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百家
中国现代文学百家
二十一个 我们在白芦沟休息下来。… 走了一天两晚。脚板起泡,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结成一块厚皮,和 袜子死死贴住,袜子脱不下来。…身上满身虱子,打几下衣服想打下虱子, 可是衬衫像邮票似的粘住着皮肉,打不动,裤子虽然在河里渡过,现在它却 自己干了起来,不过比以前粘得更紧些。… 大家的眼白成了红色,眼黑翻了一半上去,像还没闭眼的死尸;眼眶子 一圈黑。…腿子发了一点肿,比平素大一圈。… 一吃喝过,大家就躺了下来。一躺下连骨头都软了。心里想,无论有什 么天大的事发生了也躺着再说。…老实话:这时候要是有敌人来了也不想 起来的,宁可吃颗把黑枣子。… 可是糟糕。躺着不一会,营里的传令骑了匹马到了连部,叫我们高连长 马上到营部里去开什么紧急会议。 什么毛病?又得准备了吧? “操他妹子,管它,睡了觉再说!”一位弟兄哼着鼻子说。 这事情可不大好。并不是害怕。…要是不歇脚,不躺下,再走上几天 几晚,遇着了敌人倒不怕。可是一休息就完了,一休息,别说开火,就是叫 你起来走三五步路你也得咒他的娘。可是… 可是大家呼呼地都睡着了。… 下午一点钟左右,营长骑了马到前面来,几个连长跑着腿跟着:看防务。 过了一会,高连长发了命令,叫向东移三里驻下。 弟兄们张开了一半眼睛,在肚子里咒他的三十六代祖宗。咒只管咒,起 来还是起来。大家用手背揩了揩下巴的唾涎,呵欠也不打一个地就起身,背 上那些七七八八的捞什子,开始移动。…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灰土,耳朵里 也敲得出土来。…颧骨是青色。 “先上水…那边可没有水喝。” 不知是谁这么叫了一声,大家给逗得做梦似地抢到沟边,喝了些又上了 些,水自然是有点黑的,沙虫也多,不过也还干净。味有点那个,不知你们 叫什么,我们叫做涩:水味有点涩。…可是其实上了当。其实那边也有水, 跟我们现在上水的这条沟是通的,水也好。 沈振国走在我旁边。他吐了一口唾沫,说了句“操他妈”。他好像只是 在肚子里骂着的,不知道怎么岔,关不住,给迸了出来。他那意思我真懂得, 可是说不出。…他并不是要骂谁。 我想答他句把话。…但还是说不出:肚子里是有个意思,要变成一句 话,要叫别人懂得,可难哩。闭住嘴了,我是不大会说话的。 “快点走!”高连长叫。 来兴一步挨一步地拖在顶后面:割吃!班长的枪柄打在他腿肚子上。 “操你祖宗,还不快走!” 给打一下似乎就有了点力气,不过腿子还是提不高。 背部弯着:这时候身上那些鸟东西比以前重得多。他们也随随便便,不 再叫你“胸脯挺出,小肚子吸进”了
二十一个 我们在白芦沟休息下来。…… 走了一天两晚。脚板起泡,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结成一块厚皮,和 袜子死死贴住,袜子脱不下来。……身上满身虱子,打几下衣服想打下虱子, 可是衬衫像邮票似的粘住着皮肉,打不动,裤子虽然在河里渡过,现在它却 自己干了起来,不过比以前粘得更紧些。…… 大家的眼白成了红色,眼黑翻了一半上去,像还没闭眼的死尸;眼眶子 一圈黑。……腿子发了一点肿,比平素大一圈。…… 一吃喝过,大家就躺了下来。一躺下连骨头都软了。心里想,无论有什 么天大的事发生了也躺着再说。……老实话:这时候要是有敌人来了也不想 起来的,宁可吃颗把黑枣子。…… 可是糟糕。躺着不一会,营里的传令骑了匹马到了连部,叫我们高连长 马上到营部里去开什么紧急会议。 什么毛病?又得准备了吧? “操他妹子,管它,睡了觉再说!”一位弟兄哼着鼻子说。 这事情可不大好。并不是害怕。……要是不歇脚,不躺下,再走上几天 几晚,遇着了敌人倒不怕。可是一休息就完了,一休息,别说开火,就是叫 你起来走三五步路你也得咒他的娘。可是…… 可是大家呼呼地都睡着了。…… 下午一点钟左右,营长骑了马到前面来,几个连长跑着腿跟着:看防务。 过了一会,高连长发了命令,叫向东移三里驻下。 弟兄们张开了一半眼睛,在肚子里咒他的三十六代祖宗。咒只管咒,起 来还是起来。大家用手背揩了揩下巴的唾涎,呵欠也不打一个地就起身,背 上那些七七八八的捞什子,开始移动。……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灰土,耳朵里 也敲得出土来。……颧骨是青色。 “先上水……那边可没有水喝。” 不知是谁这么叫了一声,大家给逗得做梦似地抢到沟边,喝了些又上了 些,水自然是有点黑的,沙虫也多,不过也还干净。味有点那个,不知你们 叫什么,我们叫做涩:水味有点涩。……可是其实上了当。其实那边也有水, 跟我们现在上水的这条沟是通的,水也好。 沈振国走在我旁边。他吐了一口唾沫,说了句“操他妈”。他好像只是 在肚子里骂着的,不知道怎么岔,关不住,给迸了出来。他那意思我真懂得, 可是说不出。……他并不是要骂谁。 我想答他句把话。……但还是说不出:肚子里是有个意思,要变成一句 话,要叫别人懂得,可难哩。闭住嘴了,我是不大会说话的。 “快点走!”高连长叫。 来兴一步挨一步地拖在顶后面:割吃!班长的枪柄打在他腿肚子上。 “操你祖宗,还不快走!” 给打一下似乎就有了点力气,不过腿子还是提不高。 背部弯着:这时候身上那些鸟东西比以前重得多。他们也随随便便,不 再叫你“胸脯挺出,小肚子吸进”了
