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 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 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 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 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 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 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 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 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 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 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 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 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 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 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 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 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 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 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 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 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 独的头骨中间, 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 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借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
1 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 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 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 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 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 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 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 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 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 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 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 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 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 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 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 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 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 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 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 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 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 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 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
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 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 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 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 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 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 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 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 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 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 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 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 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 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 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 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 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 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 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 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 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 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 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 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 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 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 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 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 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 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 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 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 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 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 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 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 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 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 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 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 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 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 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 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 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 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竞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 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 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 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 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 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 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 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 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2我的母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 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 时侯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 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聘书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 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 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 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 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 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 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 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侯我母亲的 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 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 看见母样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 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 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庆去睡。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我母样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 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侯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 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 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杂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 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 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 广漠的人海里独扑克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 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一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 3我的第一本书 诗人蔡其矫来访,看见我在稿纸上写的这个题目,以为是写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说: “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国语课本。”他笑着说:“课本有什么好写的?”我向他解释 说:“可是这一本却让我一生难以忘怀,它酷似德国卜劳恩的《父与子》中的一组画,不过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 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 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 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 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 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 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 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 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 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2 我的母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 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 时侯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 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聘书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 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 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 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 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 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 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 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侯我母亲的 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 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 看见母样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 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 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庆去睡。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我母样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 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侯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 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 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杂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 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 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 广漠的人海里独扑克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 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 3 我的第一本书 诗人蔡其矫来访,看见我在稿纸上写的这个题目,以为是写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说: “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国语课本。”他笑着说:“课本有什么好写的?”我向他解释 说:“可是这一本却让我一生难以忘怀,它酷似德国卜劳恩的《父与子》中的一组画,不过
看了很难笑起来。”我的童年没有幽默,只有从荒寒的大自然间感应到的一点生命最初的快 乐和幻梦 我们家有不少的书,那是父亲的,不属于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过,大革命失败后返 回家乡,带回一箱子书和一大麻袋红薯。书和红薯在我们村里都是稀奇东西。父亲的藏书里 有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还有《新青年》、《语丝》、《北新》、《新月》等杂志。我常常好 奇地翻看,不认字,认画。祖母嘲笑我,说:“你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本头大的杂志里 面,夹着我们全家人的“鞋样子”和花花绿绿的窗花。书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我父亲在离我 家十几里地的崔家庄教小学,不常回家。 我是开春上的小学,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晾晒的小麦,不 停地轰赶麻雀,祖母最讨厌麦子里掺和上麻雀粪。新打的小麦经阳光晒透得发出甜蜜蜜的味 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梦。父亲把我喊醒,我见他用手翻着金黄的麦粒,回过头问我:“你 考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摸摸我额头上的“马鬃”,欣慰地夸奖了我一句:“不错。” 祖母在房子里听着我们说话,大声说:“他们班一共才三个学生。”父亲问:“第三名是谁?” 我低头不语,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黄毛。”二黄毛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来,村里 人谁都知道。