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黑人歧视时 2007年6月,我在美国哈佛大学美国文明系访学期间,曾前往新墨西哥州圣达菲市去拜 访一位阔别十八年的美国朋友。当时我正在编写已与北京大学出版社签约的《美国文明史英 文教程》(2008),时间异常紧张,虽然特别热爱大海,但却连近在咫尺的波士顿港湾都无暇 去看一眼,所以很不愿意花一周多的时间去新墨西哥逛一圈了。不过,在老友的热烈邀请下, 我最终决定乘坐全美有名的“灰狗”公交车前去圣达菲,而拒绝了他提出的支付我一半飞机 票费用的建议。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我在公交车来回途中得花五天六夜,在老友处呆 上数日,前后差不多要花去十多天宝贵的时间。然而,我一方面非常想念这些年来一直只靠 书信联系的老友,另一方面也很想借此机会亲身领略一下美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所以也决定 踏上这一旅程。要知道这一路过去,虽说是在车上,但却要穿过美国十五个州,在五十一座 大城市换车。对于一个研究美国历史的人来说,这无疑将是一笔无形的收获了。 沿途的情形可想而知。旅行的开头是美国文明的摇篮波士颅,旅行的尽头则是美国原子 弹之父奥本海默的故乡新墨西哥州。从东北部林木繁茂的沿海地带出发,穿过中心腹部郁郁 葱葱的草地平原,一直到中南部杂草丛生的荒原地区,我对美国的地貌有了一个非常直观的 印象。不仅如此,我还见识了美国这个大熔炉的各色人等。我碰到一个名叫罗杰的德裔建筑 工人,他曾因为酗酒与前妻离婚,但现在仍然贪恋杯中之物,这正是我从美国历史书中读到 的那种典型的德国酒鬼形象:我遇到一位优雅雍容的沃尔玛女迎宾员,她声称自己身上有包 括法裔、德裔和英裔的七种血统:我有幸与一个发型奇特的印第安原住民莫西干人邂逅并合 影:我还碰上一个正在美国传教的印度和尚,他给我讲述有关佛教和瑜伽的事情。不过,令 我最难忘怀的一件事情是,我在途中曾经遭到一个美国黑人污辱性的种族歧视。 那是在从圣达菲回来的路上。当我在俄亥俄州的首府哥伦布换乘到一辆“灰狗”上时, 车上己经坐了不少人,其中大部分是黑人。我看见后排一个体形较大的白人旁边有个空位, 便走了过去,但坐下来之后却觉得被挤得很难受。瞧见前面有一个身材瘦小的黑人身边有一 个座位,我便坐了过去。这个黑人十八、九岁的年龄,我坐下时,他只是看了看我,没说什 么话。不过,当我中途下去买了瓶饮料再次上车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发现这 个黑人已经坐在我的座位上,而把他的背包放在他原来的座位上。毫无疑问,他是在歧视我 这个亚洲人,但他这种做法却让我惊呆了。我没想到,半个世纪前美国民权运动之母罗莎·帕 克斯在阿拉巴马公车上遭受歧视的旧事现在竞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种情况使我感到怒不可遏。我非常同情黑人在美国历史上因为肤色差异而沦为奴隶的 苦难遭遇,在我的书中也详细地对黑人民权运动进行了富有同情心的描述,然而现在我自己 却因为肤色之故遭到一个黑人的歧视,这是一件让我从感情上和心理上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我恼恨这个黑小子如此狂妄,更不能忍受他的无知和愚鲁。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中国,照我的 性格,我很可能会跟这混小子打上一架。但此时,这条路显然行不通:一者,在异国他乡我 不能跟人打架斗殴丢人现眼:二者,车上大多数是黑人,有几个显然是他的朋友,一旦动起 手来,他们上来把我痛揍一顿,然后众口一词指贵我惹事,那我将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了。为今之计,我最希望在我的好言相劝下这小子能够让出座位来。 于是,我开口对他说,“你不应该这么做!请你坐到你的座位上去。” “我不管!”他的简短直接令我惊讶。 “这是公共汽车,不属于你一个人。”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管!你哪儿来哪儿去。”黑小子说完话干脆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他这句话真让我 哭笑不得。我在这里只是个过客而已,我的家在中国:说到“回去”,倒是他应该回到非洲 去