到了那边就不许再躺下。… 有道理,要一躺下睡着了,大家便得没命:敌人是在向我们走着。… “听,来了!”不知哪位弟兄压着嗓子说 大家歪着脑袋听。 真的,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步枪响! “还远哩。” 是的,并不近 “准备!”高连长说,“别着慌,大家要镇静。…我们要取攻势防御。… 要镇静!…” 大家站直了身子。 有几个揉揉眼睛:眼白老是红,眼黑老是灰色。 还是歪着脑袋听,…可是枪声听不见了。 站直了身子又弯了一点下来,上眼皮重得只望下掉,…有几个似乎连 枪都拿不稳。… 可是… “又来了,听着!” 一一拍拍!拍拍拍拍…拍!… 近些了,他妈的! 弟兄们把枪都抓紧些,像怕他逃去似地。…有一位弟兄的腮巴子动了 两动,其实他并没吃东西,谁还吃什么鸡巴东西!正是静着,营里的传令骑 着马飞跑地来,在马上叫了些话。“…第三连掩护退却!…” 我们的耳朵虽然没害病,但只听见一句话:“第三连掩护退却”。掩护 退却呀,妈的!这就是说,别人退却,你掩护… 第二连和第一连的人哄哄地移动起来:他们开始退。… 高连长尽管厉害,可是刚一听见“第三连掩护退却”,他也变了点样子: 脸子一阵白,白到了脖子上,耳朵上,嘴上,像有一桶石灰水向他头上泼,… 可是他压住他自己了。这里说的压住,就是他自己先说的那镇静。 “别慌!”他叫。“这是咱们生死关头…别慌…振起精神来…嗨, 怎么啦,你!” 被叫着的那弟兄惊了一下,立即挺一挺胸脯。 高连长又像猫头鹰叫似地喊连副们。 “吴连副,你们都来。…你们把排上的子弹都分配一下!” 连副们都忙着了:“…陈得标,你交两排来…何光,你拿两排去… 还有你,嗨!” “准备!”高连长嘴唇皮紧绷着,说出话好像很费力。“别着慌,这是 我们生死关头…要镇静…” 接着裂开嗓子叫: “上刺刀…” 格拉格拉地大家都上刺刀。 枪声更近…走着的时候瞧见远远的白云,一滚一滚地滚上天。云散了。 刚一散,拍拍拍一一又一堆云… 再一近,子弹叱叱叱地飞。 都走着,不由自主地,一个跟一个。心里空空洞洞的。怕倒不怕:
到了那边就不许再躺下。…… 有道理,要一躺下睡着了,大家便得没命:敌人是在向我们走着。…… “听,来了!”不知哪位弟兄压着嗓子说。 大家歪着脑袋听。 真的,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步枪响! “还远哩。” 是的,并不近。 “准备!”高连长说,“别着慌,大家要镇静。……我们要取攻势防御。…… 要镇静!……” 大家站直了身子。 有几个揉揉眼睛:眼白老是红,眼黑老是灰色。 还是歪着脑袋听,……可是枪声听不见了。 站直了身子又弯了一点下来,上眼皮重得只望下掉,……有几个似乎连 枪都拿不稳。…… 可是…… “又来了,听着!” ——拍拍!拍拍拍拍……拍!…… 近些了,他妈的! 弟兄们把枪都抓紧些,像怕他逃去似地。……有一位弟兄的腮巴子动了 两动,其实他并没吃东西,谁还吃什么鸡巴东西!正是静着,营里的传令骑 着马飞跑地来,在马上叫了些话。“……第三连掩护退却!……” 我们的耳朵虽然没害病,但只听见一句话:“第三连掩护退却”。掩护 退却呀,妈的!这就是说,别人退却,你掩护…… 第二连和第一连的人哄哄地移动起来:他们开始退。…… 高连长尽管厉害,可是刚一听见“第三连掩护退却”,他也变了点样子: 脸子一阵白,白到了脖子上,耳朵上,嘴上,像有一桶石灰水向他头上泼,…… 可是他压住他自己了。这里说的压住,就是他自己先说的那镇静。 “别慌!”他叫。“这是咱们生死关头……别慌……振起精神来……嗨, 怎么啦,你!” 被叫着的那弟兄惊了一下,立即挺一挺胸脯。 高连长又像猫头鹰叫似地喊连副们。 “吴连副,你们都来。……你们把排上的子弹都分配一下!” 连副们都忙着了:“……陈得标,你交两排来……何光,你拿两排去…… 还有你,嗨!” “准备!”高连长嘴唇皮紧绷着,说出话好像很费力。“别着慌,这是 我们生死关头……要镇静……” 接着裂开嗓子叫: “上刺刀……” 格拉格拉地大家都上刺刀。 枪声更近……走着的时候瞧见远远的白云,一滚一滚地滚上天。云散了。 刚一散,拍拍拍——又一堆云…… 再一近,子弹叱叱叱地飞。 都走着,不由自主地,一个跟一个。……心里空空洞洞的。怕倒不怕:
