确定,一看就知道命题人的意之所向。自然,例外总会有的,如有的人很不愿意平实, 或者想引出文的新境界,于是在命题上求新奇。这有多种办法,如“侵晨”、“雨”之类是简 约,“进与退之间”、“在发愤的道路上”之类是含蓄,“杜鹃归去的时候”、“月下的沉思” 之类是粉饰,等等。遇见这样的题目,体会题意就会比较费思索。如果想知道的是命题人的确 切用意,这就相当难。但它也有易的一面,因为意不确定,那就只要沾上边就不能算错。以“雨” 为例,可以写一篇记叙文,记某一天下雨或遇雨的情况,也可以写一篇说明文,说明雨的成因 以及与农业的关系等,只要写的是雨,命题人就没有理由说文不对题,事实常常是,命题人要 求的正是这样的可此可彼的自由 浅明确定的题就没有这样的自由吗?也不然。这自然要看是什么样的题目。有的题目明显 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读书的益处”,作者的自由就小,因为不能说有害处。但也不是毫 无自由,即使内容方面不容许有较多的出入,表达方面还是可以独出心裁的 譬如不写成一、二、三、四的条条,而写成先无知后有知的感受。较多的题目不表示或不 明显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只是“读书”,作者的自由就大多了。首先是内容方面。应该说 与读书有关的内容是无限的,选定哪一种,可以由两方面的条件来决定。一个条件是“兴趣 与读书有关的事,有不少是自己的经历,也有些不直接属于自己,是自己的见闻,这些,一齐 或大部分拥上心头,于是可以衡量一下,对哪一种最感兴趣就写哪一种。另一个条件是“见 识”。所谓见识,是对于读书的某一个方面有独到之见,或说有值得别人参考的意见:独 值得参考,写成文章才有分量,有用,所以就应该写这一种。兴趣和见识能够协调,就是既有 兴趣又有见识,最好:万一不能协调,应该舍兴趣而取见识,因为没有见识的结果是内容空洞 无物,那就是作了等于不作。 其次是表达方面,选择的自由也是很多的。同样的内容,可以写成不同的体裁,如抒情的 散文或者说理的议论文。同样的体裁,如议论文,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论证,如先提出论点而 后举论据,或者先举论据而后提出论点。此外,详略、正反、虚实等等也可以随心所欲,只要 运用得当,都可以殊途而同归 同一个题目,有选择内容的自由,有选择表达方式的自由,这是方便说:其实是内容离不 开表达,表达离不开内容,审题之后,写的自由总是内容和表达混在一起的。以下混在一起谈 谈审题之后、成文之前的运筹,也就是怎么样使文与题能够巧妙地配合 这情况千变万化,只能举一点点例,其余可以类推
-------------------------------------------------------------------------------- 从这一节起谈“写”的表达方面,或者可以看作这本小书的重点。作文一般是就题发挥,所以 先谈题与文的关系。题大致说有两类: (1)他人命题,自然是题在文先; (2)自己命题,题可以在文先,也可以、甚至常常在文后。题在文先,即所谓命题作文, 上学时期的练习几乎都用这种形式。这样,他人命题,自己作,见题之后的思和写要怎么样进 行呢?首先当然是体会题意。文题之意,古代有些是难于先知的,如枚乘《七发》、柳宗元《三 戒》,不看文就不能知道是哪七种、哪三种;即使没有数目问题,如韩愈《进学解》、李翱《复 性书》,别人也难于知道究竟要怎样解、怎样复。到现代,这种情形几乎没有了,绝大多数文 题浅明确定,一看就知道命题人的意之所向。自然,例外总会有的,如有的人很不愿意平实, 或者想引出文的新境界,于是在命题上求新奇。这有多种办法,如“侵晨”、“雨”之类是简 约,“进与退之间”、“在发愤的道路上”之类是含蓄,“杜鹃归去的时候”、“月下的沉思” 之类是粉饰,等等。遇见这样的题目,体会题意就会比较费思索。如果想知道的是命题人的确 切用意,这就相当难。但它也有易的一面,因为意不确定,那就只要沾上边就不能算错。以“雨” 为例,可以写一篇记叙文,记某一天下雨或遇雨的情况,也可以写一篇说明文,说明雨的成因 以及与农业的关系等,只要写的是雨,命题人就没有理由说文不对题,事实常常是,命题人要 求的正是这样的可此可彼的自由。 浅明确定的题就没有这样的自由吗?