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明清戏曲小说批评(下) 发布时间:2008-0521浏览次数:17796 第十八章明清戏曲小说批评(下)(第18周) 【教学重点】:毛氏父子评《三国演义》;张竹坡评《金瓶梅》;《红楼梦》脂评;近代小说批评。 读三国志法(选录) 毛纶毛宗岗 毛纶(生卒年不详),字德音,改号声山,以号行,长洲(今江苏吴县)人。褚人获《坚瓠集》称他学富家贫, 中年瞽废。浮云客子康熙五年(1666)撰《第七才子书序》称他锦心绣口,久为文坛推重"。毛宗岗(1632 -?),毛纶子。字序始,号孑庵,七十八岁犹在世。毛纶在他评批《琵琶记》的《总论》里,明确说他自己是 《三国演义》的评者,毛宗岗"亦得参附末论”,协助他“共赞其成。证以毛本《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评语与毛纶 评《琵琶记》的《总论》一段文字相同,以及醉畊堂刊《古本三国志》李渔序称《三国演义》是声山所评书,知 毛纶所述可信。毛宗岗协助父亲评书,付出了许多心力,且亦提出不少见解。毛纶另有评本《七才子琵琶记》,毛 宗岗著有《孑庵杂录》。 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以古今人才之聚,未有盛于三国者也。观才与不才敌不奇,观才与才敌则 奇。观才与才敌,而一才又遇众才之匹不奇,观才与才敌,而众才尤让一才之胜则更奇。吾以为三国有三奇,可称 三绝。诸葛孔明一绝也,关云长一绝也,曹操亦一绝也。历稽载籍,贤相林立,而名高万古者,莫如孔明。其处而 弹琴抱膝,居然隐士风流,出而羽扇纶巾,不改雅人深致。在草庐之中而识三分天下,则达乎天时;承顾命之重 而至六出祁山,则尽乎人事。七擒八阵,木牛流马,既已疑鬼疑神之不测;鞠躬尽瘁,志决身歼,仍是为臣为子之 用心,比管、乐则过之1,比伊、吕则兼之2,是古今来贤相中第一奇人。历稽载籍,名将如云,而绝伦超群者, 莫如云长。青史对青灯,则极其儒雅;赤心如赤面,则极其英灵。秉烛达旦,人传其大节;单刀赴会,世服其神 威。独行干里,报主之志坚;义释华容,酬恩之谊重。作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霁月光风。心则赵焚香告帝之心 3,而磊落过之;意则阮籍白眼傲物之意,而严正过之,是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历稽载籍,奷雄接踵,而智足 以揽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听荀彧勤王之说,而自比周文,则有似乎忠;黜袁术僭号之非,而愿为曹侯,则 有似乎顺;不杀陈琳而爱其才,则有似乎宽;不追关公以全其志,则有似乎义。王敦不能用郭璞4,而操之得土过 之;桓温不能识王猛5,而操之知人过之。李林甫虽能制禄山⑥,不如操之击乌桓于塞外。韩侂胄虽能贬秦桧7,不 若操之讨董卓于生前。窃国家之柄而姑存其号,异于王莽之显然弑君;留改革之事以俟其儿,胜于刘裕之急欲篡晋 8,是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有此三奇,乃前后史之所绝无者,故读遍诸史,而愈不得不喜读《三国志》也。 《三国》一书,乃文章之最妙者,叙三国不自三国始也。三国必有所自始,则始之以汉帝;叙三国不自三国终也 三国必有所自终,则终之以晋国。而不但此也。刘搔备以帝胄而缵统,则有宗室如刘表、刘璋、刘繇、刘辟等以陪 之;曹操以强臣而专制,则有废立如董卓,乱国如李傕、郭汜以陪之;孙权以方侯而分鼎,则有僭号如袁术,称雄 如袁绍,割剧如吕布、公孙瓒、张扬、张邈、张鲁、张绣等以陪之。刘备、曹操于第一回岀名,而孙权则于第七回 方出名;曹氏之定许都在第十一回,孙氏之定江东在第十二回,而刘氏之取西川则在第六十回后。假令今人作稗 官,欲平空拟一三国之事,势必劈头便叙三人,三人各据一国,有能如是之绕乎其前,出乎其后,多方以盘旋乎其 左右者哉!古事所传,天然有此等波澜,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然则读《三国》一书,诚胜读稗官万万 《三国》一书,总起总结之中,又有六起六结。其叙献帝,则以董卓废立为一起,以曹丕篡夺为一结;其叙西蜀 则以成都称帝为一起,而以绵竹出降为一结;其叙刘、关、张三人,则以桃园结义为一起,而以白帝托孤为一结 其叙诸葛亮,则以三顾草庐为一起,而以六出祁山为一结;其叙魏国,则以黄初改元为一起,而以司马受禅为一 结;其叙东吴,则以孙坚匿玺为一起,而以孙皓衔璧为-结。凡此数段文字,联络交互于其间,或此方起而彼已 结,或此未结而彼又起,读之不见其断续之迹,而按之则自有章法之可知也
第十八章 明清戏曲小说批评(下) 发布时间: 2008-05-21 浏览次数: 17796 第十八章 明清戏曲小说批评(下)(第18周) 【教学重点】:毛氏父子评《三国演义》;张竹坡评《金瓶梅》;《红楼梦》脂评;近代小说批评。 读三国志法(选录) 毛纶毛宗岗 毛纶(生卒年不详),字德音,改号声山,以号行,长洲(今江苏吴县)人。褚人获《坚瓠集》称他“学富家贫, 中年瞽废”。浮云客子康熙五年(1666)撰《第七才子书序》称他“锦心绣口,久为文坛推重”。毛宗岗(1632 —?),毛纶子。字序始,号孑庵,七十八岁犹在世。毛纶在他评批《琵琶记》的《总论》里,明确说他自己是 《三国演义》的评者,毛宗岗“亦得参附末论”,协助他“共赞其成”。证以毛本《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评语与毛纶 评《琵琶记》的《总论》一段文字相同,以及醉畊堂刊《古本三国志》李渔序称《三国演义》是“声山所评书”,知 毛纶所述可信。毛宗岗协助父亲评书,付出了许多心力,且亦提出不少见解。