没有工夫怕。己经记不得自己有手,有脚,有脑袋。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东 西,只是别人走你也走,别人放枪你也放,别人逃你也逃,跟着别人做,老 没有错。…大家都在做梦。 敌人拚命喊着。前进着。放枪着… 散开了。紧紧拿住枪,紧得连手都发胀。… “前面发现敌人,五百米达开放!…” …弯着腰弯着腿,一面扳机子,拍拍拍地打了去。 “前进哪!”王连副跑着喊,“一退就没命哪!…操他妈,看准标的!” 看准标的,谁不知道。可是都是烟,到处是烟,天下地上。你就看准那 “标的”,拍的一声又打了左偏。…不过,我们总也瞧着打,要是胡打, 我们子弹不够就糟了大糕:我们是掩护退却哩。 拍拍拍!只是拍拍拍!子弹叱叱着也听不见了。… “嗳,不好!”来兴大腿上带了花,膝踝子一屈,连身子仆了下来。 谁也顾不得谁。一回头,来兴离我们有两三丈远了。… 两边愈进愈近。好像有谁在我耳朵边放爆竹,耳朵眼里都是烟。子弹似 乎飞进耳朵又飞了出来。 何光脑袋上带了花,怪轻松地就躺在泥堆里,刚宰了的鸡似地抽动几下 就睡着了。… 都是烟。到处是烟。瞧敌人像隔着一片纱。 拍拍!拍!叱… 子弹从肩膀上掠过,从手肘里掠过,从胯下掠过… 叱!他妈的帽子打下了。 脑袋呢,我的脑袋,他妈的? 偷出左手摸一摸,还好,我的脑袋在着。…马上又扳起枪机来。… 敌人就在面前!他们自然一定都跟我们一样,我们没有瞧清他们的脸子 谁有工夫去瞧他们的鸡巴脸子一一不过他们眼睛也一定和我们的一样不 大张得开,也一定空跑了个几天几晚旱路。脸子都青白着,正在动哩。 冲锋… “杀呀,操他妈的…” “…杀呀…杀呀…” 枪机不能扳了:来不及。…现在要的是用刺刀戳,砍,这我们叫做“劈 刺。” 可是我们当新兵时学的劈刺如今全用不着。从前是摆个好架子,两腿稍 带一点弯,进一步,手里的木枪向空处戳一下,嘴里就:“杀!”要是叫得 不大好,班长一拳打在脊背上: “操你祖宗,叫你喝奶么…叫响些!” 如今一点用不着。…谁都没想要摆个架子,放个好姿势,叫得有劲。… 戳出去也不见得按规矩。戳出去戳在别人肚子上胸脯上当然顶好,不过有时 来不及,你也会把枪倒过来,拿枪柄子打人脑袋的… “杀…杀…” 两边都叫着,辨不明白是哪边叫的,谁叫的,只知道叫着的都是我们这 类人。…声音都不像本人的嗓子,有时尖些,或者粗些,再不然带点沙音
没有工夫怕。已经记不得自己有手,有脚,有脑袋。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东 西,只是别人走你也走,别人放枪你也放,别人逃你也逃,跟着别人做,老 没有错。……大家都在做梦。 敌人拚命喊着。前进着。放枪着…… 散开了。紧紧拿住枪,紧得连手都发胀。…… “前面发现敌人,五百米达开放!……” ……弯着腰弯着腿,一面扳机子,拍拍拍地打了去。 “前进哪!”王连副跑着喊,“一退就没命哪!……操他妈,看准标的!” 看准标的,谁不知道。可是都是烟,到处是烟,天下地上。你就看准那 “标的”,拍的一声又打了左偏。……不过,我们总也瞧着打,要是胡打, 我们子弹不够就糟了大糕:我们是掩护退却哩。 拍拍拍!只是拍拍拍!子弹叱叱着也听不见了。…… “嗳,不好!”来兴大腿上带了花,膝踝子一屈,连身子仆了下来。 谁也顾不得谁。一回头,来兴离我们有两三丈远了。…… 两边愈进愈近。好像有谁在我耳朵边放爆竹,耳朵眼里都是烟。子弹似 乎飞进耳朵又飞了出来。 何光脑袋上带了花,怪轻松地就躺在泥堆里,刚宰了的鸡似地抽动几下 就睡着了。…… 都是烟。到处是烟。瞧敌人像隔着一片纱。 拍拍!拍!叱…… 子弹从肩膀上掠过,从手肘里掠过,从胯下掠过…… 叱!他妈的帽子打下了。 脑袋呢,我的脑袋,他妈的? 偷出左手摸一摸,还好,我的脑袋在着。……马上又扳起枪机来。…… 敌人就在面前!他们自然一定都跟我们一样,我们没有瞧清他们的脸子 ——谁有工夫去瞧他们的鸡巴脸子——不过他们眼睛也一定和我们的一样不 大张得开,也一定空跑了个几天几晚旱路。脸子都青白着,正在动哩。 冲锋…… “杀呀,操他妈的……” “……杀呀……杀呀……” 枪机不能扳了:来不及。……现在要的是用刺刀戳,砍,这我们叫做“劈 刺。” 可是我们当新兵时学的劈刺如今全用不着。从前是摆个好架子,两腿稍 带一点弯,进一步,手里的木枪向空处戳一下,嘴里就:“杀!”要是叫得 不大好,班长一拳打在脊背上: “操你祖宗,叫你喝奶么……叫响些!” 如今一点用不着。……谁都没想要摆个架子,放个好姿势,叫得有劲。…… 戳出去也不见得按规矩。戳出去戳在别人肚子上胸脯上当然顶好,不过有时 来不及,你也会把枪倒过来,拿枪柄子打人脑袋的…… “杀……杀……” 两边都叫着,辨不明白是哪边叫的,谁叫的,只知道叫着的都是我们这 类人。……声音都不像本人的嗓子,有时尖些,或者粗些,再不然带点沙音