也不然。这自然要看是什么样的题目。有的题目明显 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读书的益处”,作者的自由就小,因为不能说有害处。但也不是毫 无自由,即使内容方面不容许有较多的出入,表达方面还是可以独出心裁的, 譬如不写成一、二、三、四的条条,而写成先无知后有知的感受。较多的题目不表示或不 明显地表示命题人的意愿,如只是“读书”,作者的自由就大多了。首先是内容方面。应该说, 与读书有关的内容是无限的,选定哪一种,可以由两方面的条件来决定。一个条件是“兴趣”。 与读书有关的事,有不少是自己的经历,也有些不直接属于自己,是自己的见闻,这些,一齐 或大部分拥上心头,于是可以衡量一下,对哪一种最感兴趣就写哪一种。另一个条件是“见 识”。所谓见识,是对于读书的某一个方面有独到之见,或说有值得别人参考的意见;独到, 值得参考,写成文章才有分量,有用,所以就应该写这一种。兴趣和见识能够协调,就是既有 兴趣又有见识,最好;万一不能协调,应该舍兴趣而取见识,因为没有见识的结果是内容空洞 无物,那就是作了等于不作。 其次是表达方面,选择的自由也是很多的。同样的内容,可以写成不同的体裁,如抒情的 散文或者说理的议论文。同样的体裁,如议论文,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论证,如先提出论点而 后举论据,或者先举论据而后提出论点。此外,详略、正反、虚实等等也可以随心所欲,只要 运用得当,都可以殊途而同归。 同一个题目,有选择内容的自由,有选择表达方式的自由,这是方便说;其实是内容离不 开表达,表达离不开内容,审题之后,写的自由总是内容和表达混在一起的。以下混在一起谈 谈审题之后、成文之前的运筹,也就是怎么样使文与题能够巧妙地配合。 这情况千变万化,只能举一点点例,其余可以类推
(一)常与变。常是顺着题意写,或者说,照一般人所预期的那样写。如题目是“我的老 师”,成文,是记某一位老师的为人和自己的观感,是常:成文,不是写人,而是写看到蜜蜂 为集体而忘我地劳动,受启发,决心向蜜蜂学习,丢掉自己的私利观念,是变。作文,有题, 要扣紧题目写,所以通常是走常道。但也不是不可以变,变,只要意思好,与题在某方面能对 应,也可以算是扣紧题目写。只是要记住,变必须是意思的需要,不可为变而变,立异以为高 (二)大题小作与小题大作。科举时代作八股文,命题有大小,如“吾日三省吾身,为人 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是大题,“吾身”是小题,八股文规格有定, 字数大致有定,所以大题须小作,小题须大作,以期能够多而不臃肿,少而不单薄。这是逞慧 心,慧心之下有自由。这种逞慧心的办法可以移用于现在,就是不管题目怎么样,我们可以依 照自己的意愿,欲长则长,欲短则短,欲详则详,欲略则略,欲重此则重此,欲重彼则重彼。 结果是,重大的题目,也许提纲挈领或轻轻点染就完篇了,而狭小的题目,也许推心置腹或面 面俱到而成为大篇章。 (三)正题反作与反题正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正面的意见,题是正题,依通 例作是正作:不依通例,而表示反面的意见,是反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反面的意 见,题是反题,依通例作是反作:不依通例,而表示正面的意见,是正作。不依通例,是因为 自己有不同于通例的意见,言为心声,所以正题反作、反题正作都是对的。这种写法,如果真 是出于心声,就会给读者以既新奇又真挚的感觉。历史上这类文章也颇有一些,如元好问的《市 隐斋记》是应人的请求写的,依通例应该说些颂扬市隐斋主人的话,可是偏偏不说,而相当露 骨地说了些市隐乃假清高真鄙俗的讽刺话。这新奇是心声,不是故意玩花样,所以成为有深远 意义的名文 (四)就题写与就己写。这所谓“就”是偏于,因为任何文章都不会完全离开题或完全离 开自己。就题写是常态,可以不说。所谓就己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或者触景生情,有 千言万语必吐之而后快。古典的名文中这类的不少,如司马迁的《伯夷列传》就是典型的一篇。 