毛纶另有评本《七才子琵琶记》,毛 宗岗著有《孑庵杂录》。 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以古今人才之聚,未有盛于三国者也。观才与不才敌不奇,观才与才敌则 奇。观才与才敌,而一才又遇众才之匹不奇,观才与才敌,而众才尤让一才之胜则更奇。吾以为三国有三奇,可称 三绝。诸葛孔明一绝也,关云长一绝也,曹操亦一绝也。历稽载籍,贤相林立,而名高万古者,莫如孔明。其处而 弹琴抱膝,居然隐士风流,出而羽扇纶巾,不改雅人深致。在草庐之中而识三分天下,则达乎天时;承顾命之重, 而至六出祁山,则尽乎人事。七擒八阵,木牛流马,既已疑鬼疑神之不测;鞠躬尽瘁,志决身歼,仍是为臣为子之 用心,比管、乐则过之1,比伊、吕则兼之2,是古今来贤相中第一奇人。历稽载籍,名将如云,而绝伦超群者, 莫如云长。青史对青灯,则极其儒雅;赤心如赤面,则极其英灵。秉烛达旦,人传其大节;单刀赴会,世服其神 威。独行千里,报主之志坚;义释华容,酬恩之谊重。作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霁月光风。心则赵抃焚香告帝之心 3,而磊落过之;意则阮籍白眼傲物之意,而严正过之,是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历稽载籍,奸雄接踵,而智足 以揽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听荀彧勤王之说,而自比周文,则有似乎忠;黜袁术僭号之非,而愿为曹侯,则 有似乎顺;不杀陈琳而爱其才,则有似乎宽;不追关公以全其志,则有似乎义。王敦不能用郭璞4,而操之得士过 之;桓温不能识王猛5,而操之知人过之。李林甫虽能制禄山6,不如操之击乌桓于塞外。韩侂胄虽能贬秦桧7,不 若操之讨董卓于生前。窃国家之柄而姑存其号,异于王莽之显然弑君;留改革之事以俟其儿,胜于刘裕之急欲篡晋 8,是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有此三奇,乃前后史之所绝无者,故读遍诸史,而愈不得不喜读《三国志》也。 《三国》一书,乃文章之最妙者,叙三国不自三国始也。三国必有所自始,则始之以汉帝;叙三国不自三国终也, 三国必有所自终,则终之以晋国。而不但此也。刘备以帝胄而缵统,则有宗室如刘表、刘璋、刘繇、刘辟等以陪 之;曹操以强臣而专制,则有废立如董卓,乱国如李傕、郭汜以陪之;孙权以方侯而分鼎,则有僭号如袁术,称雄 如袁绍,割剧如吕布、公孙瓒、张扬、张邈、张鲁、张绣等以陪之。刘备、曹操于第一回出名,而孙权则于第七回 方出名;曹氏之定许都在第十一回,孙氏之定江东在第十二回,而刘氏之取西川则在第六十回后。假令今人作稗 官,欲平空拟一三国之事,势必劈头便叙三人,三人各据一国,有能如是之绕乎其前,出乎其后,多方以盘旋乎其 左右者哉!古事所传,天然有此等波澜,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然则读《三国》一书,诚胜读稗官万万 耳。 《三国》一书,总起总结之中,又有六起六结。其叙献帝,则以董卓废立为一起,以曹丕篡夺为一结;其叙西蜀, 则以成都称帝为一起,而以绵竹出降为一结;其叙刘、关、张三人,则以桃园结义为一起,而以白帝托孤为一结; 其叙诸葛亮,则以三顾草庐为一起,而以六出祁山为一结;其叙魏国,则以黄初改元为一起,而以司马受禅为一 结;其叙东吴,则以孙坚匿玺为一起,而以孙皓衔璧为一结。凡此数段文字,联络交互于其间,或此方起而彼已 结,或此未结而彼又起,读之不见其断续之迹,而按之则自有章法之可知也
《三国》一书,有以宾衬主之妙,如将叙桃园兄弟三人,先叙黄巾兄弟三人,桃园其主也,黄巾其宾也。将叙中山 靖王之后,先叙鲁恭王之后,中山靖王其主也,鲁恭王其宾也。将叙何进,先叙陈蕃、窦武,何进其主也,陈蕃 窦武其宾也。叙刘、关、张及曹操、孙坚之出色,并叙各镇诸侯之无用,刘督、曹操、孙坚其主也,各镇诸侯其宾 也。刘备将遇诸葛亮而先遇司马徽、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等诸人,诸葛亮其主也,司马徽诸人其宾也。诸葛亮 历事两朝,乃又有先来即去之徐庶、晚来先死之庞统,诸葛亮其主也,而徐庶、庞统又其宾也。赵云先事公孙瓒, 黄忠先事韩玄,马超先事张鲁,法正、严颜先事刘璋,而后皆归刘督,备其主也,公孙瓒、韩玄、张鲁、刘璋其宾 也。太史慈先事刘繇,后归孙策,甘宁先事黄祖,后归孙权,张辽先事吕布,徐晃先事杨奉,张郃先事袁绍,贾诩 先事李傕、张绣,而后皆归曹操,孙、曹其主也,刘繇、黄祖、吕布、杨奉等诸人其宾也。代汉当涂之谶,本应在 魏,而袁公路谬以自许,魏其主也,袁公路其宾也。三马同槽之梦,本应在司马氏,而曹操误以为马腾父子,司马 氏其主也,马腾父子其宾也。受禅台之说,李肃以赚董卓,而曹丕即真焉,司马炎又即真焉,曹丕、司马炎其主 也,董卓其宾也。且不独人有宾主也,地亦有之,献帝自洛阳迁长安,又自长安迁洛阳,而终乃迁于许昌,许昌其 主也,长安、洛阳皆宾也。刘备失徐州而得荆州,荆州其主也,徐州其宾也;及得两川而复失荆州,两川其主也, 而荆州又其宾也。孔明将北伐中原,而先南定蛮方,意不在蛮方,而在中原,中原其主也,蛮方其宾也。抑不独地 有宾主也,物亦有之,李儒持鸩酒短刀白练以贻帝辩,鸩酒其主也,短刀白练其宾也;许田打围,将叙曹操射鹿, 先叙玄德射兔,鹿其主也,兔其宾也。赤壁鏖兵,将叙孔明借风,先叙孔明借箭,风其主也,箭其宾也。董承受玉 带,陪之以锦袍,带其主也,袍其宾也。关公拜受赤兔马,而陪之以金印红袍诸赐,马其主也,金印等其宾也。曹 操掘地得铜雀,而陪之以玉龙金凤,雀其主也,龙凤其宾也。