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小说的几个意象及其技巧 白先勇的小说意象兼有中西方文化的特点。 梦。在这里梦不仅指睡梦，还指陷入自我的思绪中仿佛如梦一样。蓝田玉正是在喧闹的 窦公馆的聚会中陷入了梦一般的状态(《游园惊梦》的剧本在处理她的梦境的时候，让周围 德乐音的淡下来，灯光渐暗，只剩下蓝田玉一人，而她和郑副官的欢会场面在背后的银幕上 展现)，而让她唱的恰好是惊梦。蓝田玉的梦跟《牡丹亭》里惊梦一出内容相似，《牡丹亭》 的唱词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苦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响眠…见了 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而蓝田玉的梦里的 场景“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 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 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也同样是大胆的性爱，稍微用了隐喻， 但依然是露骨。《游园惊梦》正是模仿游园、惊梦两出来写的，蓝田玉参加窦公馆宴会见到 蒋碧月和程副官勾搭勾起自己的思绪，类似杜丽娘游春引出思春之情，蓝田玉做梦惊梦更加 明显，如花神丢下花瓣打断了杜柳二人的云雨，正在蓝田玉的梦境达到高潮情绪纷繁复杂的 时候，蒋碧月一句“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打断了她的梦。这种双关语白先勇 很喜欢用，《小阳春》中樊夫人说“拯救我等罪人”，丽丽叫“救命，救命…”樊先生想道 “我一定要惩罚她”，三句话单独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放在一起看却有了奇妙的意义。那是 樊先生的冷漠对两个女性的惩罚，而她们正在求救。《一把青》里朱青爱唱《东山一把青》 “嗳呀嗳嗳呀，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一”暗示她真正爱的还是最早的恋人郭轸。回来 说梦，蓝田玉的梦既具有传统的意义，和《牡丹亭》相呼应，又具有现代意义，因为白先勇 用意识流的手法来描绘她的梦，蓝田玉的梦和现实互相穿插，意识就跟随视点的转换而流动， 有时候则在过去和更早的过去之中转换，像那几句重复出现的“你只长错了一根骨头”“荣 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在蓝田玉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前者代表命运，后者代表她自己的 抗争，这两种力量在脑海中不断较量，随着蓝田玉入梦的加深出现的频率愈高，这种形式上 和内容上统一起来的华丽的技巧明显有着现代派的影响。 海。海在白先勇的小说里经常出现，《青春》的背景是海，《火岛》描绘了三个女人在海 里嬉戏的场面，《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王雄是死在海里的，《谪仙记》李彤在威尼斯跳河 自杀。从《青春》来看，美少年在海边的场景很像托马斯曼的《死在威尼斯》“他一绺绺的 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象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从天上飞下或海底钻出的天使那样娇美 可爱”。爱琴海的浪花中诞生的维纳斯，在这种情况下化身为美少年，在这一点上，白先勇 的海与美少年的设置显然是受到西方影响的。而《火岛之行》的海，由于布满了暴露的男女， 再者，太阳（结合《游园惊梦》我们推测太阳象征着性欲）的强烈照射，汗水，这时的海则 充满肉欲的色彩。在其他的作品里，海和死亡相联系，《骨灰》中大伯想把自己的骨灰撒到 海里，海里有王雄、李琼的尸体。肉欲和死亡在白先勇看来是相续呼应的（这方面可参看欧 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关于灵与肉的论述)。回溯到中国古典的海的意象，“日月之行， 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海是包容一切的广阔的意 象，海上还有三山，划船靠近，三山反隐于海下。《火岛之行》里有这么一句，“等到一阵海 浪卷打到沙滩时，宏大的浪声，才把这些杂音一齐淹没”，说明在白先勇这里海也是一种包 容万象的宿命的存在，它既包容了生机肉欲的躯体，也包容了衰朽死亡的尸体，不管人世如 何变化，大海依旧一潮一潮永久反复。 掘墓者。《骨灰》是一篇很特别的小说，它里面写到民盟的干部在文革时被打成右派， 被迫到干校劳改。到台湾、到美国的国民党将领渴望故土，而留在大陆的民主党派人士经过 了痛苦的后半生最后来到美国，在最后的梦里这两个人成为一个人，哪里都不是归宿不合理