父亲板起了面孔,对我说:“把书本拿来,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 蹭,不想去拿,背书认字难不住我,我怕他看见那本凄惨的课本生气。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厚 的人,我以为可以赖过去。他觉出其中有什么奥秘,逼我立即拿来,我只好进屋把书拿了出 来。父亲看着我拿来的所谓小学一年级国语第一册,他愣了半天,翻来覆去地看。我垂头立 在他的面前 我的课本哪里还像本书!简直是一团纸。书是拦腰断的,只有下半部分,没有封面,没 有头尾。我以为父亲要揍我了,没有。他愁苦地望着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那一半呢? 我说:“那一半送给乔元贞了。”父亲问:“为什么送给他?”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 老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砍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 父亲问我:“你两人怎么读书?”我说:“我早已把书从头到尾背熟了。乔元贞所以考第 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把史承汉的承字中间少写了一横。”父亲深深叹着气。他 很了解乔元贞家的苦楚,说:“元贞比你有出息。”为了好写,后来父亲把我的名字中的“承” 改作“成”。 父亲让我背书,我一口气背完了。“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 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亲跟乔元贞他爹乔海自小是好朋友,乔家极贫穷,乔海隔两三年从静乐县回家住一阵 ,他在静乐县的山沟里当塾师。脸又黑又皱,脊背躬得像个“驮灯狮子”(陶瓷灯具)。 父亲对我说:“你从元贞那里把那半本书拿来。”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送给人家的 书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元贞把半本书交给我时,哭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 晚上,我看见父亲在昏黄的麻油灯下裁了好多白纸。第二天早晨,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 子里,把两本装订成册的课本递给我。父亲的手真巧,居然把两半本书修修补补,装订成了 两本完完整整的书,补写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样好看,还用牛皮纸包了皮,写上名字。元贞不 再上学了,但我还是把父亲补全的装订好的课本送给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本书。对于元贞来说,恐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书 父亲这次回家给我带回一个书包,还买了石板石笔。临到开学时,父亲跟我妈妈商量, 觉得我们村里的书房不是个念书的地方,父亲让我随他到崔家庄小学念书。我把这本完整的 不同寻常的课本带了去。到崔家庄之后,才知道除了《国语》之外,本来还应该有《算术》 和《常识》,因为弄不到这两本书,我们就只念一本《国语》。 还应当回过头来说说我的第一本书,我真应当为它写一本比它还厚的书,它值得我用崇 敬的心灵去赞颂
看了很难笑起来。”我的童年没有幽默,只有从荒寒的大自然间感应到的一点生命最初的快 乐和幻梦。 我们家有不少的书,那是父亲的,不属于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过,大革命失败后返 回家乡,带回一箱子书和一大麻袋红薯。书和红薯在我们村里都是稀奇东西。父亲的藏书里 有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还有《新青年》、《语丝》、《北新》、《新月》等杂志。我常常好 奇地翻看,不认字,认画。祖母嘲笑我,说:“你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本头大的杂志里 面,夹着我们全家人的“鞋样子”和花花绿绿的窗花。书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我父亲在离我 家十几里地的崔家庄教小学,不常回家。 我是开春上的小学,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晾晒的小麦,不 停地轰赶麻雀,祖母最讨厌麦子里掺和上麻雀粪。新打的小麦经阳光晒透得发出甜蜜蜜的味 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梦。父亲把我喊醒,我见他用手翻着金黄的麦粒,回过头问我:“你 考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摸摸我额头上的“马鬃”,欣慰地夸奖了我一句:“不错。” 祖母在房子里听着我们说话,大声说:“他们班一共才三个学生。”父亲问:“第三名是谁?” 我低头不语,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黄毛。”二黄毛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来,村里 人谁都知道。父亲板起了面孔,对我说:“把书本拿来,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 蹭,不想去拿,背书认字难不住我,我怕他看见那本凄惨的课本生气。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厚 的人,我以为可以赖过去。他觉出其中有什么奥秘,逼我立即拿来,我只好进屋把书拿了出 来。父亲看着我拿来的所谓小学一年级国语第一册,他愣了半天,翻来覆去地看。我垂头立 在他的面前。 我的课本哪里还像本书!简直是一团纸。书是拦腰断的,只有下半部分,没有封面,没 有头尾。我以为父亲要揍我了,没有。他愁苦地望着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那一半呢?” 我说:“那一半送给乔元贞了。”父亲问:“为什么送给他?”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 老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砍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 父亲问我:“你两人怎么读书?”我说:“我早已把书从头到尾背熟了。乔元贞所以考第一, 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把‘史承汉’的‘承’字中间少写了一横。”父亲深深叹着气。他 很了解乔元贞家的苦楚,说:“元贞比你有出息。”为了好写,后来父亲把我的名字中的“承” 改作“成”。 父亲让我背书,我一口气背完了。“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 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亲跟乔元贞他爹乔海自小是好朋友,乔家极贫穷,乔海隔两三年从静乐县回家住一阵 子,他在静乐县的山沟里当塾师。脸又黑又皱,脊背躬得像个“驮灯狮子”(陶瓷灯具)。 父亲对我说:“你从元贞那里把那半本书拿来。”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送给人家的 书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元贞把半本书交给我时,哭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 晚上,我看见父亲在昏黄的麻油灯下裁了好多白纸。第二天早晨,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 子里,把两本装订成册的课本递给我。父亲的手真巧,居然把两半本书修修补补,装订成了 两本完完整整的书,补写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样好看,还用牛皮纸包了皮,写上名字。元贞不 再上学了,但我还是把父亲补全的装订好的课本送给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本书。对于元贞来说,恐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书。 父亲这次回家给我带回一个书包,还买了石板石笔。临到开学时,父亲跟我妈妈商量, 觉得我们村里的书房不是个念书的地方,父亲让我随他到崔家庄小学念书。我把这本完整的 不同寻常的课本带了去。到崔家庄之后,才知道除了《国语》之外,本来还应该有《算术》 和《常识》,因为弄不到这两本书,我们就只念一本《国语》。 还应当回过头来说说我的第一本书,我真应当为它写一本比它还厚的书,它值得我用崇 敬的心灵去赞颂
我们那里管“上学”叫“上书房”。每天上书房,我家的两条狗都跟着我。课本上的第一个 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带上。两条狗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户外面等我。我早已 经把狗调教好了,当我说“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几声,当我说“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几 声。我们是四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教室上课,引得哄堂大笑。课没法上了。下课后,老 师把我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看在你那知书识礼的父亲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 手板了。”他罚我立在院当中背书,我大声地从头到尾地背书。两只狗蹲在我的身边,陪我 背书,汪汪地叫着.抗日战争期间,二黄毛打仗不怕死,负了几回伤。他其实并不真傻, 只是心眼有点死,前几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乡里几代人的尊敬。听说乔元贞现在还活着 他一辈子挎着篮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叫卖纸烟、花生、火柴等小东小西。 诗人蔡其矫再来我这里时,一定请他看看这篇小文。