诸如此类,不可悉数,善读是书者,可于此悟文章宾 《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 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惟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如纪宫掖,则写一何太后,又写一董太后;写一伏皇 后,又写一曹皇后;写一唐贵妃,又写一董贵人;写甘、糜二夫人,又写一孙夫人,又写一北地王妃;写魏之甄 后、毛后,又写一张后,而其间无一字相同。纪戚畹则何进之后,写一董承,董承之后,又写一伏完,写一魏之张 缉,又写一吴之钱尚,而其间亦无一字相同;写权臣则董卓之后,又写李傕、郭汜,傕、汜之后,又写曹操,曹操 之后,又写一曹丕,曹丕之后,又写一司马懿,司马懿之后,又并写一师、昭兄弟,师、昭之后,又继写一司马 炎,又旁写一吴之孙,而其间亦无一字相同。其他叙兄弟之事,则袁谭与袁尚不睦,刘琦与刘琮不睦,曹丕与曹植 亦不睦,而谭与尚皆死,琦与琮一死-不死,丕与植皆不死,不大异乎?叙婚姻之事,则如董卓求婚于孙坚,袁术 约婚于吕布,曹操约婚于袁谭,孙权结婚于刘备,又求婚于云长,而或绝而不许,或许而复绝,或伪约而反成,或 真约而不就,不大异乎?至于王允用美人计,周瑜亦用美人计,而一效一不效则互异;卓、布相恶,傕、汜亦相 恶,而一靖一不靖则互异;献帝有两番密诏,则前隐而后彰,马腾亦有两番讨贼,则前彰而后隐,此其不同者矣。 吕布有两番弑父,而前动于财,后动于色,前则以私灭公,后则假公济私,此又其不同者矣。赵云有两番救主,而 前救于陆,后救于水,前则受之主母之手,后则夺之主母之怀,此又其不同者矣。若夫写水不止一番,写火亦不止 一番曹操有下邳之水,又有冀州之水,关公有白河之水,又有罾口川之水;吕布有濮阳之火,曹操有乌巢之火,周郎 有赤壁之火,陆逊有猇亭之火,徐盛有南徐之火,武侯有博望、新野之火,又有盘蛇谷、上方谷之火。前后曾有丝 亳相犯否?甚者孟获之擒有七,祁山之出有六,中原之伐有九,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妙哉文乎!譬犹树同是 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异采,读者于此,可悟文章有避 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也。 《三国》一书,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文有宜于连者,有宜于断者,如五关斩将,三顾草庐,七擒孟获,此 文之妙于连者也。如三气周瑜,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此文之妙于断者也。盖文之短者,不连叙则不贯串,文之长 者,连叙则惧其累坠,故必叙别事以间之,而后文势乃错综尽变,后世稗官家鲜能及此。 《三国》一书,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将有一段正文在后,必先有一段闲文以为之引;将有一段大文在后 必先有一段小文以为之端。如将叙曹操濮阳之火,先叙糜竺家中之火一段闲文以启之;将叙孔融求救于昭烈,先叙 孔融通刺于李弘一段闲文以启之;将叙赤壁纵火一段大文,先写博望、新野两段小文以启之;将叙六出祁山一段大 文,先写七擒孟获一段小文以启之是也。“鲁人将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頫宫。"9文章之妙,正复类是。 《三国》一书,有浪后波纹,雨后霡霂之妙10。凡文之奇者,文前必有先声,文后亦必有余势。如董卓之后,又 有从贼以继之;黄巾之后,又有余党以衍之;昭烈三顾草庐之后,又有刘琦三请诸葛一段文字以映带之;武侯出师 一段大文之后,又有姜维伐魏一段文字以荡漾之是也。诸如此类,皆他书中所未有。 三国》一书,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如关公五关斩将之时,忽有镇国寺内遇普净长老一段文字;昭烈跃马 檀溪之时,忽有水镜庄上遇司马先生一段文字;孙策虎踞江东之时,忽有遇于吉一段文字;曹操进爵魏王之时,忽 有遇左慈一段文字;昭烈三顾草庐之时,忽有遇崔州平席地闲谈一段文字;关公水淹七军之后,忽有玉泉山月下点
《三国》一书,有以宾衬主之妙,如将叙桃园兄弟三人,先叙黄巾兄弟三人,桃园其主也,黄巾其宾也。将叙中山 靖王之后,先叙鲁恭王之后,中山靖王其主也,鲁恭王其宾也。将叙何进,先叙陈蕃、窦武,何进其主也,陈蕃、 窦武其宾也。叙刘、关、张及曹操、孙坚之出色,并叙各镇诸侯之无用,刘备、曹操、孙坚其主也,各镇诸侯其宾 也。刘备将遇诸葛亮而先遇司马徽、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等诸人,诸葛亮其主也,司马徽诸人其宾也。诸葛亮 历事两朝,乃又有先来即去之徐庶、晚来先死之庞统,诸葛亮其主也,而徐庶、庞统又其宾也。赵云先事公孙瓒, 黄忠先事韩玄,马超先事张鲁,法正、严颜先事刘璋,而后皆归刘备,备其主也,公孙瓒、韩玄、张鲁、刘璋其宾 也。太史慈先事刘繇,后归孙策,甘宁先事黄祖,后归孙权,张辽先事吕布,徐晃先事杨奉,张郃先事袁绍,贾诩 先事李傕、张绣,而后皆归曹操,孙、曹其主也,刘繇、黄祖、吕布、杨奉等诸人其宾也。代汉当涂之谶,本应在 魏,而袁公路谬以自许,魏其主也,袁公路其宾也。三马同槽之梦,本应在司马氏,而曹操误以为马腾父子,司马 氏其主也,马腾父子其宾也。受禅台之说,李肃以赚董卓,而曹丕即真焉,司马炎又即真焉,曹丕、司马炎其主 也,董卓其宾也。且不独人有宾主也,地亦有之,献帝自洛阳迁长安,又自长安迁洛阳,而终乃迁于许昌,许昌其 主也,长安、洛阳皆宾也。刘备失徐州而得荆州,荆州其主也,徐州其宾也;及得两川而复失荆州,两川其主也, 而荆州又其宾也。孔明将北伐中原,而先南定蛮方,意不在蛮方,而在中原,中原其主也,蛮方其宾也。