白先勇的小说的几个意象及其技巧 白先勇的小说意象兼有中西方文化的特点。 梦。在这里梦不仅指睡梦，还指陷入自我的思绪中仿佛如梦一样。蓝田玉正是在喧闹的 窦公馆的聚会中陷入了梦一般的状态（《游园惊梦》的剧本在处理她的梦境的时候，让周围 德乐音的淡下来，灯光渐暗，只剩下蓝田玉一人，而她和郑副官的欢会场面在背后的银幕上 展现），而让她唱的恰好是惊梦。蓝田玉的梦跟《牡丹亭》里惊梦一出内容相似，《牡丹亭》 的唱词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见了 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而蓝田玉的梦里的 场景“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 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 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也同样是大胆的性爱，稍微用了隐喻， 但依然是露骨。《游园惊梦》正是模仿游园、惊梦两出来写的，蓝田玉参加窦公馆宴会见到 蒋碧月和程副官勾搭勾起自己的思绪，类似杜丽娘游春引出思春之情，蓝田玉做梦惊梦更加 明显，如花神丢下花瓣打断了杜柳二人的云雨，正在蓝田玉的梦境达到高潮情绪纷繁复杂的 时候，蒋碧月一句“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打断了她的梦。这种双关语白先勇 很喜欢用，《小阳春》中樊夫人说“拯救我等罪人”，丽丽叫“救命，救命……”樊先生想道 “我一定要惩罚她”，三句话单独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放在一起看却有了奇妙的意义。那是 樊先生的冷漠对两个女性的惩罚，而她们正在求救。《一把青》里朱青爱唱《东山一把青》 “嗳呀嗳嗳呀， 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 ”暗示她真正爱的还是最早的恋人郭轸。回来 说梦，蓝田玉的梦既具有传统的意义，和《牡丹亭》相呼应，又具有现代意义，因为白先勇 用意识流的手法来描绘她的梦，蓝田玉的梦和现实互相穿插，意识就跟随视点的转换而流动， 有时候则在过去和更早的过去之中转换，像那几句重复出现的“你只长错了一根骨头”“荣 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在蓝田玉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前者代表命运，后者代表她自己的 抗争，这两种力量在脑海中不断较量，随着蓝田玉入梦的加深出现的频率愈高，这种形式上 和内容上统一起来的华丽的技巧明显有着现代派的影响。 海。海在白先勇的小说里经常出现，《青春》的背景是海，《火岛》描绘了三个女人在海 里嬉戏的场面，《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王雄是死在海里的，《谪仙记》李彤在威尼斯跳河 自杀。从《青春》来看，美少年在海边的场景很像托马斯曼的《死在威尼斯》“他一绺绺的 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象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从天上飞下或海底钻出的天使那样娇美 可爱”。爱琴海的浪花中诞生的维纳斯，在这种情况下化身为美少年，在这一点上，白先勇 的海与美少年的设置显然是受到西方影响的。而《火岛之行》的海，由于布满了暴露的男女， 再者，太阳（结合《游园惊梦》我们推测太阳象征着性欲）的强烈照射，汗水，这时的海则 充满肉欲的色彩。在其他的作品里，海和死亡相联系，《骨灰》中大伯想把自己的骨灰撒到 海里，海里有王雄、李琼的尸体。肉欲和死亡在白先勇看来是相续呼应的（这方面可参看欧 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关于灵与肉的论述）。回溯到中国古典的海的意象，“日月之行， 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海是包容一切的广阔的意 象，海上还有三山，划船靠近，三山反隐于海下。《火岛之行》里有这么一句，“等到一阵海 浪卷打到沙滩时，宏大的浪声，才把这些杂音一齐淹没”，说明在白先勇这里海也是一种包 容万象的宿命的存在，它既包容了生机肉欲的躯体，也包容了衰朽死亡的尸体，不管人世如 何变化，大海依旧一潮一潮永久反复。 掘墓者。《骨灰》是一篇很特别的小说，它里面写到民盟的干部在文革时被打成右派， 被迫到干校劳改。到台湾、到美国的国民党将领渴望故土，而留在大陆的民主党派人士经过 了痛苦的后半生最后来到美国，在最后的梦里这两个人成为一个人，哪里都不是归宿不合理