“杀…杀呀…” 除了叫杀当然还有别的叫声,以外还有几下枪响,再就,枪撞着枪响, 刀撞着肉响。 大家都屏住一口气,死劲砍,戳,打。说是屏住气,气力会大些的。… 有几个刀刺在脖子上倒了。…任忠吃一刀戳在胸脯上,棉军衣浸出一 块血,浸开浸开,满身都是血。…敌人把刀子戳进我们华必胜身上,太使 劲,刀子一下抽不出,马上我们弟兄用枪柄打在他脑袋上,开了花,红的白 的溅了出来。 死的人老是先把身子抽动一下,抽动一秒钟再落气。可是有一个,我也 记不清是哪边的,敌人用刺刀在大肚子上划了下。刚一倒:即刻有人一脚踹 着他肚子。肚子里一块块一条条的东西,和着血一涌,一跳就跳出来了,他 没来得及抽动…还有是劈下半个脑的也不抽动一下就回了老家的。… 在这里死什么几十双人真算不了回事。脑浆和热血摊了满地。… “杀呀…杀呀…” 有的一直躺下,有的先跪下来再躺。 个个的身上,手上,腿上,枪上,刀上,全糊着红水,也不知是别人的 还是自家的。刺刀上的血流着流着凝住了,凝住了又串进了谁的什么东西, 就又有血流着:只要刺刀还是在一个活人手里,那上面的血老会一层层加上 去。… 脚踹在烂泥似的地上。其实并不是烂泥:拔起脚一看,满脚都是浆糊般 浓的红血水… “杀呀!…杀呀!…”叫是叫着,叫得没先前的有劲… 可是,我觉得了,我身上坏了一件把东西:手上只流着血,从膀子上流 下来。 怎么样一来呀,这是? 不知道,自己真一点也不明白。总他妈而言之,我什么地方带花了。… 可不是,肋子窝里有点痒而痛…一看,操他…一滴一滴在滴着血。 不知道自己带花则已,一知道可就糟糕。 膝踝子没劲了,屈下来了…面前像有成千累万的蚂蚁在爬,接着又是 黑圈子白圈子在前头旋。 “嗳唷,他妈的,”我退了几步躺下来。 一躺就什么都不大知道。… 后来是,据说,敌人等他们的补充队等不来,支持不住,逃了。他们只 剩得八九个人,据说。(为什么不干脆再干掉那八九个呢?他们没有说。) 我们还得赶快退,不然他们又得来:他们知道我们是掩护退却。他们补 充队到了定得追上来的。 …我张开眼睛。 沈振国拿沟里的水浇我脑袋。… 他妈的,一看,躺在血泊里…衣已经解开了,沈振国撕下了一段布将 我的伤处扎住。…地上是血冻,有寸多厚。东一点西一点地,满地还有零 碎东西:什么大腿,膀子,水壶,枪,肝,肠子。没脑袋的,穿肚子的,脸 上有窟窿的,都横七竖八躺着…四面散着火药气。此外还有一种气味,勉 强要说,就譬如…就譬如…说不出,还是死尸的气味。…
“杀……杀呀……” 除了叫杀当然还有别的叫声,以外还有几下枪响,再就,枪撞着枪响, 刀撞着肉响。 大家都屏住一口气,死劲砍,戳,打。说是屏住气,气力会大些的。…… 有几个刀刺在脖子上倒了。……任忠吃一刀戳在胸脯上,棉军衣浸出一 块血,浸开浸开,满身都是血。……敌人把刀子戳进我们华必胜身上,太使 劲,刀子一下抽不出,马上我们弟兄用枪柄打在他脑袋上,开了花,红的白 的溅了出来。 死的人老是先把身子抽动一下,抽动一秒钟再落气。可是有一个,我也 记不清是哪边的,敌人用刺刀在大肚子上划了下。刚一倒:即刻有人一脚踹 着他肚子。肚子里一块块一条条的东西,和着血一涌,一跳就跳出来了,他 没来得及抽动……还有是劈下半个脑的也不抽动一下就回了老家的。…… 在这里死什么几十双人真算不了回事。脑浆和热血摊了满地。…… “杀呀……杀呀……” 有的一直躺下,有的先跪下来再躺。 个个的身上,手上,腿上,枪上,刀上,全糊着红水,也不知是别人的 还是自家的。刺刀上的血流着流着凝住了,凝住了又串进了谁的什么东西, 就又有血流着:只要刺刀还是在一个活人手里,那上面的血老会一层层加上 去。…… 脚踹在烂泥似的地上。其实并不是烂泥:拔起脚一看,满脚都是浆糊般 浓的红血水…… “杀呀!……杀呀!……”叫是叫着,叫得没先前的有劲…… 可是,我觉得了,我身上坏了一件把东西:手上只流着血,从膀子上流 下来。 怎么样一来呀,这是? 不知道,自己真一点也不明白。总他妈而言之,我什么地方带花了。…… 可不是,肋子窝里有点痒而痛……一看,操他……一滴一滴在滴着血。 不知道自己带花则已,一知道可就糟糕。 膝踝子没劲了,屈下来了……面前像有成千累万的蚂蚁在爬,接着又是 黑圈子白圈子在前头旋。 “嗳唷,他妈的,”我退了几步躺下来。 一躺就什么都不大知道。…… 后来是,据说,敌人等他们的补充队等不来,支持不住,逃了。他们只 剩得八九个人,据说。(为什么不干脆再干掉那八九个呢?他们没有说。) 我们还得赶快退,不然他们又得来:他们知道我们是掩护退却。他们补 充队到了定得追上来的。 ……我张开眼睛。 沈振国拿沟里的水浇我脑袋。…… 他妈的,一看,躺在血泊里……衣已经解开了,沈振国撕下了一段布将 我的伤处扎住。……地上是血冻,有寸多厚。东一点西一点地,满地还有零 碎东西:什么大腿,膀子,水壶,枪,肝,肠子。没脑袋的,穿肚子的,脸 上有窟窿的,都横七竖八躺着……四面散着火药气。此外还有一种气味,勉 强要说,就譬如……就譬如……说不出,还是死尸的气味。……