抑不独地 有宾主也,物亦有之,李儒持鸩酒短刀白练以贻帝辩,鸩酒其主也,短刀白练其宾也;许田打围,将叙曹操射鹿, 先叙玄德射兔,鹿其主也,兔其宾也。赤壁鏖兵,将叙孔明借风,先叙孔明借箭,风其主也,箭其宾也。董承受玉 带,陪之以锦袍,带其主也,袍其宾也。关公拜受赤兔马,而陪之以金印红袍诸赐,马其主也,金印等其宾也。曹 操掘地得铜雀,而陪之以玉龙金凤,雀其主也,龙凤其宾也。诸如此类,不可悉数,善读是书者,可于此悟文章宾 主之法。 《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 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惟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如纪宫掖,则写一何太后,又写一董太后;写一伏皇 后,又写一曹皇后;写一唐贵妃,又写一董贵人;写甘、糜二夫人,又写一孙夫人,又写一北地王妃;写魏之甄 后、毛后,又写一张后,而其间无一字相同。纪戚畹则何进之后,写一董承,董承之后,又写一伏完,写一魏之张 缉,又写一吴之钱尚,而其间亦无一字相同;写权臣则董卓之后,又写李傕、郭汜,傕、汜之后,又写曹操,曹操 之后,又写一曹丕,曹丕之后,又写一司马懿,司马懿之后,又并写一师、昭兄弟,师、昭之后,又继写一司马 炎,又旁写一吴之孙,而其间亦无一字相同。其他叙兄弟之事,则袁谭与袁尚不睦,刘琦与刘琮不睦,曹丕与曹植 亦不睦,而谭与尚皆死,琦与琮一死一不死,丕与植皆不死,不大异乎?叙婚姻之事,则如董卓求婚于孙坚,袁术 约婚于吕布,曹操约婚于袁谭,孙权结婚于刘备,又求婚于云长,而或绝而不许,或许而复绝,或伪约而反成,或 真约而不就,不大异乎?至于王允用美人计,周瑜亦用美人计,而一效一不效则互异;卓、布相恶,傕、汜亦相 恶,而一靖一不靖则互异;献帝有两番密诏,则前隐而后彰,马腾亦有两番讨贼,则前彰而后隐,此其不同者矣。 吕布有两番弑父,而前动于财,后动于色,前则以私灭公,后则假公济私,此又其不同者矣。赵云有两番救主,而 前救于陆,后救于水,前则受之主母之手,后则夺之主母之怀,此又其不同者矣。若夫写水不止一番,写火亦不止 一番,曹操有下邳之水,又有冀州之水,关公有白河之水,又有罾口川之水;吕布有濮阳之火,曹操有乌巢之火,周郎 有赤壁之火,陆逊有猇亭之火,徐盛有南徐之火,武侯有博望、新野之火,又有盘蛇谷、上方谷之火。前后曾有丝 毫相犯否?甚者孟获之擒有七,祁山之出有六,中原之伐有九,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妙哉文乎!譬犹树同是 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异采,读者于此,可悟文章有避 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也。 《三国》一书,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文有宜于连者,有宜于断者,如五关斩将,三顾草庐,七擒孟获,此 文之妙于连者也。如三气周瑜,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此文之妙于断者也。盖文之短者,不连叙则不贯串,文之长 者,连叙则惧其累坠,故必叙别事以间之,而后文势乃错综尽变,后世稗官家鲜能及此。 《三国》一书,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将有一段正文在后,必先有一段闲文以为之引;将有一段大文在后, 必先有一段小文以为之端。如将叙曹操濮阳之火,先叙糜竺家中之火一段闲文以启之;将叙孔融求救于昭烈,先叙 孔融通刺于李弘一段闲文以启之;将叙赤壁纵火一段大文,先写博望、新野两段小文以启之;将叙六出祁山一段大 文,先写七擒孟获一段小文以启之是也。“鲁人将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頖宫。”9文章之妙,正复类是。 《三国》一书,有浪后波纹,雨后霡霂之妙10。凡文之奇者,文前必有先声,文后亦必有余势。如董卓之后,又 有从贼以继之;黄巾之后,又有余党以衍之;昭烈三顾草庐之后,又有刘琦三请诸葛一段文字以映带之;武侯出师 一段大文之后,又有姜维伐魏一段文字以荡漾之是也。诸如此类,皆他书中所未有。 《三国》一书,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如关公五关斩将之时,忽有镇国寺内遇普净长老一段文字;昭烈跃马 檀溪之时,忽有水镜庄上遇司马先生一段文字;孙策虎踞江东之时,忽有遇于吉一段文字;曹操进爵魏王之时,忽 有遇左慈一段文字;昭烈三顾草庐之时,忽有遇崔州平席地闲谈一段文字;关公水淹七军之后,忽有玉泉山月下点
化一段文字。至于武侯征蛮,而忽逢孟节,陆逊追蜀,而忽遇黄承彦;张任临敌,而忽问紫虚丈人;昭烈伐吴,而 忽问青城老叟。或僧,或道,或隐土,或髙人,俱于极喧闹中求之,真足令人躁思顿清,烦襟尽涤 《三国》一书,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如正叙黄巾扰乱,忽有何后、董后两宫争论一段文字;正叙董卓纵 横,忽有貂蝉凤仪亭一段文字;正叙傕、汜猖狂,忽有杨彪夫人与郭汜之妻来往一段文字;正叙下邳交战,忽有吕 布送女、严氏恋夫一段文字;正叙冀州厮杀,忽有袁谭失妻,曹丕纳妇一段文字;正叙荆州事变,忽有蔡夫人商议 一段文字,正叙赤壁鏖兵,忽有曹操欲取二乔一段文字;正叙宛城交攻,忽有张济妻与曹操相遇一段文字;正叙赵 云取桂阳,忽有赵范寡嫂敬酒一段文字;正叙昭烈争荆州,忽有孙权亲妺洞房花烛-段文字;正叙孙权战黄祖,忽 有孙翊妻为夫报仇一段文字;正叙司马懿杀曹爽,忽有辛宪英为弟画策一段文字。