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应当写写,如果 不写,我就枉读了这几十年的书,更枉写了这几十年的诗 人不能忘本 4列夫·托尔斯泰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 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 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存额头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四一样,托尔 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 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 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 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灭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 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问,比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犀粗制滥造, 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由古希腊的能L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卜方的横梁小 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用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 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力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 被人-拳头扣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 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 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摹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 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 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 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 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 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吗?正因为如此,他不久就任凭须发长得满脸都是 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直到年纪大了以后胡子才变成白色,冈而显出 几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 秋,俊秀之光才使这块悲凉之地解冻。 永远流浪的灭才灵魂,竟然在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身上找到了简陋归宿,从这个人身 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缺乏诗人、幻想者和创造者的气质。从少年到青壮年,甚至到 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长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对他来说。穿这件大衣,还 是那件大衣,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都没什么小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 随处可见的脸,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会议,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帮酒徒鬼混:既有可能 在市场上卖面包,也有可能披着大主教的法衣,举起十字架从跪地的教徒的头上掠过。带着
我们那里管“上学”叫“上书房”。每天上书房,我家的两条狗都跟着我。课本上的第一个 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带上。两条狗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户外面等我。我早已 经把狗调教好了,当我说“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几声,当我说“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几 声。我们是四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教室上课,引得哄堂大笑。课没法上了。下课后,老 师把我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看在你那知书识礼的父亲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 手板了。”他罚我立在院当中背书,我大声地从头到尾地背书。两只狗蹲在我的身边,陪我 背书,汪汪地叫着……抗日战争期间,二黄毛打仗不怕死,负了几回伤。他其实并不真傻, 只是心眼有点死,前几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乡里几代人的尊敬。听说乔元贞现在还活着, 他一辈子挎着篮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叫卖纸烟、花生、火柴等小东小西。 诗人蔡其矫再来我这里时,一定请他看看这篇小文。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应当写写,如果 不写,我就枉读了这几十年的书,更枉写了这几十年的诗。 人,不能忘本。 4 列夫·托尔斯泰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 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 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存额头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四一样,托尔 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 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 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 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灭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 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问,比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犀粗制滥造, 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由古希腊的能 L 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卜方的横梁小 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用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 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力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 被人-拳头扣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 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 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摹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 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 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 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 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 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吗?”正因为如此,他不久就任凭须发长得满脸都是, 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直到年纪大了以后胡子才变成白色,冈而显出 几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 秋,俊秀之光才使这块悲凉之地解冻。 永远流浪的灭才灵魂,竟然在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身上找到了简陋归宿,从这个人身 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缺乏诗人、幻想者和创造者的气质。从少年到青壮年,甚至到 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长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对他来说。穿这件大衣,还 是那件大衣,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都没什么小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 随处可见的脸,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会议,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帮酒徒鬼混;既有可能 在市场上卖面包,也有可能披着大主教的法衣,举起十字架从跪地的教徒的头上掠过。带着