打死了两个连副。王连副受了重伤抬到老百姓家里去躺着。我们一走了 就管不着他。…高连长没打死,站在后面等我们归队…有几个弟兄在看 看带花的弟兄们,看他们可有救,有救的就归队一齐退,没救的只好给丢在 此地。我的伤不打紧,刀伤。要是枪伤就会痛得不同些,有一颗把黑枣在肉 里面是疼得心都要打战的。… 沈振国拿水给我喝。 “老沈,你没带花么?”我问。 “妈的,喝水吧,”他答。 “怎么样,沈振国?”班长后面叫,这混蛋没给打死哩。“醒过来了,” 沈振国不耐烦地。 “怎么啦?…快一点!”高连长急着叫。 “怎么,他站不起来就丢了他吧,别麻烦!…来兴快到这里来。” 来兴没有死… 我站起来了,扶着沈振国走到连长跟前。 来兴高兴得很重地拍一下我的肩:“嗳,你起得来了。”“小心点,他 妈的肋子窝的伤,”沈振国说。 带花的弟兄们一拐一拐走了过来。起不来的躺在地上喊妈。点了点人数: 不算连长,二十一个,连班长。 “快走!”高连长说。 有几个走不动落了后。 “他妈的为什么不走!…枪毙你…”高连长发了火。“报告连长… 真的…实在…连长枪毙我,”说着软倒下来。 旁边的弟兄们拉他走… 突然一一拍… “怎么?”高连长跳了起来。 “报告连长,枪走火,”别排上的弟兄说,枪口子还冒烟。班长的枪柄 在他背上使劲捶了一下:“操他祖宗,枪毙你!”弟兄们都不大愿走;有点 走不动,有的是,老实说,大家满肚子有怨气,也不准是怨谁,总之有怨, 在肚子里骂着。有几个肚子里骂着的忽然迸出声音来。 “呸,他妈的!”来兴吐了一口唾沫。 “操他妈,”沈振国说,“要不是乡里连稀饭都吃不着,谁来吃窝窝的 粮!” “你们说什么?”连长大叫。 没人来答腔。 “说,你们说什么!”连长站住了。 我们还是走着,一个也不言语。 “他妈的还了得…不守纪律…把你们送到后方军法处去…”说 着,一面溅着唾沫。“说些什么,你们?…说呀,你们说些什么!” 沈振国脸上变成怪难看,像有个什么鬼附在他身上。居然横了起来: “我说我的!” 大家吓了一大跳,一辈子没见过弟兄们对官长这么说话的。几十双眼睛 对沈振国,十几只心瞥着沈振国:弟兄总是帮弟兄。…只是心里帮着,身 子却还走着,瞧着,等着,看后来怎样。都怕沈振国会给解到后方军法处去
打死了两个连副。王连副受了重伤抬到老百姓家里去躺着。我们一走了 就管不着他。……高连长没打死,站在后面等我们归队……有几个弟兄在看 看带花的弟兄们,看他们可有救,有救的就归队一齐退,没救的只好给丢在 此地。我的伤不打紧,刀伤。要是枪伤就会痛得不同些,有一颗把黑枣在肉 里面是疼得心都要打战的。…… 沈振国拿水给我喝。 “老沈,你没带花么?”我问。 “妈的,喝水吧,”他答。 “怎么样,沈振国?”班长后面叫,这混蛋没给打死哩。“醒过来了,” 沈振国不耐烦地。 “怎么啦?……快一点!”高连长急着叫。 “怎么,他站不起来就丢了他吧,别麻烦!……来兴快到这里来。” 来兴没有死…… 我站起来了,扶着沈振国走到连长跟前。 来兴高兴得很重地拍一下我的肩:“嗳,你起得来了。”“小心点,他 妈的肋子窝的伤,”沈振国说。 带花的弟兄们一拐一拐走了过来。起不来的躺在地上喊妈。点了点人数: 不算连长,二十一个,连班长。 “快走!”高连长说。 有几个走不动落了后。 “他妈的为什么不走!……枪毙你……”高连长发了火。“报告连长…… 真的……实在……连长枪毙我,”说着软倒下来。 旁边的弟兄们拉他走…… 突然——拍…… “怎么?”高连长跳了起来。 “报告连长,枪走火,”别排上的弟兄说,枪口子还冒烟。班长的枪柄 在他背上使劲捶了一下:“操他祖宗,枪毙你!”弟兄们都不大愿走;有点 走不动,有的是,老实说,大家满肚子有怨气,也不准是怨谁,总之有怨, 在肚子里骂着。有几个肚子里骂着的忽然迸出声音来。 “呸,他妈的!”来兴吐了一口唾沫。 “操他妈,”沈振国说,“要不是乡里连稀饭都吃不着,谁来吃窝窝的 粮!” “你们说什么?”连长大叫。 没人来答腔。 “说,你们说什么!”连长站住了。 我们还是走着,一个也不言语。 “他妈的还了得……不守纪律……把你们送到后方军法处去……”说 着,一面溅着唾沫。“说些什么,你们?……说呀,你们说些什么!” 沈振国脸上变成怪难看,像有个什么鬼附在他身上。居然横了起来: “我说我的!” 大家吓了一大跳,一辈子没见过弟兄们对官长这么说话的。几十双眼睛 对沈振国,十几只心瞥着沈振国:弟兄总是帮弟兄。……只是心里帮着,身 子却还走着,瞧着,等着,看后来怎样。都怕沈振国会给解到后方军法处去
可是怕有什么用,解去总还得解去。… “有人跟高连长狠一下也好,”有人只是这样想的。 “你目无长官!!”连长说。 沈振国是倔强的,他便倔强到底: “窝窝的长官…反正大帅也是妈养的…” “你目无长官!你叛变!你…”连长气得脸子发青。“你…枪毙你!” 沈振国突然站住。 “哼,枪毙?” “班长,缴下他的枪来,你这…” 大家都站住了,都兴奋着脸色…大家知道不能只是看着沈振国一个人 做戏了,就是说我们都应当说几句,再不然干一点什么。…可是都不知道 自己应当怎样说,怎样干:这是件非常的事呀。… 沈振国把肩上挂着的枪取了下来。… 班长执行连长的命令,要缴沈振国的枪。他刚要跑过来,来兴也像有个 什么东西附在他身上,拔起瘸腿跑前去,一把抢掉班长的枪: “敢动!” 大家都觉得做梦做醒了。也可是死去了又活过来。