伯夷、叔齐弟兄事,历史传说很简单,可写的不多,太史公为什么要写他们呢?是想倾吐自己 的一肚子愤懑。许多人,世风,与自己的清高刚正的理想相距太远,他看不过去,想矫世俗 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把牢骚和眼泪都写在文章里。像这样的文章,表面是写伯夷、叔齐 而实际是写自己,所以千百年后还能引出读者的同情之泪。这就告诉我们,就己写的办法不只 可以用,如果用得适当,还会有大成就。 (五)因相关而岔出。文是思路的痕迹、思路的文字化。对于同一个主题,不同的人思路 必不同,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思路也可能很不同。思总是由甲及乙:可是,甲已定,乙究 竟会是什么,那就很不一定。关联总是有的,但关联的线千头万绪,所以如何联都是可能的, 合理的。例如同是风吹竹叶,甲可以想到吃竹笋,乙却想到故人来。因此,可能有这种情况 顺着思路写,大道多歧,越岔越远,甚至岔到像是与题无关,怎么办?一个办法是收回来,最 后与题目照应一下,这是放风筝的形式,虽然飘出去很远,却有一条线牵着。也可以不收回来 照应,这是射箭的形式,虽然不回来,总是由弓那里发出去的,仍然可以算作形离题而神不离 总之,同一个题目,写法可以千变万化:应该以兴趣和见识为准绳定取舍,而不为题目所
(一)常与变。常是顺着题意写,或者说,照一般人所预期的那样写。如题目是“我的老 师”,成文,是记某一位老师的为人和自己的观感,是常;成文,不是写人,而是写看到蜜蜂 为集体而忘我地劳动,受启发,决心向蜜蜂学习,丢掉自己的私利观念,是变。作文,有题, 要扣紧题目写,所以通常是走常道。但也不是不可以变,变,只要意思好,与题在某方面能对 应,也可以算是扣紧题目写。只是要记住,变必须是意思的需要,不可为变而变,立异以为高。 (二)大题小作与小题大作。科举时代作八股文,命题有大小,如“吾日三省吾身,为人 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是大题,“吾身”是小题,八股文规格有定, 字数大致有定,所以大题须小作,小题须大作,以期能够多而不臃肿,少而不单薄。这是逞慧 心,慧心之下有自由。这种逞慧心的办法可以移用于现在,就是不管题目怎么样,我们可以依 照自己的意愿,欲长则长,欲短则短,欲详则详,欲略则略,欲重此则重此,欲重彼则重彼。 结果是,重大的题目,也许提纲挈领或轻轻点染就完篇了,而狭小的题目,也许推心置腹或面 面俱到而成为大篇章。 (三)正题反作与反题正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正面的意见,题是正题,依通 例作是正作;不依通例,而表示反面的意见,是反作。某一题目,依通例,应该表示反面的意 见,题是反题,依通例作是反作;不依通例,而表示正面的意见,是正作。不依通例,是因为 自己有不同于通例的意见,言为心声,所以正题反作、反题正作都是对的。这种写法,如果真 是出于心声,就会给读者以既新奇又真挚的感觉。历史上这类文章也颇有一些,如元好问的《市 隐斋记》是应人的请求写的,依通例应该说些颂扬市隐斋主人的话,可是偏偏不说,而相当露 骨地说了些市隐乃假清高真鄙俗的讽刺话。这新奇是心声,不是故意玩花样,所以成为有深远 意义的名文。 (四)就题写与就己写。这所谓“就”是偏于,因为任何文章都不会完全离开题或完全离 开自己。就题写是常态,可以不说。所谓就己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或者触景生情,有 千言万语必吐之而后快。古典的名文中这类的不少,如司马迁的《伯夷列传》就是典型的一篇。 伯夷、叔齐弟兄事,历史传说很简单,可写的不多,太史公为什么要写他们呢?是想倾吐自己 的一肚子愤懑。许多人,世风,与自己的清高刚正的理想相距太远,他看不过去,想矫世俗, 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把牢骚和眼泪都写在文章里。像这样的文章,表面是写伯夷、叔齐, 而实际是写自己,所以千百年后还能引出读者的同情之泪。这就告诉我们,就己写的办法不只 可以用,如果用得适当,还会有大成就。 (五)因相关而岔出。文是思路的痕迹、思路的文字化。