想，于是自掘坟墓。掘墓者，《包法利夫人》里的穷教堂司事的兼职（他还在坟墓里种土豆）， 巴尔扎克小说里面被剥削至死的人最后还要受掘墓人的剥削，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里一 个掘墓人被精灵带走了，但是我们印象最深的可能还是《哈姆雷特》中的掘墓小丑，“什么 人造的东西比泥瓦匠、造船匠，或是木匠造得更结实…掘坟的，他造的屋子可以一直用到 世界末日”，弄臣约里克生前把一大瓶就倒在掘墓小丑头上，现在小丑可以拿铁铲拍他的骷 髅头，小丑见过种种人的尸体，知道什么样的尸体过多少年会腐烂。掘墓小丑手中的铁铲仿 佛有死神的镰刀、命运女神的纺车一样的意义，掘墓人具有神秘的色彩，resurrection既指盗 尸者，也有耶稣复活的意思。这和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提到的《幽冥录》记录的冯孝将 事，以及柳梦梅发棺救活杜丽娘事暗合，正是掘墓人挖出了尸体，而让后者复活。《骨灰》 里的掘墓者是被白骨活埋了，被尸体卷入坟内又让我们想起另一类神异故事来，譬如乐府民 歌里的华山畿，男子路经华山遇到一位少女，一见钟情，回家后郁郁而死，男子的棺木运过 华山少女的家时，少女歌道：“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 开。”棺木应声而开，少女跳入。祝英台落入梁山伯的坟中的事。《剪灯新话》中《牡丹灯记》 后来传到日本成为日本四大怪谈之一的《牡丹灯笼》，讲述的男子被女鬼拖入棺内的事。可 见《骨灰》里的掘墓者形象其实是这两种模式的叠加，掘墓而被埋，这个掘墓者既有莎士比 亚的掘墓小丑的凝重的戏谑（因为这个掘墓者是大伯和鼎立表伯的合体，鼎立表伯劳改时曾 被命令把墓地改成农场)，又有尸体化鬼把人拖入的阴森（大伯作国民党军官时期杀死了很 多汉奸和共产党，这些白骨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他们的尸体)。但是鼎立表伯这一掘墓人最后 还是要找我打听美国公墓的事，掘墓人反而要被别人埋葬：大伯在我的梦中被白骨活埋，在 现实中却像铁塔一样矗立在我身边，又表现出一种反讽，白先勇无意识中对我上面提到的传 统的背叛，鼎立表伯身为真正的掘墓人却脆弱不堪，大伯没有做过掘墓人却成为掘墓人般神 秘永恒的存在了，但这两个人其实是互为表里的。 此外还有其他意象，如菊花，菊花在传统文化中代表高洁隐逸，在西方则认为是墓地之 花，《秋思》里写华夫人院子里种的一捧雪既代表华夫人的美丽典雅，菊心为菊虎所残又使 她联想到华将军的死亡：月亮在传统文化中是冰清玉洁的代表，而尼采和波德莱尔会把月亮 比作淫妇，精神分析认为月亮和精神病有关，《月梦》里白月亮是清净，红月亮是肉欲。笔 者尚欠功力，不再赘言
想，于是自掘坟墓。掘墓者，《包法利夫人》里的穷教堂司事的兼职（他还在坟墓里种土豆）， 巴尔扎克小说里面被剥削至死的人最后还要受掘墓人的剥削，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里一 个掘墓人被精灵带走了，但是我们印象最深的可能还是《哈姆雷特》中的掘墓小丑，“什么 人造的东西比泥瓦匠、造船匠，或是木匠造得更结实……掘坟的，他造的屋子可以一直用到 世界末日”，弄臣约里克生前把一大瓶就倒在掘墓小丑头上，现在小丑可以拿铁铲拍他的骷 髅头，小丑见过种种人的尸体，知道什么样的尸体过多少年会腐烂。掘墓小丑手中的铁铲仿 佛有死神的镰刀、命运女神的纺车一样的意义，掘墓人具有神秘的色彩，resurrection 既指盗 尸者，也有耶稣复活的意思。这和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提到的《幽冥录》记录的冯孝将 事，以及柳梦梅发棺救活杜丽娘事暗合，正是掘墓人挖出了尸体，而让后者复活。《骨灰》 里的掘墓者是被白骨活埋了，被尸体卷入坟内又让我们想起另一类神异故事来，譬如乐府民 歌里的华山畿，男子路经华山遇到一位少女，一见钟情，回家后郁郁而死，男子的棺木运过 华山少女的家时，少女歌道：“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 开。”棺木应声而开，少女跳入。祝英台落入梁山伯的坟中的事。《剪灯新话》中《牡丹灯记》 后来传到日本成为日本四大怪谈之一的《牡丹灯笼》，讲述的男子被女鬼拖入棺内的事。可 见《骨灰》里的掘墓者形象其实是这两种模式的叠加，掘墓而被埋，这个掘墓者既有莎士比 亚的掘墓小丑的凝重的戏谑（因为这个掘墓者是大伯和鼎立表伯的合体，鼎立表伯劳改时曾 被命令把墓地改成农场），又有尸体化鬼把人拖入的阴森（大伯作国民党军官时期杀死了很 多汉奸和共产党，这些白骨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他们的尸体）。但是鼎立表伯这一掘墓人最后 还是要找我打听美国公墓的事，掘墓人反而要被别人埋葬；大伯在我的梦中被白骨活埋，在 现实中却像铁塔一样矗立在我身边，又表现出一种反讽，白先勇无意识中对我上面提到的传 统的背叛，鼎立表伯身为真正的掘墓人却脆弱不堪，大伯没有做过掘墓人却成为掘墓人般神 秘永恒的存在了，但这两个人其实是互为表里的。 此外还有其他意象，如菊花，菊花在传统文化中代表高洁隐逸，在西方则认为是墓地之 花，《秋思》里写华夫人院子里种的一捧雪既代表华夫人的美丽典雅，菊心为菊虎所残又使 她联想到华将军的死亡；月亮在传统文化中是冰清玉洁的代表，而尼采和波德莱尔会把月亮 比作淫妇，精神分析认为月亮和精神病有关，《月梦》里白月亮是清净，红月亮是肉欲。笔 者尚欠功力，不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