平素一肚子的怨气, 吃苦,挨饿不发饷,受伤,仇恨,像霰榴弹爆开似地,一时发作。 都把枪捏住,吵起来。 “打死他!” “干掉连长!…” “我们要枪毙你。…” 班长一瞧不对劲,马上把身上的子弹解下来。 “我投降你们…” 班长没叫得完,来兴扳了枪机对他就一枪,打一个着。高连长一眨眼飞 跑了。 拍,拍!陈得标开了两枪,该是五十米达开放,可是打偏了。还有一位 弟兄和陈得标追上去,跑着还打了几枪。…高连长逃着逃着也回了几响驳 壳。 老半天追的人回来了:没追着。说是老远地营里传令兵骑马来,姓高的 攀上马跟传令逃,他俩没再追。 “糟糕,我们得快走!” 后面躺着的人堆里有人叫起来。 “谁呀?”我们走过去,一面问。 “我…”说得像蚊子叫,可是还能够坐起来。 “嘿,敌人!”一一那个确是敌人,衣帽就不同。 “他们也有连长有班长,也有什么鸡巴蛋的大帅,跟我们一样。”来兴 说。 “可不是一样么,”沈振国走到了那人身边,“他们也得是乡里连稀饭 都吃不着才跑来,操他妈的。…伙计,你起不起得来?”那个家伙勉强站 起来,摇几摇又要倒。沈振国一把扶住他。 还有些起不来的呢? 对不起,我们管不着,不然就得累死了。…他们有些叫着妈叫着妈地
可是怕有什么用,解去总还得解去。…… “有人跟高连长狠一下也好,”有人只是这样想的。 “你目无长官!!”连长说。 沈振国是倔强的,他便倔强到底: “窝窝的长官……反正大帅也是妈养的……” “你目无长官!你叛变!你……”连长气得脸子发青。“你……枪毙你!” 沈振国突然站住。 “哼,枪毙?” “班长,缴下他的枪来,你这……” 大家都站住了,都兴奋着脸色……大家知道不能只是看着沈振国一个人 做戏了,就是说我们都应当说几句,再不然干一点什么。……可是都不知道 自己应当怎样说,怎样干:这是件非常的事呀。…… 沈振国把肩上挂着的枪取了下来。…… 班长执行连长的命令,要缴沈振国的枪。他刚要跑过来,来兴也像有个 什么东西附在他身上,拔起瘸腿跑前去,一把抢掉班长的枪: “敢动!” 大家都觉得做梦做醒了。也可是死去了又活过来。平素一肚子的怨气, 吃苦,挨饿不发饷,受伤,仇恨,像霰榴弹爆开似地,一时发作。 都把枪捏住,吵起来。 “打死他!” “干掉连长!……” “我们要枪毙你。……” 班长一瞧不对劲,马上把身上的子弹解下来。 “我投降你们……” 班长没叫得完,来兴扳了枪机对他就一枪,打一个着。高连长一眨眼飞 跑了。 拍,拍!陈得标开了两枪,该是五十米达开放,可是打偏了。还有一位 弟兄和陈得标追上去,跑着还打了几枪。……高连长逃着逃着也回了几响驳 壳。 老半天追的人回来了:没追着。说是老远地营里传令兵骑马来,姓高的 攀上马跟传令逃,他俩没再追。 “糟糕,我们得快走!” 后面躺着的人堆里有人叫起来。 “谁呀?”我们走过去,一面问。 “我……”说得像蚊子叫,可是还能够坐起来。 “嘿,敌人!”——那个确是敌人,衣帽就不同。 “他们也有连长有班长,也有什么鸡巴蛋的大帅,跟我们一样。”来兴 说。 “可不是一样么,”沈振国走到了那人身边,“他们也得是乡里连稀饭 都吃不着才跑来,操他妈的。……伙计,你起不起得来?”那个家伙勉强站 起来,摇几摇又要倒。沈振国一把扶住他。 还有些起不来的呢? 对不起,我们管不着,不然就得累死了。……他们有些叫着妈叫着妈地
就闭了气。… 沈振国扶住那位敌人走出来。… 我再说,那时沈振国扶住那敌人走着。… 死了一个班长,来了一个肖权一一就是以前的敌人:我们便是二十一个 了。 二十一个一起走:腿好的撑住腿瘸的… 拍!拍!一一枪响! “小舅子来了!” “妈的!”大家只向侧刺里走。 屏住气听,听了老半天没什么道理。…再没有枪响了。大家挤在一起 走。大家像有一块皮肉联着似地,谁也分不开谁,一分开便得没命。 九个不带一点花的打头走,手指按在枪机上,怕万一有什么忘八蛋 来。… “操他屁股,掩护退却,这才是掩护退却哩!”来兴自语着。大家都笑 了起来。 (原载1931年3月1日《文学生活》月刊第1卷第1号)
就闭了气。…… 沈振国扶住那位敌人走出来。…… 我再说,那时沈振国扶住那敌人走着。…… 死了一个班长,来了一个肖权——就是以前的敌人:我们便是二十一个 了。 二十一个一起走:腿好的撑住腿瘸的…… 拍!拍!——枪响! “小舅子来了!” “妈的!”大家只向侧刺里走。 屏住气听,听了老半天没什么道理。……再没有枪响了。大家挤在一起 走。大家像有一块皮肉联着似地,谁也分不开谁,一分开便得没命。 九个不带一点花的打头走,手指按在枪机上,怕万一有什么忘八蛋 来。…… “操他屁股,掩护退却,这才是掩护退却哩!”来兴自语着。大家都笑 了起来。 (原载 1931 年 3 月 1 日《文学生活》月刊第 1 卷第 1 号)