1 1 当被黑人歧视时 2007 年 6 月,我在美国哈佛大学美国文明系访学期间,曾前往新墨西哥州圣达菲市去拜 访一位阔别十八年的美国朋友。当时我正在编写已与北京大学出版社签约的《美国文明史英 文教程》(2008),时间异常紧张,虽然特别热爱大海,但却连近在咫尺的波士顿港湾都无睱 去看一眼,所以很不愿意花一周多的时间去新墨西哥逛一圈了。不过,在老友的热烈邀请下, 我最终决定乘坐全美有名的“灰狗”公交车前去圣达菲,而拒绝了他提出的支付我一半飞机 票费用的建议。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我在公交车来回途中得花五天六夜,在老友处呆 上数日,前后差不多要花去十多天宝贵的时间。然而,我一方面非常想念这些年来一直只靠 书信联系的老友,另一方面也很想借此机会亲身领略一下美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所以也决定 踏上这一旅程。要知道这一路过去,虽说是在车上,但却要穿过美国十五个州,在五十一座 大城市换车。对于一个研究美国历史的人来说,这无疑将是一笔无形的收获了。 沿途的情形可想而知。旅行的开头是美国文明的摇篮波士顿,旅行的尽头则是美国原子 弹之父奥本海默的故乡新墨西哥州。从东北部林木繁茂的沿海地带出发,穿过中心腹部郁郁 葱葱的草地平原,一直到中南部杂草丛生的荒原地区,我对美国的地貌有了一个非常直观的 印象。不仅如此,我还见识了美国这个大熔炉的各色人等。我碰到一个名叫罗杰的德裔建筑 工人,他曾因为酗酒与前妻离婚,但现在仍然贪恋杯中之物,这正是我从美国历史书中读到 的那种典型的德国酒鬼形象;我遇到一位优雅雍容的沃尔玛女迎宾员,她声称自己身上有包 括法裔、德裔和英裔的七种血统;我有幸与一个发型奇特的印第安原住民莫西干人邂逅并合 影;我还碰上一个正在美国传教的印度和尚,他给我讲述有关佛教和瑜伽的事情。不过,令 我最难忘怀的一件事情是,我在途中曾经遭到一个美国黑人污辱性的种族歧视。 那是在从圣达菲回来的路上。当我在俄亥俄州的首府哥伦布换乘到一辆“灰狗”上时, 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其中大部分是黑人。我看见后排一个体形较大的白人旁边有个空位, 便走了过去,但坐下来之后却觉得被挤得很难受。瞧见前面有一个身材瘦小的黑人身边有一 个座位,我便坐了过去。这个黑人十八、九岁的年龄,我坐下时,他只是看了看我,没说什 么话。不过,当我中途下去买了瓶饮料再次上车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发现这 个黑人已经坐在我的座位上,而把他的背包放在他原来的座位上。毫无疑问,他是在歧视我 这个亚洲人,但他这种做法却让我惊呆了。我没想到,半个世纪前美国民权运动之母罗莎·帕 克斯在阿拉巴马公车上遭受歧视的旧事现在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种情况使我感到怒不可遏。我非常同情黒人在美国历史上因为肤色差异而沦为奴隶的 苦难遭遇,在我的书中也详细地对黑人民权运动进行了富有同情心的描述,然而现在我自己 却因为肤色之故遭到一个黑人的歧视,这是一件让我从感情上和心理上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我恼恨这个黑小子如此狂妄,更不能忍受他的无知和愚鲁。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中国,照我的 性格,我很可能会跟这混小子打上一架。但此时,这条路显然行不通:一者,在异国他乡我 不能跟人打架斗殴丢人现眼;二者,车上大多数是黒人,有几个显然是他的朋友,一旦动起 手来,他们上来把我痛揍一顿,然后众口一词指责我惹事,那我将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了。为今之计,我最希望在我的好言相劝下这小子能够让出座位来。 于是,我开口对他说,“你不应该这么做!请你坐到你的座位上去。” “我不管!”他的简短直接令我惊讶。 “这是公共汽车,不属于你一个人。”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管!你哪儿来哪儿去。”黑小子说完话干脆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他这句话真让我 哭笑不得。我在这里只是个过客而已,我的家在中国;说到“回去”,倒是他应该回到非洲 去