对于同一个主题,不同的人思路 必不同,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思路也可能很不同。思总是由甲及乙;可是,甲已定,乙究 竟会是什么,那就很不一定。关联总是有的,但关联的线千头万绪,所以如何联都是可能的, 合理的。例如同是风吹竹叶,甲可以想到吃竹笋,乙却想到故人来。因此,可能有这种情况, 顺着思路写,大道多歧,越岔越远,甚至岔到像是与题无关,怎么办?一个办法是收回来,最 后与题目照应一下,这是放风筝的形式,虽然飘出去很远,却有一条线牵着。也可以不收回来 照应,这是射箭的形式,虽然不回来,总是由弓那里发出去的,仍然可以算作形离题而神不离 题。 总之,同一个题目,写法可以千变万化;应该以兴趣和见识为准绳定取舍,而不为题目所 拘
以上是说他人命题。作文,还可以自己标题。自己标题,文无限,题也无限,很难具体说 应该怎么办。大致说要注意这样几个原则: (1)要切合文意。内容是西瓜,标“东瓜”当然不对,标“瓜”也不恰当,一定要标“西 (2)要能明白显示文意,不劳读者猜测。就是说,过于晦涩迷离不好。 (3)要能引人入胜,使读者看到题目就想知道内容。但要注意,不可浮夸、轻佻,使读 者有不郑重的印象 (4)要典重,稍有含蓄。这是暗示读者文章内容有分量,值得仔细研读 (5)标题还要注意声音的和谐。这同题目长短有关系,一般说,过长过短都不好。还同 音节数目甚至平仄有关系,如“长城游记”(2、2)比“八达岭游记”(3、2)好,“香山古 寺”(平平仄仄)比“香山新亭”(平平平平)好。 自己写文,标题不是什么难事,但恰恰做到好处也并不容易。这要多向名作家(如鲁迅先 生,标题花样就特别多)学习,并多体会、尝试,求渐渐能够神而明之。 [条理与提纲 文章,不管长短,都要有条理,理由用不着说。什么是条理?也是不追问还明白一追问反 而模糊的事物。这里最好先缩小范围,因为条理可以指序列,任何序列都是一种条理,乱七八 糟的序列自然也不能不算是一种条理。范围缩小,我们就可以把条理限定为清晰的或说可取的 群。这之后自然还有问题,那是,要搞清楚什么是清晰的或可取的。 种想法,是与客观事物的条理相合。比如记事,事是按时间先后的顺序排列的,依照这 个顺序写,大到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小到某一个人的传记,甚至更小到一天的日记,都会 显得条理清晰。又如介绍地理情况,东、西、南、北、中五方,从某一点起由此及彼,也是客 观存在的,依照这类客观情况写,大到介绍全国的情况,如史书的《地理志》,小到一间房子 的布置,也都会显得条理清晰。时间、空间之外,所有客观事物,包括心理状态,都有它本身 的排列情况,虽然未必像时间、空间那样明显,我们 写它,只要能够抓住它的排列情况,依样画葫芦,就会显得条理清晰。这样说,条理是来 自客观,对不对?也对也不对。对,因为如刚才所说,确是有如此如彼的情况。不对,理由比 较复杂。 (1)客观事物的条理,要通过主观,成为“思路”的条理,才能写到纸上,成为文章。 (2)即使客观事物有明显的条理,思路也可以使它变,有时甚至最好有所变,然后写到 纸上,成为文章。大家都熟悉的是记事作品中常用倒叙和插叙(故事片中最喜欢用的回忆也属 于这一类),这条理显然不是来自客观事物,而是来自主观思路 (3)有不少事物,或说想写的内容,并不像时间、空间那样有明显的条理,可是写到纸 上,也有条理,这条理自然是从思路来。因为有这种种情况,所以就作文的实践说,我们无妨 说,思路的条理更直接,更重要,甚至说,所谓条理是指思路的条理;当然,同时也要记住
以上是说他人命题。作文,还可以自己标题。自己标题,文无限,题也无限,很难具体说 应该怎么办。大致说要注意这样几个原则: (1)要切合文意。内容是西瓜,标“东瓜”当然不对,标“瓜”也不恰当,一定要标“西 瓜”。 (2)要能明白显示文意,不劳读者猜测。就是说,过于晦涩迷离不好。 (3)要能引人入胜,使读者看到题目就想 知道内容。但要注意,不可浮夸、轻佻,使读 者有不郑重的印象。 (4)要典重,稍有含蓄。这是暗示读者文章内容有分量,值得仔细研读。 (5)标题还要注意声音的和谐。这同题目长短有关系,一般说,过长过短都不好。还同 音节数目甚至平仄有关系,如“长城游记”(2、2)比“八达岭游记”(3、2)好,“香山古 寺”(平平仄仄)比“香山新亭”(平平平平)好。 自己写文,标题不是什么难事,但恰恰做到好处也并不容易。