至于袁绍讨曹操之时,忽带叙郑 康成之婢。曹操救汉中之日,忽带叙蔡中郎之女,诸如此类,不-而足。人但知《三国》之文是叙龙争虎斗之事 而不知为凤为鸾,为莺为燕,篇中有应接不暇者,令人于干戈队里,时见红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殆以豪土传 与美人传合为一书矣 《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善圃者投种于地,待时而发;善弈者下一闲着于数十着之前,而其应 在数十着之后。文章叙事之法亦犹是已。如西蜀刘璋,乃刘焉之子,而首卷将叙刘备,先叙刘焉,早为取西川伏下 笔。又于玄德破黄巾时,并叙曹操,带叙董卓,早为董卓乱国、曹操专权伏下一笔。赵云归昭烈,在古城聚义之 时,而昭烈之遇赵云,早于磐河战公孙时伏下一笔。马超归昭烈,在葭萌战张飞之后,而昭烈之与马腾同事,早于 受衣带诏时伏下一笔。庞统归昭烈,在周郎既死之后,而童孑述庞统姓名,早于水镜庄前伏下一笔。武侯叹谋事在 人,成事在天,在上方谷火灭之后,而司马徽未遇其时之语,崔州平天不可强之言,早于三顾草庐前伏下一笔。刘 禅帝蜀四十余年而终,在一百十回之后,而鹤鸣之兆,早于新野初生时伏下一笔。姜维九伐中原,在一百五回之 后,而武侯之收姜维,早于初出祁山时伏下一笔;姜维与邓艾相遇,在三伐中原之后,姜维与钟会相遇,在九伐中 原之后,而夏侯霸述两人姓名,早于未伐中原时伏下一笔;曹丕篡汉,在八十回中,而青云紫云之祥,早于三十三 回之前伏下一笔;孙权僭号,在八十五回后,而吴夫人梦日之兆,早于三十八回中伏下一笔;司马篡魏,在一百十 九回,而曹操梦马之兆,早于五十七回中伏下一笔。自此而外,凡伏笔之处,指不胜屈。毎见近世稗官家,一到扭 捏不来之时,便平空生出一人,无端造出一事,觉后文与前文隔断,更不相涉,试令读《三国》之文,能不汘颜? 《三国》一书,有添丝补锦,移针匀绣之妙。凡叙事之法,此篇所阙者,补之于彼篇,上卷所多者,匀之于下卷 不但使前文不沓拖,而亦使后文不寂寞,不但使前事无遗漏,而又使后事增渲染,此史家妙品也。如吕布取曹豹之 女,本在未夺徐州之前,却于困下邳时叙之;曹操望梅止渴,本在击张绣之日,却于青梅煮酒时叙之;管宁割席分 坐,本在华歆未仕之前,却于破壁取后时叙之;吴夫人梦月,本在将生孙策之前,却于临终遗命时叙之;武侯求黄 氏为配,本在未出草庐之前,却于诸葛瞻死难时叙之。诸如此类,亦指不胜屈,前能留步以应后,后能回照以应 前,令人读之,真一篇如一句 《三国》一书,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画家之法,于山与树之近者,则浓之重之,于山与树之远者,则轻之 淡之。不然,林麓迢遥,峰岚层叠,岂能于尺幅之中——而详绘之乎?作文亦犹是已。如皇甫嵩破黄巾,只在朱隽 边打听得来;袁绍杀公孙瓒,只在曹操-边打听得来;赵云袭南郡,关、张袭两郡,只在周郎眼中耳中得来;昭 烈杀杨奉、韩暹,只在昭烈口中叙来;张飞夺古城,在关公耳中听来;简雍投袁绍,在昭烈口中说来;至若曹丕三 路伐吴而皆败,一路用实写,两路用虛写;武侯退曹丕五路之兵,惟遣使入吴用实写,其四路皆虚写。诸如此类 又指不胜屈,只一句两句,正不知包却几许事情,省却几许笔墨 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 而遥为对者。如昭烈则自幼便大,曹操则自幼便奷;张飞则一味性急,何进则一味性慢;议温明是董卓无君,杀丁 原是吕布无父;袁绍磐河之战,胜败无常,孙坚岘山之役,生死不测;马腾勤王室而无功,不失为忠,曹操报父仇 而不果,不得为孝;袁绍起马步三军而复回,是力可战而不断,昭烈擒王、刘二将而复纵,是势不敌而从权;孔融 荐祢衡,是缁衣之好11,祢衡骂曹操,是巷伯之心12;昭烈遇德操,是无意相遭;单福过新野,是有心来谒;曹 丕苦逼生曹植,是同气戈矛;昭烈痛哭死关公,是异姓骨肉;火熄上方谷,是司马之数当生,灯灭五丈原,是诸葛 之命当死。诸如此类,或正对或反对,皆一回之中而自为对者也。如以国戚害国戚,则有何进,以国戚荐国戚,则 有伏完;李肃说吕布,则以智济其恶,王允说吕布,则以巧行其忠;张飞失徐州,则以饮酒误事,吕布陷下邳, 以禁酒受殃;关公饮鲁肃之酒,是一片神威,羊祜饮陆抗之酒,是一团和气;孔明不杀孟获,是仁者之宽,司马懿 必杀公孙渊,是奷雄之刻;关公义释曹操,是报其德于前,翼德义释严颜,是收其用于后;武侯不用子午谷之计, 是慎谋以图全,邓艾不惧阴平岭之危,是行险以侥幸;曹操有病,陈琳一骂便好,王朗无病,孔明一骂便亡;孙夫 人好甲兵,是女中丈夫,司马懿受巾帼,是男中女子;八日而取上庸,则以速而神,百日而取襄平,则以迟而胜 孔明屯田渭滨,是进取之谋,姜维屯田沓中,是退避之计;曹操受汉之九锡,是操之不臣,孙权受魏之九锡,是权 之不君;曹操射鹿,义乖于君臣,曹丕射鹿,情动于母子;杨仪、魏延相争于班师之日,邓艾、钟会相忌在用兵之
化一段文字。至于武侯征蛮,而忽逢孟节,陆逊追蜀,而忽遇黄承彦;张任临敌,而忽问紫虚丈人;昭烈伐吴,而 忽问青城老叟。或僧,或道,或隐士,或高人,俱于极喧闹中求之,真足令人躁思顿清,烦襟尽涤。 《三国》一书,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如正叙黄巾扰乱,忽有何后、董后两宫争论一段文字;正叙董卓纵 横,忽有貂蝉凤仪亭一段文字;正叙傕、汜猖狂,忽有杨彪夫人与郭汜之妻来往一段文字;正叙下邳交战,忽有吕 布送女、严氏恋夫一段文字;正叙冀州厮杀,忽有袁谭失妻,曹丕纳妇一段文字;正叙荆州事变,忽有蔡夫人商议 一段文字,正叙赤壁鏖兵,忽有曹操欲取二乔一段文字;正叙宛城交攻,忽有张济妻与曹操相遇一段文字;正叙赵 云取桂阳,忽有赵范寡嫂敬酒一段文字;正叙昭烈争荆州,忽有孙权亲妹洞房花烛一段文字;正叙孙权战黄祖,忽 有孙翊妻为夫报仇一段文字;正叙司马懿杀曹爽,忽有辛宪英为弟画策一段文字。