2 “你真不应该这么做!这是不道德的。”我非常诚恳地对他说,但己经对他绝望了。我 没想到他如此冥顽不化。 “我不管!” 乘客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了,我自己突然感觉到,这一黑皮肤对黄皮肤之争结 局的意义似乎己经远远超出了我个人所遭受的污辱了。如果我胆小怕事,忍气吞声,那么我 将不仅自己丢丑,而且给亚洲人脸上抹黑。另外,我很担心别的乘客看到我在黑小子这里碰 壁之后会依葫芦画瓢,也拒绝让我坐在他们旁边的空位上。如果那样,我接下来的两个钟头 可就惨了,我是不是得一直站着,并且得忍受乘客们鄙夷不屑的目光?此时,我的大脑高速 运转,思考着应对之策。最后,我决定先到后排试一下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座位。我径 直回到胖子那儿问道,“我可以再坐在这儿吗?”幸运的是,我没有遭到拒绝。我把背包放 到头顶的货架上,但自己并没有坐下来,而是又踅回到黑小子面前,下决心要从他那儿找回 自己的尊严。这个黑家伙显然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他很是吃惊,有点不知所措。实际上, 不光是他,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在屏住呼吸注视着我。 “小子,”我说,“。。。(此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 接着,我话锋一转,说,“。。。(此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对于黑小子乃至车上所 有的乘客来说,我的这番话应该说是极具震撼力的。我不仅表示了自己对美国黑人的同情, 而且还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很清楚他们的先辈曾经是白人的奴隶。事实上,我 的同情与鄙夷同时在发挥着作用。车上鸦雀无声。 最后,我把话题直截了当地转移到。。。(此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身上:“。。。(此 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黑小子哪能不知道呢,这是他之所以能够在这里有机会向我炫耀 他作为美国人的优越感的历史源泉啊。我这句话把他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 去。 所有的乘客似乎都被我这番话打动了,我在他们的注目礼下昂首挺胸回到自己的座位 上。然而,我虽然把这黑小子训斥了一顿,但心里仍感到十分恼火。我坐在后面,考虑自己 是否应该把这小子告上法庭。美国白人对肯尼迪政府以降针对黑人的“赞助行动”所造成的 逆向歧视早就心怀不满了,这种心情我在书中“巴基诉戴维斯案(1978)”一节已经有详细 描述。如果我今天把这件事诉至法庭,那可又是一桩典型的种族歧视案,真不知道白人会作 何感想。幸亏司机是一个白人,相信他一定会愿意为我作证。但是,唉,我时间如此紧张, 哪里有时间与这臭小子周旋啊!到了下一站,我照例下车活动了一会儿,上来时,我又在黑 小子身边停了一下,“你还坚持你的立场吗?”他尴尬地笑了,对我说,“请坐在前边这一排 吧,那个乘客下车了。”他后来主动跟我搭讪,我才得知他是一个高中学生。 此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后来一直庆幸自己终于以一种高姿态挽回了局面,找回了尊严。 我相信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人只能自认倒霉了。我曾经把此事讲给国内外许多 朋友听,他们都对我冷静机智的处理方法表示佩服。然而,当我与前来上海讲学的美国俄亥 俄州立大学的后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布莱恩·麦克黑尔教授说起此事时,麦教授给我提了这样 一个问题,“你想没想过那个胖子的感受?”我大窘,一时语塞。 我猛然产生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开始深深反省自身存在的问题。是啊,我当时只想着 自己满腹的委屈,却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首先,这两番来去,一定令那个胖子很不舒服。 他虽然明知自己很胖,而且也知道我离他而去是因为感觉太挤的原因,但我却既没有给他解 释,也没有给他说一声对不起,因此,我第二次回去时,他完全有理由表示不满并且拒绝我 的请求。其次,我虽然对美国黑人充满了同情,但在暗示美国黑人的屈辱历史时,那句话里 隐约表露了对他们奴隶出身的鄙视。尽管自己当时并没有去回味瞬间的那种感觉,然而自己 的话在事实上已经触痛了车上所有黑人心里的那块历史伤疤。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已经犯 了一个比那个黑小子更加严重的错误。 2