这要多向名作家(如鲁迅先 生,标题花样就特别多)学习,并多体会、尝试,求渐渐能够神而明之。 [条理与提纲] -------------------------------------------------------------------------------- 文章,不管长短,都要有条理,理由用不着说。什么是条理?也是不追问还明白一追问反 而模糊的事物。这里最好先缩小范围,因为条理可以指序列,任何序列都是一种条理,乱七八 糟的序列自然也不能不算是一种条理。范围缩小,我们就可以把条理限定为清晰的或说可取的 一群。这之后自然还有问题,那是,要搞清楚什么是清晰的或可取的。 一种想法,是与客观事物的条理相合。比如记事,事是按时间先后的顺序排列的,依照这 个顺序写,大到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小到某一个人的传记,甚至更小到一天的日记,都会 显得条理清晰。又如介绍地理情况,东、西、南、北、中五方,从某一点起由此及彼,也是客 观存在的,依照这类客观情况写,大到介绍全国的情况,如史书的《地理志》,小到一间房子 的布置,也都会显得条理清晰。时间、空间之外,所有客观事物,包括心理状态,都有它本身 的排列情况,虽然未必像时间、空间那样明显,我们 写它,只要能够抓住它的排列情况,依样画葫芦,就会显得条理清晰。这样说,条理是来 自客观,对不对?也对也不对。对,因为如刚才所说,确是有如此如彼的情况。不对,理由比 较复杂。 (1)客观事物的条理,要通过主观,成为“思路”的条理,才能写到纸上,成为文章。 (2)即使客观事物有明显的条理,思路也可以使它变,有时甚至最好有所变,然后写到 纸上,成为文章。大家都熟悉的是记事作品中常用倒叙和插叙(故事片中最喜欢用的回忆也属 于这一类),这条理显然不是来自客观事物,而是来自主观思路。 (3)有不少事物,或说想写的内容,并不像时间、空间那样有明显的条理,可是写到纸 上,也有条理,这条理自然是从思路来。因为有这种种情况,所以就作文的实践说,我们无妨 说,思路的条理更直接,更重要,甚至说,所谓条理是指思 路的条理;当然,同时也要记住
这思路的条理不是无源之水,是有客观事物的条理作为基础的。思路,由此及彼,有规律。 个人无论怎样想入非非,总不能使野马跑到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是在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 内,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学识不同,甚至同一个人,片刻间的心情不同,同是思一种事物(此), 由这个此一跳而及彼,彼的具体内容可以、甚至经常很不同。譬如说,甲是农民,由秋风想到 收获,乙是诗人,由秋风想到“一年容易”:同一个人,此时由春雨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 彼时由春雨想到“好雨知时节”:都是顺其自然,没有高下之分。这所谓没有高下之分,是 就演变时的顺其自然说的。如果就其可以成为、或作为文章的胚胎说,不同的思路是有高下之 分的 举极端的例说,一种,可能忽此忽彼,像是常常断了联系,总起来又漫无边际,不成体 系:一种,思路的各部分,演变得合情理,联系得很紧凑,总起来看是个整体。显然,照样写 在纸上,前一种不成文理,因为思路没有条理:后一种成文理,因为思路有条理。思路,作为 文章的胚胎,怎样演变算有条理,怎样演变算没有条理,难于具体说,因为: (1)演变的情况是无限的; (2)有条理和没有条理,是对表达某种内容的要求说的,而内容的要求又是无限的。且 放过这个问题不谈。其次还可以问,怎么样思就“能够”有条理?这也难于具体说:勉强说也 是一句废话,是经常锻炼,仔细捉摸,逐渐减少错误和不妥,以期到相当的时候能够运用自如, 有求必应。求的是条理,应的也是条理。这条理,概括说要满足两个条件:(1)依照这个条 理写,能够把想表达的内容表达得清楚、确切、简约、完整:(2)依照这个条理写,读者能 够毫不费力地了解作者的原意。 有条理的思路,写到纸上,成为文章,一方面满足了作者的要求,一方面满足了读者的 要求,这样的条理总当是最好的或最理想的吧?