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国什么地方,都不会有 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托尔斯泰做学生的时候,可能属于同龄人的混合体:当军官 的时候.没法把他从战友里面分辨出来:而恢复乡间生活以后,他的样子和往常出现在舞台 上的乡绅角色再吻合不过了。要是你看到一张他赶着马车外出的照片,还有个白胡子随从与 他并排坐着,你也许要动脑筋想上好一阵,才能判断手握缰绳的是马车夫,坐在一旁的是伯 爵。再看另一张照片,是他在同一些农民交谈。你假如不明真相,根本就猜不出坐在老农中 间的列夫是个有地位有钱财的人,他的门第和身份大大不同于格里高、伊凡、伊利亚、彼得 等在场的所有人。他的面相完全没有特征,完全属于普通的俄罗斯人,因此,我们得把他称 为普通人,而且此刻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即天才没有任何特殊的长相,而是一般人的总体 现。昕以说,托尔斯泰并没有自己独特的面相,他拥有一张俄围普通大众的脸,因为他与全 体俄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因此,那些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开始都无一例外地感到失望。他们有的坐火车旅行漫 长的路程,有的从图拉驾车赶来,在客厅里正襟危坐地等待这位大师的接见。他们早,就形 成了对他的主观概念,希望从他身上找见威严非凡的东西,希望看到一个貌似天父的美髯公, 集尊贵、轩昂、伟岸、天才于一身。在即将亲眼见到大活人之前,他们对自己所想像的这位 文坛泰斗形象颔首低眉,敬重有加,内心的期望扩大到诚惶诚恐的地步。门终于开了,进来 的却是一个矮小敦实的人,由于步子轻快,连胡子都跟着抖动不停。他刚进门,差不多就 路小跑而来,然后突然收住脚步,望着一位惊呆了的来客友好地微笑。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口 气,又迅速又随便地讲着表示欢迎的话语,同时主动向客人伸出手来。来访者一边与他握手 一边深感疑惑和惊讶。什么?就这么个侏儒!这么个小巧玲珑的家伙,难道真的是列夫尼克 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吗?这位客人不无尴尬地抬起眼皮直勾勾地打量着主人的脸。 突然,客人惊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见面前的小个子那对浓似灌木丛的眉毛下面,一对灰 色的眼睛射出一道黑豹似的日光,虽然每个见过托尔斯泰的人都谈过这种犀利目光,但再好 的图片都没法加以反映。这道目光就像一把成埕甓的钢刀刺了过来,又稳又准,击中要害 令你无法动弹,无法躲避。仿佛被催眠术控制住了,你只好乖乖地忍受这种目光的探寻,任 何俺饰郜抵挡不住。它像枪弹穿透了伪装的甲胄,它像金刚刀切开了玻璃。在这种人木三分 的审视之下,谁都没法遮遮掩掩。—对此,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等上百个人都怍过无可置疑 的描述。 这种穿透心灵的审视仪仅持续了一秒钟,接着便刀剑人鞘,代之以柔和的目光与和蔼的 笑容。虽然嘴角紧闭,没有变化,但那对眼睛却能满含粲然笑意,犹如神奇的星光。而在优 美动人的音乐影响下,它们可以像村妇那样热泪涟涟。精神上感到满足自在时,它们可以闪 闪发光,转眼又因忧郁而黯然失色,罩上阴云,顿生凄凉,显得麻木不仁神秘莫测。它们可 以变得冷酷锐利,可以像手术刀、像ⅹ射线那样揭开隐藏的秘密,不一会儿意趣盎然地涌出 好奇的神色。这是出现人类面部最富感情的对眼睛。可以抒发各种各样的感情。高尔基埘 它们恰如其分的描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托尔斯泰这对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 亏得有这么一对眼睛,托尔斯泰的脸上于是透出一股才气来。此人所具有的天赋统统集 巾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俊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丰富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间一样。托尔 斯泰面部的其他部件胡子、眉毛、头发,都不过是用以包装、保护这埘闪光的珠宝的甲壳而 已,这对珠宝有魔力,有磁性,可以把人世间的物质吸进去,然后向我们这个时代放射出精 确无误的频波。再小的事物,借助这埘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猎鹰从髙空朝一只胆 怯的耗子俯冲下来,这对眼睛不会放过做不足道的细节,同样也能全面揭示广袤无垠的宇宙 它们可以照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同样也可以成功地把探照灯光射进最阴暗的灵魂深处。 这一对烁烁发光的晶体具有足够的热量和纯度,能够忘我地注视上帝:有足够的勇气注视摧 毁一切的虚无,这种虚无犹如蛇发女怪那样,看到她的人就会变成石头。住这对眼睛看来
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国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一 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托尔斯泰做学生的时候,可能属于同龄人的混合体;当军官 的时候.没法把他从战友里面分辨出来;而恢复乡间生活以后,他的样子和往常出现在舞台 上的乡绅角色再吻合不过了。要是你看到一张他赶着马车外出的照片,还有个白胡子随从与 他并排坐着,你也许要动脑筋想上好一阵,才能判断手握缰绳的是马车夫,坐在一旁的是伯 爵。再看另一张照片,是他在同一些农民交谈。你假如不明真相,根本就猜不出坐在老农中 间的列夫是个有地位有钱财的人,他的门第和身份大大不同于格里高、伊凡、伊利亚、彼得 等在场的所有人。他的面相完全没有特征,完全属于普通的俄罗斯人,因此,我们得把他称 为普通人,而且此刻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即天才没有任何特殊的长相,而是一般人的总体 现。昕以说,托尔斯泰并没有自己独特的面相,他拥有一张俄围普通大众的脸,因为他与全 体俄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因此,那些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开始都无一例外地感到失望。他们有的坐火车旅行漫 长的路程,有的从图拉驾车赶来,在客厅里正襟危坐地等待这位大师的接见。他们早,就形 成了对他的主观概念,希望从他身上找见威严非凡的东西,希望看到一个貌似天父的美髯公, 集尊贵、轩昂、伟岸、天才于一身。在即将亲眼见到大活人之前,他们对自己所想像的这位 文坛泰斗形象颔首低眉,敬重有加,内心的期望扩大到诚惶诚恐的地步。门终于开了,进来 的却是一个矮小敦实的人,由于步子轻快,连胡子都跟着抖动不停。他刚进门,差不多就一 路小跑而来,然后突然收住脚步,望着一位惊呆了的来客友好地微笑。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口 气,又迅速又随便地讲着表示欢迎的话语,同时主动向客人伸出手来。来访者一边与他握手, 一边深感疑惑和惊讶。什么?就这么个侏儒!这么个小巧玲珑的家伙,难道真的是列夫·尼克 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吗?这位客人不无尴尬地抬起眼皮直勾勾地打量着主人的脸。 突然,客人惊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见面前的小个子那对浓似灌木丛的眉毛下面,一对灰 色的眼睛射出一道黑豹似的日光,虽然每个见过托尔斯泰的人都谈过这种犀利目光,但再好 的图片都没法加以反映。这道目光就像一把成埕甓的钢刀刺了过来,又稳又准,击中要害。 令你无法动弹,无法躲避。仿佛被催眠术控制住了,你只好乖乖地忍受这种目光的探寻,任 何俺饰郜抵挡不住。它像枪弹穿透了伪装的甲胄,它像金刚刀切开了玻璃。在这种人木三分 的审视之下,谁都没法遮遮掩掩。——对此,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等上百个人都怍过无可置疑 的描述。 这种穿透心灵的审视仪仅持续了一秒钟,接着便刀剑人鞘,代之以柔和的目光与和蔼的 笑容。虽然嘴角紧闭,没有变化,但那对眼睛却能满含粲然笑意,犹如神奇的星光。而在优 美动人的音乐影响下,它们可以像村妇那样热泪涟涟。精神上感到满足自在时,它们可以闪 闪发光,转眼又因忧郁而黯然失色,罩上阴云,顿生凄凉,显得麻木不仁神秘莫测。它们可 以变得冷酷锐利,可以像手术刀、像 x 射线那样揭开隐藏的秘密,不一会儿意趣盎然地涌出 好奇的神色。这是出现人类面部最富感情的‘对眼睛。可以抒发各种各样的感情。高尔基埘 它们恰如其分的描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托尔斯泰这对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 亏得有这么一对眼睛,托尔斯泰的脸上于是透出一股才气来。此人所具有的天赋统统集 巾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俊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丰富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间一样。托尔 斯泰面部的其他部件胡子、眉毛、头发,都不过是用以包装、保护这埘闪光的珠宝的甲壳而 已,这对珠宝有魔力,有磁性,可以把人世间的物质吸进去,然后向我们这个时代放射出精 确无误的频波。再小的事物,借助这埘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猎鹰从高空朝一只胆 怯的耗子俯冲下来,这对眼睛不会放过做不足道的细节,同样也能全面揭示广袤无垠的宇宙。 它们可以照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同样也可以成功地把探照灯光射进最阴暗的灵魂深处。 这一对烁烁发光的晶体具有足够的热量和纯度,能够忘我地注视上帝;有足够的勇气注视摧 毁一切的虚无,这种虚无犹如蛇发女怪那样,看到她的人就会变成石头。住这对眼睛看来