皮带 一件成了白色的蓝竹布长褂,一双军用皮鞋,邓炳生先生到首善之区来 找梁处长:请他“栽培栽培”。 把一只铺盖,一个网篮,用洋车拖进处长公馆里的时候,炳生先生袋里 只剩了块把钱。他打算吃住在梁处长公馆里。可是梁处长抬起头,眼珠从鼻 尖两旁射下来,眉毛中间打三条皱纹。 “唔,本来呢,我这里可以住。唔,但是呢,唔,住了两个客。那,你 住到处里去罢,我先通知梁副官,唔?横竖你不是外人。” 炳生先生的娘,跟梁处长太太是不大亲的表姊妹,所以他横竖不是外人。 当天就搬进处里:那由梁副官编派,住在副官室隔壁的上士房里。 梁副官摸摸脑袋摆摆手,拿出几下办事精神指挥勤务兵替炳生先生铺 床。 “江斌,褥单要铺平哪,你真是!…还要放下些。…唉,对了。” 房里很干净,朝南两扇玻璃窗,太阳射进两块光,倒在地板上。这房间 睡两个子人倒顶舒服。炳生先生很受用。 “梁副官是好人,”他肚子里说。 “上士虽然是上士,倒是读书人,人倒还不俗,不然我也不会。…对 不对。…哈哈哈。”梁副官虽然是好人,笑起来可像坏鹅。 炳生先生就跟梁副官打得烂熟了。梁副官是梁处长的堂侄,炳生先生称 做五哥。五哥跟他谈处里的情形,谈副官职务之难,谈吃喝玩乐,最后呢, 照例是谈女人。… “快看!”梁副官听到皮鞋响。 “什么?”炳生先生把窗幕掀起一角。 什么:两个娘们儿。 “好不好看?”梁副官忍不住地笑。“这两个都是处里的女同志。” “干什么事的?” “司书。女同志总是当司书,不晓得何解。…那个穿蓝袍子的是准尉, 这边一个是少尉。…” 把眼睛盯着准尉少尉,一直到她们转了弯。炳生先生掉过脑袋瞧瞧自己 的褪色蓝竹布袍,脸上发烫。他低着脑袋。脖子像是软的,几次想挺挺胸脯, 昂昂头,老没办到。 “五哥看我这次事情找不找得成,你说?” “慢慢地来,急什么?” 炳生先生要叹口气,可是把气拚命屏住,不叫给梁副官听了去。 “你愁什么,”梁副官舐舐手指,翻着账簿。“事情问姨爹要,要不到 就住在这里吃,慢慢地来,哈哈哈。” “说是这样说,不过…” 那个似乎一心在账簿上,嘴里慢慢地来: “不要紧的,时气一来事情就钉着你来。急也没用:‘欲速则不达,’ 哈哈哈。” 炳生先生打个呵欠,到新铺的床上躺着。 “女子也当少尉准尉,”对自己说
皮带 一件成了白色的蓝竹布长褂,一双军用皮鞋,邓炳生先生到首善之区来 找梁处长:请他“栽培栽培”。 把一只铺盖,一个网篮,用洋车拖进处长公馆里的时候,炳生先生袋里 只剩了块把钱。他打算吃住在梁处长公馆里。可是梁处长抬起头,眼珠从鼻 尖两旁射下来,眉毛中间打三条皱纹。 “唔,本来呢,我这里可以住。唔,但是呢,唔,住了两个客。那,你 住到处里去罢,我先通知梁副官,唔?横竖你不是外人。” 炳生先生的娘,跟梁处长太太是不大亲的表姊妹,所以他横竖不是外人。 当天就搬进处里:那由梁副官编派,住在副官室隔壁的上士房里。 梁副官摸摸脑袋摆摆手,拿出几下办事精神指挥勤务兵替炳生先生铺 床。 “江斌,褥单要铺平哪,你真是!……还要放下些。……唉,对了。” 房里很干净,朝南两扇玻璃窗,太阳射进两块光,倒在地板上。这房间 睡两个子人倒顶舒服。炳生先生很受用。 “梁副官是好人,”他肚子里说。 “上士虽然是上士,倒是读书人,人倒还不俗,不然我也不会。……对 不对。……哈哈哈。”梁副官虽然是好人,笑起来可像坏鹅。 炳生先生就跟梁副官打得烂熟了。梁副官是梁处长的堂侄,炳生先生称 做五哥。五哥跟他谈处里的情形,谈副官职务之难,谈吃喝玩乐,最后呢, 照例是谈女人。…… “快看!”梁副官听到皮鞋响。 “什么?”炳生先生把窗幕掀起一角。 什么:两个娘们儿。 “好不好看?”梁副官忍不住地笑。“这两个都是处里的女同志。” “干什么事的?” “司书。女同志总是当司书,不晓得何解。……那个穿蓝袍子的是准尉, 这边一个是少尉。……” 把眼睛盯着准尉少尉,一直到她们转了弯。炳生先生掉过脑袋瞧瞧自己 的褪色蓝竹布袍,脸上发烫。他低着脑袋。脖子像是软的,几次想挺挺胸脯, 昂昂头,老没办到。 “五哥看我这次事情找不找得成,你说?” “慢慢地来,急什么?” 炳生先生要叹口气,可是把气拚命屏住,不叫给梁副官听了去。 “你愁什么,”梁副官舐舐手指,翻着账簿。“事情问姨爹要,要不到 就住在这里吃,慢慢地来,哈哈哈。” “说是这样说,不过……” 那个似乎一心在账簿上,嘴里慢慢地来: “不要紧的,时气一来事情就钉着你来。急也没用:‘欲速则不达,’ 哈哈哈。” 炳生先生打个呵欠,到新铺的床上躺着。 “女子也当少尉准尉,”对自己说
少尉准尉虽然只是起码官儿,可总是官儿,不是士兵。炳生先生料不准 他这回可以捞到个什么。起码得弄个准尉吧,可是也得碰“时气”。炳生先 生兵是没当过,却当过士:传令中士。士跟兵差不离,腰上只配绑一条横皮 带。而那俩娘们儿,要是一武装起来,是斜皮带。 “堂客们也吊斜皮带!” 一个劲儿跳起来,他在房里打旋,像要找一条斜皮带。 “这一次要做长官才好,当士兵真是…” 炳生先生倒不是要过什么长官瘾,只是家里穷了,他的娘老子靠他有事 时接济。当官长比士兵多几个子儿,是一;二呢是,因为家里穷,给乡人族 人都瞧不起,他就想争口气。 对窗子站住,瞧着太阳,打了个喷嚏。幻想也从喷嚏里喷了出来。他要 是当了长官,就譬如说准尉罢,他得着上武装,吊着斜皮带,回乡去一转。 