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是,因为它满足 了作文的要求:在人与人之间成功地传达了思想感情。说不是,因为 (1)表达同一种思想感情,理论上可用的条理很多很多,实际上可能形成的条理也不只 两种,譬如有甲、乙、丙、丁四种,甲和乙,内部安排不同,而传达思想感情的能力不相上 下:甲和丙,或乙和丙,也是内部安排不同,可是就表达思想感情的能力说,甲和乙高,丙差 丁就更差,内部安排有显著的缺点,因而不能毫无遗憾地传达思想感情。写文章,用了 某种条理,通常情况,这条理不会是丁,或假定不是丁,而是甲,或乙,或丙。是丙,当然不 能说是最好的,因为它比甲、乙差:是甲或乙,也不能说是最好的,因为甲和乙是难兄难弟 (2)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一种条理,总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说,总不会 是顶天的,十全十美的 (3)思路,受构思者才力的限制,学力的限制,某特定时间的心情的限制,这样形成的 条理,虽然不能不说是以理智为基础,却多多少少有碰运气的意味,一碰就碰上最好的,这种 可能也是很少的。因此,作文,下笔之前思路的条理,我们要求的不必是完美无缺的,而是大 体可用的。大体可用,它就还可以改进,或说还有待于改进。怎么改进?一种常用而有效的办 法是先写提纲。 提纲可以有助于思路的条理,使之明晰,使之渐臻于完善。情况是这样:有文章要写,下 笔之前,思路的明晰程度可以很不同。有时候只有主旨,譬如驳某人某篇文章的议论,主旨明 确,至于用什么理由驳,模糊,论点和论据怎样安排,更模糊,都要等笔接触纸时的灵机一动
这思路的条理不是无源之水,是有客观事物的条理作为基础的。思路,由此及彼,有规律。一 个人无论怎样想入非非,总不能使野马跑到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是在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 内,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学识不同,甚至同一个人,片刻间的心情不同,同是思一种事物(此), 由这个此一跳而及彼,彼的具体内容可以、甚至经常很不同。譬如说,甲是农民,由秋风想到 收获,乙是诗人,由秋风想到“一年容易”;同一个人,此时由春雨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 彼时由春雨想到 “好雨知时节”:都是顺其自然,没有高下之分。这所谓没有高下之分,是 就演变时的顺其自然说的。如果就其可以成为、或作为文章的胚胎说,不同的思路是有高下之 分的。 举极端的例说,一种,可能忽此忽彼,像是常常断了联系,总起来又漫无边际,不成体 系;一种,思路的各部分,演变得合情理,联系得很紧凑,总起来看是个整体。显然,照样写 在纸上,前一种不成文理,因为思路没有条理;后一种成文理,因为思路有条理。思路,作为 文章的胚胎,怎样演变算有条理,怎样演变算没有条理,难于具体说,因为: (1)演变的情况是无限的; (2)有条理和没有条理,是对表达某种内容的要求说的,而内容的要求又是无限的。且 放过这个问题不谈。其次还可以问,怎么样思就“能够”有条理?这也难于具体说;勉强说也 是一句废话,是经常锻炼,仔细捉摸,逐渐减少错误和不妥,以期到相当的时候能够运用自如, 有求必应。求的是条理,应的也是条理。这条理,概括说要满足两个条件:(1)依照这个条 理写,能够把想表达的内容表达得清楚、确切、简约、完整;(2)依照这个条理写,读者能 够毫不费力地了解作者的原意。 有条理的思路,写到纸上,成为文章,一方面满足了作者的要求,一方面满足了读 者的 要求,这样的条理总当是最好的或最理想的吧?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是,因为它满足 了作文的要求:在人与人之间成功地传达了思想感情。说不是,因为: (1)表达同一种思想感情,理论上可用的条理很多很多,实际上可能形成的条理也不只 一两种,譬如有甲、乙、丙、丁四种,甲和乙,内部安排不同,而传达思想感情的能力不相上 下;甲和丙,或乙和丙,也是内部安排不同,可是就表达思想感情的能力说,甲和乙高,丙差 一些;丁就更差,内部安排有显著的缺点,因而不能毫无遗憾地传达思想感情。