没有办不到的事情,除非让它们陷入无所事事的白日梦中,在优雅而快活的梦境里默默无声 地享乐。眼皮刚睁开,这对眼睛就必然亳不含糊,清醒而又无情地追寻起猎物来。它们容 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虛假的伪装扯掉,把浅薄的信条撕烂。每件事物都逃不过这一对眼睛, 都要露出赤裸裸的真相来。当这一副寒光四射的匕首转而对准它们的丰人时是十分可怕的, 因为锋刃无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窝 具有这种犀利眼光,能够看清真相的人,可以任意支配整个世界及其知识财富。作为一 个始终具有善于观察并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自己 的那一份幸福。 5再塑生命 我记得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安妮莎利文老师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1887 年3月3日。 在那激动人心的下午,从母亲示意的动作以及人们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的迹象中,我猜 到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在我们家里。我走到大门边,坐在石阶上等待。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 脸上,我的手指触到鲜花的叶子,我意识到春天的来临。我一连好几个星期内心感到纳闷和 痛苦,感到疲倦和寂寞。我不能预测未来将带给我什么。 我感到有人朝我走来,我以为是我母亲,我就把手伸出去。忽然,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 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深深地爱着我,向我揭示了一切 第二天早晨,莎利文老师带我到她的房间,给我一个洋娃娃。我玩了一会儿以后,她慢 慢地在我手上拼了四个字母“d-O-1-1”(洋娃娃)。这种用手指拼字的方式使我很感兴趣 我不断模仿老师的做法,后来我也学会了拼字,我感到很自豪。 一天,我在玩一个新洋娃娃时,老师给我拿来旧洋娃娃,以此表明两样东西都可用“洋 娃娃”这个字来表示。莎利文小姐很耐心教我,可是我自己发了脾气,随手把~个新洋娃娃 摔得粉碎。我整天仍处于黑暗世界之中,感到很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缺少强烈的 我的老师把帽子拿给我,我知道我们要出去了,要到温暖的阳光中去。我们走到井边, 有人在吊水,我的老师把我的手放到水里。清凉的水涌到我的手上时,老师在我的手心中拼 了“w-a-t-ε-r”(水)这个字。开始她拼得慢,后来越拼越快,我的注意力全凝聚在她 的手指上。突然,我努力去回想一些模糊的事情,一种朦胧的印象……就在灵光一闪的当儿, 我领悟了w-a-t-e-r的手势,指的正是那种奇妙的、清凉的、从我手上流过的东西。就 是这个字唤醒了我的心灵,并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自由,因为这个字是活生生的。 我懂得了每样东西都有名称,每一个名称在我的脑海中都产生新的概念,回到家我摸到 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我用这种新奇的观点观察事物。进家门后,我就想起 了被我摔破的洋娃娃,我摸着洋娃娃的碎片,想把它拼凑起来。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 意识到自己干了错事,我第一次为此而感到后悔和难过 就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很多新词。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母亲、父亲、姐妹、老师等这些 词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热切地 盼望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春天到了,莎利文小姐搀着我的手,穿过人们正在播种的田野。我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 在大自然中很自然地开始了我的启蒙课程的学习。我懂得了阳光和雨露能使植物生长,鸟儿 会为自己筑巢,松鼠、鹿、狮子等动物会为自己觅食做窝。随着我知识的增长,我感到我周 围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东西给人带来兴奋和愉快。莎利文小姐教我从森林中散发的芳香和从青 草丛的叶片中体会大自然的美。 她还向我描绘地球的形状。她从一开始就这样使我胸怀大自然,使得自然界成为我思想 的一部分
没有办不到的事情,除非让它们陷入无所事事的白日梦中,在优雅而快活的梦境里默默无声 地享乐。眼皮刚…睁开,这对眼睛就必然毫不含糊,清醒而又无情地追寻起猎物来。它们容 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虚假的伪装扯掉,把浅薄的信条撕烂。每件事物都逃不过这一对眼睛, 都要露出赤裸裸的真相来。当这一副寒光四射的匕首转而对准它们的丰人时是十分可怕的, 因为锋刃无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窝。 具有这种犀利眼光,能够看清真相的人,可以任意支配整个世界及其知识财富。作为一 个始终具有善于观察并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自己 的那一份幸福。 5 再塑生命 我记得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安妮·莎利文老师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1887 年 3 月 3 日。 在那激动人心的下午,从母亲示意的动作以及人们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的迹象中,我猜 到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在我们家里。我走到大门边,坐在石阶上等待。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 脸上,我的手指触到鲜花的叶子,我意识到春天的来临。我一连好几个星期内心感到纳闷和 痛苦,感到疲倦和寂寞。我不能预测未来将带给我什么。 我感到有人朝我走来,我以为是我母亲,我就把手伸出去。忽然,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 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深深地爱着我,向我揭示了一切。 第二天早晨,莎利文老师带我到她的房间,给我一个洋娃娃。我玩了一会儿以后,她慢 慢地在我手上拼了四个字母“d-O-l-l”(洋娃娃)。这种用手指拼字的方式使我很感兴趣。 我不断模仿老师的做法,后来我也学会了拼字,我感到很自豪。 一天,我在玩一个新洋娃娃时,老师给我拿来旧洋娃娃,以此表明两样东西都可用“洋 娃娃”这个字来表示。莎利文小姐很耐心教我,可是我自己发了脾气,随手把~个新洋娃娃 摔得粉碎。我整天仍处于黑暗世界之中,感到很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缺少强烈的 爱。 我的老师把帽子拿给我,我知道我们要出去了,要到温暖的阳光中去。我们走到井边, 有人在吊水,我的老师把我的手放到水里。清凉的水涌到我的手上时,老师在我的手心中拼 了“w-a-t-e-r”(水)这个字。开始她拼得慢,后来越拼越快,我的注意力全凝聚在她 的手指上。突然,我努力去回想一些模糊的事情,一种朦胧的印象……就在灵光一闪的当儿, 我领悟了 w-a-t-e-r 的手势,指的正是那种奇妙的、清凉的、从我手上流过的东西。就 是这个字唤醒了我的心灵,并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自由,因为这个字是活生生的。 我懂得了每样东西都有名称,每一个名称在我的脑海中都产生新的概念,回到家我摸到 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我用这种新奇的观点观察事物。进家门后,我就想起 了被我摔破的洋娃娃,我摸着洋娃娃的碎片,想把它拼凑起来。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 意识到自己干了错事,我第一次为此而感到后悔和难过。 就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很多新词。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母亲、父亲、姐妹、老师等这些 词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热切地 盼望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春天到了,莎利文小姐搀着我的手,穿过人们正在播种的田野。我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 在大自然中很自然地开始了我的启蒙课程的学习。我懂得了阳光和雨露能使植物生长,鸟儿 会为自己筑巢,松鼠、鹿、狮子等动物会为自己觅食做窝。随着我知识的增长,我感到我周 围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东西给人带来兴奋和愉快。莎利文小姐教我从森林中散发的芳香和从青 草丛的叶片中体会大自然的美。 她还向我描绘地球的形状。她从一开始就这样使我胸怀大自然,使得自然界成为我思想 的一部分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我体会到大自然对人并不总是善的、美的。早晨从家出门时天气 很好,但很热。因为走的路程较长,我们坐在树阴下休息过两三次,最后一次是停在离家不 远的一棵水果树下休息。果树给人们提供一块凉爽的遮阴地,我在老师的帮助下,很容易地 爬到树上去了。我一直往上爬,在树枝丛中找到一块能坐的地方。由于这块阴凉地方很好, 莎利文小姐建议,我们就在树阴下吃午饭,叫我等她拿来午饭后,我再从树上下来 突然间天气起了变化,太阳一下子没有了。我知道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因为我身上已感 觉不到阳光照射的热量,还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大地散发出来,我意识到这是雷雨的预兆 我离开了老师,一个人高高地悬挂在树枝上,我感到非常害怕,也感到很孤单。我的周围是 无垠的空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坐在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我想只有等老师来,我才能 从树上下来,否则别无办法。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树叶子开始骚动,然后整个树都在颤抖。要不是我使劲地抓牢树枝 的话,一阵强风早就把我从树上刮下来了。狂风怒吼,树不停地、猛烈地摇晃着。一阵倾盆 大雨把我周围的小树枝都打断了,我想从树上跳下来,但周围的恐怖气氛使我动弹不得,我 只好仍留在树上。我感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掉下来,我坐的树枝摇晃得更厉害, 我想树和找会一起倒下来。正巧这时,我的老师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扶我从树上下来。 我紧紧搂住老师,我感到非常高兴,我的脚又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这件事给我上了一堂 生动的课——大自然并不总是对你微笑,给你仁慈。我有了学习语言的钥匙,我热切希望运 用学到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第一次问“love”(爱)这个词。我在花园里找了不少早春的鲜花 我把这些花拿给我的老师。她想吻我一下,但是那时候,除了我母亲以外;找不喜欢别人吻 我。莎利文小姐把她的手臂温存地围着我的脖子,在我手上拼写了“我爱海伦 我问:“爱是什么东西? 她把我拉得更近,用手指着我的心说:“爱就在这里。”