至于袁绍讨曹操之时,忽带叙郑 康成之婢。曹操救汉中之日,忽带叙蔡中郎之女,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人但知《三国》之文是叙龙争虎斗之事, 而不知为凤为鸾,为莺为燕,篇中有应接不暇者,令人于干戈队里,时见红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殆以豪士传 与美人传合为一书矣。 《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善圃者投种于地,待时而发;善弈者下一闲着于数十着之前,而其应 在数十着之后。文章叙事之法亦犹是已。如西蜀刘璋,乃刘焉之子,而首卷将叙刘备,先叙刘焉,早为取西川伏下 一笔。又于玄德破黄巾时,并叙曹操,带叙董卓,早为董卓乱国、曹操专权伏下一笔。赵云归昭烈,在古城聚义之 时,而昭烈之遇赵云,早于磐河战公孙时伏下一笔。马超归昭烈,在葭萌战张飞之后,而昭烈之与马腾同事,早于 受衣带诏时伏下一笔。庞统归昭烈,在周郎既死之后,而童子述庞统姓名,早于水镜庄前伏下一笔。武侯叹谋事在 人,成事在天,在上方谷火灭之后,而司马徽未遇其时之语,崔州平天不可强之言,早于三顾草庐前伏下一笔。刘 禅帝蜀四十余年而终,在一百十回之后,而鹤鸣之兆,早于新野初生时伏下一笔。姜维九伐中原,在一百五回之 后,而武侯之收姜维,早于初出祁山时伏下一笔;姜维与邓艾相遇,在三伐中原之后,姜维与钟会相遇,在九伐中 原之后,而夏侯霸述两人姓名,早于未伐中原时伏下一笔;曹丕篡汉,在八十回中,而青云紫云之祥,早于三十三 回之前伏下一笔;孙权僭号,在八十五回后,而吴夫人梦日之兆,早于三十八回中伏下一笔;司马篡魏,在一百十 九回,而曹操梦马之兆,早于五十七回中伏下一笔。自此而外,凡伏笔之处,指不胜屈。每见近世稗官家,一到扭 捏不来之时,便平空生出一人,无端造出一事,觉后文与前文隔断,更不相涉,试令读《三国》之文,能不汗颜? 《三国》一书,有添丝补锦,移针匀绣之妙。凡叙事之法,此篇所阙者,补之于彼篇,上卷所多者,匀之于下卷, 不但使前文不沓拖,而亦使后文不寂寞,不但使前事无遗漏,而又使后事增渲染,此史家妙品也。如吕布取曹豹之 女,本在未夺徐州之前,却于困下邳时叙之;曹操望梅止渴,本在击张绣之日,却于青梅煮酒时叙之;管宁割席分 坐,本在华歆未仕之前,却于破壁取后时叙之;吴夫人梦月,本在将生孙策之前,却于临终遗命时叙之;武侯求黄 氏为配,本在未出草庐之前,却于诸葛瞻死难时叙之。诸如此类,亦指不胜屈,前能留步以应后,后能回照以应 前,令人读之,真一篇如一句。 《三国》一书,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画家之法,于山与树之近者,则浓之重之,于山与树之远者,则轻之 淡之。不然,林麓迢遥,峰岚层叠,岂能于尺幅之中一一而详绘之乎?作文亦犹是已。如皇甫嵩破黄巾,只在朱隽 一边打听得来;袁绍杀公孙瓒,只在曹操一边打听得来;赵云袭南郡,关、张袭两郡,只在周郎眼中耳中得来;昭 烈杀杨奉、韩暹,只在昭烈口中叙来;张飞夺古城,在关公耳中听来;简雍投袁绍,在昭烈口中说来;至若曹丕三 路伐吴而皆败,一路用实写,两路用虚写;武侯退曹丕五路之兵,惟遣使入吴用实写,其四路皆虚写。诸如此类, 又指不胜屈,只一句两句,正不知包却几许事情,省却几许笔墨。 《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 而遥为对者。如昭烈则自幼便大,曹操则自幼便奸;张飞则一味性急,何进则一味性慢;议温明是董卓无君,杀丁 原是吕布无父;袁绍磐河之战,胜败无常,孙坚岘山之役,生死不测;马腾勤王室而无功,不失为忠,曹操报父仇 而不果,不得为孝;袁绍起马步三军而复回,是力可战而不断,昭烈擒王、刘二将而复纵,是势不敌而从权;孔融 荐祢衡,是缁衣之好11,祢衡骂曹操,是巷伯之心12;昭烈遇德操,是无意相遭;单福过新野,是有心来谒;曹 丕苦逼生曹植,是同气戈矛;昭烈痛哭死关公,是异姓骨肉;火熄上方谷,是司马之数当生,灯灭五丈原,是诸葛 之命当死。诸如此类,或正对或反对,皆一回之中而自为对者也。如以国戚害国戚,则有何进,以国戚荐国戚,则 有伏完;李肃说吕布,则以智济其恶,王允说吕布,则以巧行其忠;张飞失徐州,则以饮酒误事,吕布陷下邳,则 以禁酒受殃;关公饮鲁肃之酒,是一片神威,羊祜饮陆抗之酒,是一团和气;孔明不杀孟获,是仁者之宽,司马懿 必杀公孙渊,是奸雄之刻;关公义释曹操,是报其德于前,翼德义释严颜,是收其用于后;武侯不用子午谷之计, 是慎谋以图全,邓艾不惧阴平岭之危,是行险以侥幸;曹操有病,陈琳一骂便好,王朗无病,孔明一骂便亡;孙夫 人好甲兵,是女中丈夫,司马懿受巾帼,是男中女子;八日而取上庸,则以速而神,百日而取襄平,则以迟而胜; 孔明屯田渭滨,是进取之谋,姜维屯田沓中,是退避之计;曹操受汉之九锡,是操之不臣,孙权受魏之九锡,是权 之不君;曹操射鹿,义乖于君臣,曹丕射鹿,情动于母子;杨仪、魏延相争于班师之日,邓艾、钟会相忌在用兵之
时;姜维欲继孔明之志,人事逆乎天心,杜预能承羊祜之谋,天时应乎人力。诸如此类,或正对或反对,皆不在 回之中,而遥相为对者也。诚于此较量而比观焉,岂不足快读古之胸,而长尚论之识。 《三国》一书,有首尾大照应,中间大关锁处。如首卷以十常侍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宠中贵以结之,又有孙皓之 宠中贵以双结之,此一大照应也。又如(原作加")首卷以黄巾妖术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信师婆以结之,又有孙 皓之信术土以双结之,此又一大照应也。照应既在首尾,而中间百余回之内,若无有与前后相关合者,则不成章法 矣。于是有伏完之托黄门寄书,孙亮之察黄门盗蜜以关合前后,又有李傕之喜女巫,张鲁之用左道以关合前后。