写文章,用了 某种条理,通常情况,这条理不会是丁,或假定不是丁,而是甲,或乙,或丙。是丙,当然不 能说是最好的,因为它比甲、乙差;是甲或乙,也不能说是最好的,因为甲和乙是难兄难弟。 (2)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一种条理,总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说,总不会 是顶天的,十全十美的。 (3)思路,受构思者才力的限制,学力的限制,某特定时间的心情的限制,这样形成的 条理,虽然不能不说是以理智为基础,却多多少少有碰运气的意味,一碰就碰上最好的,这种 可能也是很少的。因此,作文,下笔之前思路的条理,我们要求的不必是完美无缺的,而是大 体可用的。大体可用,它就还可以改进,或说还有待于改进。怎么改进?一种常用而有效的办 法是先写提纲。 提纲可以有助于思路的条理,使之明晰,使之渐臻于完善。情况是这样:有文章要写,下 笔之前,思路的明晰程度可以很不同。有时候只有主旨,譬如驳某人某篇文章的议论,主旨明 确,至于用什么理由驳,模糊,论点和论据怎样安排,更模糊,都要等笔接触纸时的灵机一动
有时候,不只主旨明确,内容的要点也有大致的轮廓。还有时候,想得多而细致,连开头、结 尾以及段落的安排都有了拟定的格局。三种之中哪种为好?不宜于抽象地回答,因为要看写文 章的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文章。譬如鲁迅先生写杂感,推想下笔之前的思路情况总是属于第 种,甚至写小说,如《阿Q正传》,情况也属于第一种。但这是鲁迅先生,至于一般人,要 量力而行,不能勉强也照样来一下。这里谈作文,主要是就初学立论,那就无妨说,思路的三 种情况之中,以最后一种想得多而细致的为好。想得多而细致,形成篇章结构的蓝图,或说腹 稿,只装在头脑中也无不可; 但总不如拿出来,使它固定在文字上,就是说,写成提纲。理由之一是定下来,可以避免模糊 以至遗忘:之二,文字比头脑里的思路明晰,比较容易组成合用的体系;之三,写下来, 放,可以用过些时候的思来审查,改进,以求更合用。 写提纲,可详可略,大致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纲领式”的,只写内容的要点,以及 文意的大致安排:或者只写内容的要点,连文意的安排,哪些先说,哪些后说,都留待动笔的 时候相机处理。一种是“细目式”的,不只写明内容的要点,还写明表述此内容的篇章结构的 具体安排,如由哪里说起,中间怎样转折、 联系,最后怎样收束等等。就初学说,两种 提纲之中,以细目式的为好。理由有很多,如 (1)可以锻炼思路,使之细密,也就是培养编写腹稿的本领,有了这种本领,在适当的 时机,即使不写提纲也可以下笔成章 (2)写成文章,内容和表达都可以比较有把握 (3)动笔的时候不至于盲人走生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或者上句不接下句 (4)提纲细,构思时想到的一些精采的意思、措词等也可以记下来,那就不至于有好兵 器而作战时没有用上:等等 写提纲,由时间的限制方面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刻不容缓,如课堂作文,限定两课时 交卷,写提纲总不能用时间太多,也不容许反复修改。写这类提纲,要聚精会神,快中求细致。 另一类,不是刻不容缓,至于时间可以放到多长,那就很不一定。譬如计画写一种专著,写 提纲,时间甚至可以长到超过一年:短的,一两天或三五天。总之 只要不是刻不容缓,那就容许:(1)选择时间,原则是,头脑清醒的时候比已经精疲力 尽的时候好:(2)修改,原则是,次数多比次数少好。一个人,不管思想多么细密,过些时 候,再思,总可以发现不足的地方:何况初写与再思之间,还可能看到有关的文章,听到有关 的议论,受到启发,那就更宜于修改,以求接近完善。至于修改什么,概括地说不过是两方面: 是量的增减,应说而没写上的,补,可以不说而写上的,删:二是次序的调整,即前后的移 动。这样修改之后,下笔时是不是就可以完全照它呢?我的经验,可以完全照它,而经常是 不完全照它,也就是在成文的过程中还要修改。为什么? 因为文是思想感情的精粹化、条理化,在成文的过程中,原来思路的粗糙、不足、混杂等 缺点必然要显露出来,有缺点,当然要改动,甚至大改动。这种情况,后面谈思路与字面的时 候还要提到,这里不多说。 我们都知道,初学作文,不少人看见题目,苦于无话可说,或有些模糊的意思,不知从何 说起。如果说这是一种病态,那治病的良药就是锻炼思路,使之有物并有条理。思路条理的形 成,要靠多方面的条件:就作文说,写提纲是个很重要的条件,或说很有效的办法。其实又不