2 2 “你真不应该这么做!这是不道德的。”我非常诚恳地对他说,但已经对他绝望了。我 没想到他如此冥顽不化。 “我不管!” 乘客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了,我自己突然感觉到,这一黒皮肤对黄皮肤之争结 局的意义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个人所遭受的污辱了。如果我胆小怕事,忍气吞声,那么我 将不仅自己丢丑,而且给亚洲人脸上抹黑。另外,我很担心别的乘客看到我在黒小子这里碰 壁之后会依葫芦画瓢,也拒绝让我坐在他们旁边的空位上。如果那样,我接下来的两个钟头 可就惨了,我是不是得一直站着,并且得忍受乘客们鄙夷不屑的目光?此时,我的大脑高速 运转,思考着应对之策。最后,我决定先到后排试一下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座位。我径 直回到胖子那儿问道,“我可以再坐在这儿吗?”幸运的是,我没有遭到拒绝。我把背包放 到头顶的货架上,但自己并没有坐下来,而是又踅回到黒小子面前,下决心要从他那儿找回 自己的尊严。这个黒家伙显然没有想到我还会回来,他很是吃惊,有点不知所措。实际上, 不光是他,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在屏住呼吸注视着我。 “小子,”我说,“。。。。。。(此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 接着,我话锋一转,说,“。。。。。。(此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对于黒小子乃至车上所 有的乘客来说,我的这番话应该说是极具震撼力的。我不仅表示了自己对美国黑人的同情, 而且还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很清楚他们的先辈曾经是白人的奴隶。事实上,我 的同情与鄙夷同时在发挥着作用。车上鸦雀无声。 最后,我把话题直截了当地转移到。。。。。。(此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身上:“。。。。。。(此 处略去,在课堂上解密)”黑小子哪能不知道呢,这是他之所以能够在这里有机会向我炫耀 他作为美国人的优越感的历史源泉啊。我这句话把他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 去。 所有的乘客似乎都被我这番话打动了,我在他们的注目礼下昂首挺胸回到自己的座位 上。然而,我虽然把这黑小子训斥了一顿,但心里仍感到十分恼火。我坐在后面,考虑自己 是否应该把这小子告上法庭。美国白人对肯尼迪政府以降针对黑人的“赞助行动”所造成的 逆向歧视早就心怀不满了,这种心情我在书中“巴基诉戴维斯案(1978)”一节已经有详细 描述。如果我今天把这件事诉至法庭,那可又是一桩典型的种族歧视案,真不知道白人会作 何感想。幸亏司机是一个白人,相信他一定会愿意为我作证。但是,唉,我时间如此紧张, 哪里有时间与这臭小子周旋啊!到了下一站,我照例下车活动了一会儿,上来时,我又在黑 小子身边停了一下,“你还坚持你的立场吗?”他尴尬地笑了,对我说,“请坐在前边这一排 吧,那个乘客下车了。”他后来主动跟我搭讪,我才得知他是一个高中学生。 此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后来一直庆幸自己终于以一种高姿态挽回了局面,找回了尊严。 我相信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人只能自认倒霉了。我曾经把此事讲给国内外许多 朋友听,他们都对我冷静机智的处理方法表示佩服。然而,当我与前来上海讲学的美国俄亥 俄州立大学的后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布莱恩·麦克黑尔教授说起此事时,麦教授给我提了这样 一个问题,“你想没想过那个胖子的感受?”我大窘,一时语塞。 我猛然产生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开始深深反省自身存在的问题。是啊,我当时只想着 自己满腹的委屈,却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首先,这两番来去,一定令那个胖子很不舒服。 他虽然明知自己很胖,而且也知道我离他而去是因为感觉太挤的原因,但我却既没有给他解 释,也没有给他说一声对不起,因此,我第二次回去时,他完全有理由表示不满并且拒绝我 的请求。其次,我虽然对美国黑人充满了同情,但在暗示美国黑人的屈辱历史时,那句话里 隐约表露了对他们奴隶出身的鄙视。尽管自己当时并没有去回味瞬间的那种感觉,然而自己 的话在事实上已经触痛了车上所有黑人心里的那块历史伤疤。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已经犯 了一个比那个黑小子更加严重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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