他第一个去拜望那鸟七伯伯,把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他得在城里走走,那些 绑横皮带的士兵瞧见他,就脚跟靠脚跟站直了,叫“敬礼”!于是所有的熟 人都嫉妒地瞧着他。于是… 嗨嗨,那时候! 他又在房里打旋,旋一会又躺到床上。 幻想不大丰富,想了点儿再想不上了。总而言之想争气,想对他们来一 种形而上的报复,他非爬上去做个“高”点的人不可。 他起来吐口唾沫又躺倒。他听着隔壁梁副官格达格达地在打算盘,打着 打着梁副官用了九成鼻音喊人: “江斌,江便。” 梁副官似乎在问着江斌一些什么事。接着梁副官走路的声音和拿皮带的 声音:梁副官要出去。 炳生先生不知怎么个冲动,爬起来,走到门口,瞧梁副官出去。 皮鞋响,咳嗽一声,梁副官出来了,向炳生先生点点头就走。 武装整齐。斜皮带。符号上是,蓝边三颗星,三颗!… 这些印象的总和,使炳生先生觉得梁副官怪伟大起来。梁副官是上尉: 尉官里第一个大的。这种伟大于炳生先生可还亲切:在这一辈子中不见得就 爬不上一个上尉。…处长姨爹当然更伟大。可是伟大得不近人情,就是说 炳生先生自量爬不上那么高。 “没有那个福分,”他自己说的。 他叹了口气。 日子走得比处长姨爹的汽车还快,炳生先生来这里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家里来过一封信,两个明片。他的老子以为找事不会比种白薯更难,所 以叫他马上寄五六块龙洋回去,并注明不要钞票,他以为儿子早做上官了。 又告诉他,族上七伯伯,乡里王九太公,对他家里的种种凌辱,轻蔑,嘲笑。 他娘气得哭了三天,闹着要上吊。最后一个明信片上有责备的口吻:娘说再 不寄钱来,娘就到城里做老妈子去。 炳生先生当时很愤怒,预备用很重的口气回封信。可是娘老子怪可怜, 没见过什么世面,对儿子的期望又太奢。对儿子总是好意,虽然有了点牢骚。 炳生先生回信,详细说了找事的难,现在还没找着。最后叫家里以后别写明 信片,免得给人瞧了笑话
少尉准尉虽然只是起码官儿,可总是官儿,不是士兵。炳生先生料不准 他这回可以捞到个什么。起码得弄个准尉吧,可是也得碰“时气”。炳生先 生兵是没当过,却当过士:传令中士。士跟兵差不离,腰上只配绑一条横皮 带。而那俩娘们儿,要是一武装起来,是斜皮带。 “堂客们也吊斜皮带!” 一个劲儿跳起来,他在房里打旋,像要找一条斜皮带。 “这一次要做长官才好,当士兵真是……” 炳生先生倒不是要过什么长官瘾,只是家里穷了,他的娘老子靠他有事 时接济。当官长比士兵多几个子儿,是一;二呢是,因为家里穷,给乡人族 人都瞧不起,他就想争口气。 对窗子站住,瞧着太阳,打了个喷嚏。幻想也从喷嚏里喷了出来。他要 是当了长官,就譬如说准尉罢,他得着上武装,吊着斜皮带,回乡去一转。 他第一个去拜望那鸟七伯伯,把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他得在城里走走,那些 绑横皮带的士兵瞧见他,就脚跟靠脚跟站直了,叫“敬礼”!于是所有的熟 人都嫉妒地瞧着他。于是…… 嗨嗨,那时候! 他又在房里打旋,旋一会又躺到床上。 幻想不大丰富,想了点儿再想不上了。总而言之想争气,想对他们来一 种形而上的报复,他非爬上去做个“高”点的人不可。 他起来吐口唾沫又躺倒。他听着隔壁梁副官格达格达地在打算盘,打着 打着梁副官用了九成鼻音喊人: “江斌,江便。” 梁副官似乎在问着江斌一些什么事。接着梁副官走路的声音和拿皮带的 声音:梁副官要出去。 炳生先生不知怎么个冲动,爬起来,走到门口,瞧梁副官出去。 皮鞋响,咳嗽一声,梁副官出来了,向炳生先生点点头就走。 武装整齐。斜皮带。符号上是,蓝边三颗星,三颗!…… 这些印象的总和,使炳生先生觉得梁副官怪伟大起来。梁副官是上尉: 尉官里第一个大的。这种伟大于炳生先生可还亲切:在这一辈子中不见得就 爬不上一个上尉。……处长姨爹当然更伟大。可是伟大得不近人情,就是说 炳生先生自量爬不上那么高。 “没有那个福分,”他自己说的。 他叹了口气。 日子走得比处长姨爹的汽车还快,炳生先生来这里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家里来过一封信,两个明片。他的老子以为找事不会比种白薯更难,所 以叫他马上寄五六块龙洋回去,并注明不要钞票,他以为儿子早做上官了。 又告诉他,族上七伯伯,乡里王九太公,对他家里的种种凌辱,轻蔑,嘲笑。 他娘气得哭了三天,闹着要上吊。最后一个明信片上有责备的口吻:娘说再 不寄钱来,娘就到城里做老妈子去。 炳生先生当时很愤怒,预备用很重的口气回封信。可是娘老子怪可怜, 没见过什么世面,对儿子的期望又太奢。对儿子总是好意,虽然有了点牢骚。 炳生先生回信,详细说了找事的难,现在还没找着。最后叫家里以后别写明 信片,免得给人瞧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