有时候,不只主旨明确,内容的要点也有大致的轮廓。还有时候,想得多而细致,连开头、结 尾以及段落的安排都有了拟定的格局。三种之中哪种为好?不宜于抽象地回答,因为要看写文 章的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文章。譬如鲁迅先生写杂感,推想下笔之前的思路情况总是属于第 一种,甚至写小说,如《阿 Q 正传》,情况也属于第一种。但这是鲁迅先生,至于一般人,要 量力而行,不能勉强也照样来一下。这里谈作文,主要是就初学立论,那就无妨说,思路的三 种情况之中,以最后一种想得多而细致的为好。想得多而细致,形成篇章结构的蓝图,或说腹 稿,只装在头脑中也无不可; 但总不如拿出来,使它固定在文字上,就是说,写成提纲。理由之一是定下来,可以避免模糊 以至遗忘;之二,文字比头脑里的思路明晰,比较容易组成合用的体系;之三, 写下来,放 一放,可以用过些时候的思来审查,改进,以求更合用。 写提纲,可详可略,大致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纲领式”的,只写内容的要点,以及 文意的大致安排;或者只写内容的要点,连文意的安排,哪些先说,哪些后说,都留待动笔的 时候相机处理。一种是“细目式”的,不只写明内容的要点,还写明表述此内容的篇章结构的 具体安排,如由哪里说起,中间怎样转折、过渡、联系,最后怎样收束等等。就初学说,两种 提纲之中,以细目式的为好。理由有很多,如: (1)可以锻炼思路,使之细密,也就是培养编写腹稿的本领,有了这种本领,在适当的 时机,即使不写提纲也可以下笔成章; (2)写成文章,内容和表达都可以比较有把握; (3)动笔的时候不至于盲人走生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或者上句不接下句; (4)提纲细,构思时想到的一些精采的意思、措词等也可以记下来,那就不至于有好兵 器而作战时没有用上;等等。 写提纲,由时间的限制方面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刻不容缓,如课堂作文,限定两课时 交卷,写提纲总不能用时间太多,也不容许反复修改。写这类提纲,要聚精会神,快中求细致。 另一类,不是刻不容缓,至于时间可以放到多长,那就很不一定。譬如计 画写一种专著,写 提纲,时间甚至可以长到超过一年;短的,一两天或三五天。总之, 只要不是刻不容缓,那就容许:(1)选择时间,原则是,头脑清醒的时候比已经精疲力 尽的时候好;(2)修改,原则是,次数多比次数少好。一个人,不管思想多么细密,过些时 候,再思,总可以发现不足的地方;何况初写与再思之间,还可能看到有关的文章,听到有关 的议论,受到启发,那就更宜于修改,以求接近完善。至于修改什么,概括地说不过是两方面: 一是量的增减,应说而没写上的,补,可以不说而写上的,删;二是次序的调整,即前后的移 动。这样修改之后,下笔时是不是就可以完全照它呢?我的经 验,可以完全照它,而经常是 不完全照它,也就是在成文的过程中还要修改。为什么? 因为文是思想感情的精粹化、条理化,在成文的过程中,原来思路的粗糙、不足、混杂等 缺点必然要显露出来,有缺点,当然要改动,甚至大改动。这种情况,后面谈思路与字面的时 候还要提到,这里不多说。 我们都知道,初学作文,不少人看见题目,苦于无话可说,或有些模糊的意思,不知从何 说起。如果说这是一种病态,那治病的良药就是锻炼思路,使之有物并有条理。思路条理的形 成,要靠多方面的条件;就作文说,写提纲是个很重要的条件,或说很有效的办法。其实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