凡 若此者,皆天造地设以成全篇之结构者也。然犹不止此也。作者之意,自宦官妖术而外,尤重在严诛乱臣贼子,以 自附于《春秋》之义。故书中多录讨贼之忠,纪弑君之恶,而首篇之末,则终之以张飞之勃然欲杀董卓,未篇之 末,则终之以孙皓之隐然欲杀贾充。由此观之,虽曰演义,直可继麟经而无愧耳13。 《三国》叙事之佳,直与《史记》仿佛,而其叙事之难,则有倍难于《史记》者。《史记》各国分书,各人分载, 于是有本纪、世家、列传之别,今《三国》则不然,殆合本纪、世家、列传而总成一篇。分则文短而易工,合则文 长而难好也 读《三国》胜读《列国志》14。夫《左传》《国语》,诚文章之最佳者,然左氏经而立传,经既逐段各自成文 传亦逐段各自成文,不相联属也。《国语》则离经而自为一书,可以联属矣,究竟《周语》《鲁语》《晋语》《郑 语》《齐语》《楚语》《吴语》《越语》,八国分作八篇,亦不相连属也。后人合《左传》《国语》而为《列国 志》,因国多事烦,其段落处,到底不能贯串。今《三国演义》自首至尾,读之无一处可断。其书又在《列国志》 之上 读《三国》胜读《西游记》。《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且 《西游》好处《三国》已皆有之。如哑泉、黑泉之类,何异子母河、落胎泉之奇;朵思大王、木鹿大王之类,何异 牛魔、鹿力、金角、银角之号;伏波显圣、山神指迷之类,何异南海观音之救。只一—卷《汉相南征记》,便抵得 部《西游记》矣。至于前而镇国寺,后而玉泉山,或目视戒刀,脱离火厄;或望空一语,有同棒喝。岂必诵灵台方 寸斜月三星之文15,乃悟禅心乎哉。 读《三国》胜读《水浒传》。《水浒》文字之真,虽较胜《西游》之幻,然无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 不若《三国》叙一定之事,无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为难也。且三国人才之盛,写来各各出色,又有高出于吴用、公 孙胜等万万者,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 在各种《三国演义》评本中,毛评本虽较为晚出,它却以定本的地位为读者广泛接受,影响深远。评者假托“古 本",对小说的思想和艺术作了再加工,在思想上更突出了尊刘抑曹ˆ倾向,艺术上则进一步朝精纯方向提髙。更重 要的是,评者通过《读三国志法》和大量评语,阐释、分析《三国演义》的思想内蕴和艺术成就,其中包含较丰富 的小说(尤其是历史小说)创作主张。毛评《三国演义》的形式、方法及其表述的小说观点,直接受到金批《水浒 传》的深刻影响,但是毛氏父子对小说也有自己特殊的见解,书中新颖、细微的阐论随处可遇,加之对原作的加工 为大多数读者所接受,这些使它成为继金批《水浒传》后又一部重要的小说批评作品 毛评的主要贡献是丰富了古代的历史小说理论。《读三国志法》一方面将《三国演义》与历史名著《史记》作比 较,指出“《史记》各国分书,各人分载”,分则文短而易工”;《三国演义》“殆合本纪、世家、列传而总成一 篇”,“合则文长而难好",它的成功在于能从难中见好。另一方面,毛氏又将《三国演义》与小说《西游记》 《水浒传》作比较,“《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水浒》无 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不若《三国》叙一定之事,无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为难也”。以上比较的实质 是,肯定优秀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兼有史书和小说之长,从其小说一面而言,它较史书更具有长篇整合的艺 术特点;从其接近史书一面而言,又较其他长篇小说更有史的可信性。谓才孑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 这反映了评者对历史小说的高度重视,尤其是对优秀历史小说的大力鼓吹。毛评所总结的主要也是历史小说 的创作经验。这在小说理论发展史上是有意义的。但是,《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虽然题材不同,却各 有特点和成就,很难作简单的扬抑轩轾。然而在非得推出何者为第一和扬此抑彼的评点风气之下,毛氏父子亦如其 他评点家一样对这些作品强为优劣,这并不足取。 毛纶、毛宗岗认为,历史小说的创作应该充分体现扶持正统的观念;小说的动人之处来源于动人的历史故事和历史 人物本身,所以强调选取丰富奇伟的历史题材对于写好历史小说的重要意义。此外,他们要求历史小说要体现出历 史感,写出历史发展的流程。他们称此为“追本穷源之妙
时;姜维欲继孔明之志,人事逆乎天心,杜预能承羊祜之谋,天时应乎人力。诸如此类,或正对或反对,皆不在一 回之中,而遥相为对者也。诚于此较量而比观焉,岂不足快读古之胸,而长尚论之识。 《三国》一书,有首尾大照应,中间大关锁处。如首卷以十常侍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宠中贵以结之,又有孙皓之 宠中贵以双结之,此一大照应也。又如(原作“加”)首卷以黄巾妖术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信师婆以结之,又有孙 皓之信术士以双结之,此又一大照应也。照应既在首尾,而中间百余回之内,若无有与前后相关合者,则不成章法 矣。于是有伏完之托黄门寄书,孙亮之察黄门盗蜜以关合前后,又有李傕之喜女巫,张鲁之用左道以关合前后。凡 若此者,皆天造地设以成全篇之结构者也。然犹不止此也。作者之意,自宦官妖术而外,尤重在严诛乱臣贼子,以 自附于《春秋》之义。