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因为当时 除了手能摸得到的东西以外,我不能理解任何别的东西 我闻着她手上的花,一面讲一面打着手势问:“花的香味是“爱吗?” “不是。”我的老师说。 我想了一下又问:“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射向四面八方,这是爱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太阳更美丽的东西,因为它温暖的光能使万物生长。但是莎利文小姐 摇摇头。我感到困惑和失望,我想我的老师真怪,为什么不把“爱”拿给我看看,让我摸摸。 大概一天以后,老师要我把大小不同的珠子穿成两颗大珠和三颗小珠相间隔的式样。我 穿错了很多,莎利文小姐没有责怪我,而是耐心和蔼地指出我的错误,叫我再仔细地按正确 的次序排列珠子。莎利文小姐用手触着我的前额,拼了 think”(思考) 刹那间,我懂得了事物的名称是在人们的脑子里通过思考产生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某些 东西的名称不一定都是我的手能摸到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琢磨着“爱”这个词。现在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太阳被云覆 盖,下了一场阵雨。 忽然云开日出,阳光又带来了南方将有的炎热 我又问老师:“这是不是爱呢?” 老师回答说:“爱就像云一样,在太阳出来之前布满天空。”接着她又解释说,“你知道, 你不能摸到云,但你会感觉到雨。同样的,你不能摸到爱,但是你知道人的温情可以灌注 到每一样东西中去。没有爱你就没有欢乐,你就不愿游玩。”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美妙的真理。我感到我的心跟我看不见的东西,跟别人的心,都是紧 紧地连接在一起的 我是通过生活本身开始我的学习生涯的。起初,我只是个有可能学习的毛坯,是我的老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我体会到大自然对人并不总是善的、美的。早晨从家出门时天气 很好,但很热。因为走的路程较长,我们坐在树阴下休息过两三次,最后一次是停在离家不 远的一棵水果树下休息。果树给人们提供一块凉爽的遮阴地,我在老师的帮助下,很容易地 爬到树上去了。我一直往上爬,在树枝丛中找到一块能坐的地方。由于这块阴凉地方很好, 莎利文小姐建议,我们就在树阴下吃午饭,叫我等她拿来午饭后,我再从树上下来。 突然间天气起了变化,太阳一下子没有了。我知道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因为我身上已感 觉不到阳光照射的热量,还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大地散发出来,我意识到这是雷雨的预兆。 我离开了老师,一个人高高地悬挂在树枝上,我感到非常害怕,也感到很孤单。我的周围是 无垠的空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坐在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我想只有等老师来,我才能 从树上下来,否则别无办法。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树叶子开始骚动,然后整个树都在颤抖。要不是我使劲地抓牢树枝 的话,一阵强风早就把我从树上刮下来了。狂风怒吼,树不停地、猛烈地摇晃着。一阵倾盆 大雨把我周围的小树枝都打断了,我想从树上跳下来,但周围的恐怖气氛使我动弹不得,我 只好仍留在树上。我感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掉下来,我坐的树枝摇晃得更厉害。 我想树和找会一起倒下来。正巧这时,我的老师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扶我从树上下来。 我紧紧搂住老师,我感到非常高兴,我的脚又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这件事给我上了一堂 生动的课——大自然并不总是对你微笑,给你仁慈。我有了学习语言的钥匙,我热切希望运 用学到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第一次问“love”(爱)这个词。我在花园里找了不少早春的鲜花, 我把这些花拿给我的老师。她想吻我一下,但是那时候,除了我母亲以外;找不喜欢别人吻 我。莎利文小姐把她的手臂温存地围着我的脖子,在我手上拼写了“我爱海伦”。 我问:“‘爱’是什么东西?” 她把我拉得更近,用手指着我的心说:“爱就在这里。”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因为当时 除了手能摸得到的东西以外,我不能理解任何别的东西。 我闻着她手上的花,一面讲一面打着手势问:“花的香味是‘爱’吗?” “不是。”我的老师说。。 我想了一下又问:“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射向四面八方,这是‘爱’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太阳更美丽的东西,因为它温暖的光能使万物生长。但是莎利文小姐 摇摇头。我感到困惑和失望,我想我的老师真怪,为什么不把“爱”拿给我看看,让我摸摸。 大概一天以后,老师要我把大小不同的珠子穿成两颗大珠和三颗小珠相间隔的式样。我 穿错了很多,莎利文小姐没有责怪我,而是耐心和蔼地指出我的错误,叫我再仔细地按正确 的次序排列珠子。莎利文小姐用手触着我的前额,拼了“think”(思考)。 刹那间,我懂得了事物的名称是在人们的脑子里通过思考产生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某些 东西的名称不一定都是我的手能摸到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琢磨着“爱”这个词。现在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太阳被云覆 盖,下了一场阵雨。 忽然云开日出,阳光又带来了南方将有的炎热。 我又问老师:“这是不是‘爱’呢?” 老师回答说:“‘爱’就像云一样,在太阳出来之前布满天空。”接着她又解释说,“你知道, 你不能摸到云,但你会感觉到雨。同样的,你不能摸到‘爱’,但是你知道人的温情可以灌注 到每一样东西中去。没有爱你就没有欢乐,你就不愿游玩。”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美妙的真理。我感到我的心跟我看不见的东西,跟别人的心,都是紧 紧地连接在一起的。 我是通过生活本身开始我的学习生涯的。起初,我只是个有可能学习的毛坯,是我的老
师开了我的眼界,使我这块毛坯有可能发展进步。她一来到我的身边,就给我带来爱,带来 欢乐,给我的生活增添绚丽的色彩。她把一切事物的美展现在我的面前。她总是设法使我生 活得充实、美满和有价值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 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 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荼,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 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 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 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 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 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 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 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适明的水晶模样;边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 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 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 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 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7雷电颂 屈原(向风及雷电)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 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了,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 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 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动一 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 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 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 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 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 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镗镗鞯鞯的咆哮,我要飘 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 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一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 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
师开了我的眼界,使我这块毛坯有可能发展进步。她一来到我的身边,就给我带来爱,带来 欢乐,给我的生活增添绚丽的色彩。她把一切事物的美展现在我的面前。她总是设法使我生 活得充实、美满和有价值。 6 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 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 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 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 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 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 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 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 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 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适明的水晶模样;边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 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 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 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 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7 雷电颂 屈原(向风及雷电)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 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了,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 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 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动一 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 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 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 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 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 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 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飘 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 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 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
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样,你抽 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 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 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 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 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 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毀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 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 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 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 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毀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 本领,就下来走走吧!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 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 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 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 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 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 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 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 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8短文两篇 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油中,飞蛾是值得赞美的。 在最后的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山谷。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 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双翅膀,我甘愿做人间的飞蛾。我要飞向火热的日球。让我在眼前一阵光、身 内一阵热的当儿,失去知觉,而化作一阵烟,一撮灰。 7月21日 月 每次对着长空的一轮皓月,我会想:在这时候某某人也在凭栏望月么? 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吧,这镜里一定有某某人的 影子。 寒夜对镜,只觉冷光扑面。面对凉月,我也有这感觉 在海上,山间,园内,街中,有时在静夜里一个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台上,我望着明月, 总感到寒光冷气侵入我的身子。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见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觉 得自己衣服上也积了很厚的霜似的。 的确,月光冷得很。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会发出热力的。月的光是死的光
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样,你抽 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 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 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 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 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 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 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 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 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 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 本领,就下来走走吧!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 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 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 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 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 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 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 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 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8 短文两篇 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油中,飞蛾是值得赞美的。 在最后的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山谷。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 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双翅膀,我甘愿做人间的飞蛾。我要飞向火热的日球。让我在眼前一阵光、身 内一阵热的当儿,失去知觉,而化作一阵烟,一撮灰。 7 月 21 日 月 每次对着长空的一轮皓月,我会想:在这时候某某人也在凭栏望月么? 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吧,这镜里一定有某某人的 影子。 寒夜对镜,只觉冷光扑面。面对凉月,我也有这感觉。 在海上,山间,园内,街中,有时在静夜里一个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台上,我望着明月, 总感到寒光冷气侵入我的身子。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见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觉 得自己衣服上也积了很厚的霜似的。 的确,月光冷得很。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会发出热力的。月的光是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