故书中多录讨贼之忠,纪弑君之恶,而首篇之末,则终之以张飞之勃然欲杀董卓,末篇之 末,则终之以孙皓之隐然欲杀贾充。由此观之,虽曰演义,直可继麟经而无愧耳13。 《三国》叙事之佳,直与《史记》仿佛,而其叙事之难,则有倍难于《史记》者。《史记》各国分书,各人分载, 于是有本纪、世家、列传之别,今《三国》则不然,殆合本纪、世家、列传而总成一篇。分则文短而易工,合则文 长而难好也。 读《三国》胜读《列国志》14。夫《左传》《国语》,诚文章之最佳者,然左氏经而立传,经既逐段各自成文, 传亦逐段各自成文,不相联属也。《国语》则离经而自为一书,可以联属矣,究竟《周语》《鲁语》《晋语》《郑 语》《齐语》《楚语》《吴语》《越语》,八国分作八篇,亦不相连属也。后人合《左传》《国语》而为《列国 志》,因国多事烦,其段落处,到底不能贯串。今《三国演义》自首至尾,读之无一处可断。其书又在《列国志》 之上。 读《三国》胜读《西游记》。《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且 《西游》好处《三国》已皆有之。如哑泉、黑泉之类,何异子母河、落胎泉之奇;朵思大王、木鹿大王之类,何异 牛魔、鹿力、金角、银角之号;伏波显圣、山神指迷之类,何异南海观音之救。只一卷《汉相南征记》,便抵得一 部《西游记》矣。至于前而镇国寺,后而玉泉山,或目视戒刀,脱离火厄;或望空一语,有同棒喝。岂必诵灵台方 寸斜月三星之文15,乃悟禅心乎哉。 读《三国》胜读《水浒传》。《水浒》文字之真,虽较胜《西游》之幻,然无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 不若《三国》叙一定之事,无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为难也。且三国人才之盛,写来各各出色,又有高出于吴用、公 孙胜等万万者,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 在各种《三国演义》评本中,毛评本虽较为晚出,它却以定本的地位为读者广泛接受,影响深远。评者假托“古 本”,对小说的思想和艺术作了再加工,在思想上更突出了“尊刘抑曹”倾向,艺术上则进一步朝精纯方向提高。更重 要的是,评者通过《读三国志法》和大量评语,阐释、分析《三国演义》的思想内蕴和艺术成就,其中包含较丰富 的小说(尤其是历史小说)创作主张。毛评《三国演义》的形式、方法及其表述的小说观点,直接受到金批《水浒 传》的深刻影响,但是毛氏父子对小说也有自己特殊的见解,书中新颖、细微的阐论随处可遇,加之对原作的加工 为大多数读者所接受,这些使它成为继金批《水浒传》后又一部重要的小说批评作品。 毛评的主要贡献是丰富了古代的历史小说理论。《读三国志法》一方面将《三国演义》与历史名著《史记》作比 较,指出“《史记》各国分书,各人分载”,“分则文短而易工”;《三国演义》“殆合本纪、世家、列传而总成一 篇”,“合则文长而难好”,它的成功在于能从“难”中见“好”。另一方面,毛氏又将《三国演义》与小说《西游记》 《水浒传》作比较,“《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水浒》“无 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不若《三国》叙一定之事,无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为难也”。以上比较的实质 是,肯定优秀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兼有史书和小说之长,从其小说一面而言,它较史书更具有长篇整合的艺 术特点;从其接近史书一面而言,又较其他长篇小说更有史的可信性。“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 一”,这反映了评者对历史小说的高度重视,尤其是对优秀历史小说的大力鼓吹。毛评所总结的主要也是历史小说 的创作经验。这在小说理论发展史上是有意义的。但是,《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虽然题材不同,却各 有特点和成就,很难作简单的扬抑轩轾。然而在非得推出何者为第一和扬此抑彼的评点风气之下,毛氏父子亦如其 他评点家一样对这些作品强为优劣,这并不足取。 毛纶、毛宗岗认为,历史小说的创作应该充分体现扶持正统的观念;小说的动人之处来源于动人的历史故事和历史 人物本身,所以强调选取丰富奇伟的历史题材对于写好历史小说的重要意义。此外,他们要求历史小说要体现出历 史感,写出历史发展的流程。他们称此为“追本穷源之妙
历史小说创作如何处理虚与实的关系?明人庸愚子、修髯子等人主要强调"庶几乎史"、羽翼信史"实的一面(见 《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三国志通俗演义引》),而熊大木、酉阳野史则更主张“史书、小说有不同",“宜作小说而 览,毋执正史而观"虚的一面(见《新刊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序》《新刻续编三国志引》)。作为折衷而又偏重于 实的意见则有可观道人,他说:“虽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而大要不敢尽违其实。”(《新列国志叙》)毛 氏父子对虛实关系的看法,可以从两方面来分析:首先,从重视历史小说轻视虚构小说来看,他们明显地表现出 尚史重实的倾向,表明对小说创作整体的艺术虚构特性缺乏理解,较之金圣叹小说理论有所退步。其次,就具体的 历史小说创作来说,他们虽然强调史实的充分可信,又绝不排斥辅之以适当虚构的笔墨,对历史小说中能够增强艺 术感染力的虛构描写持肯定态度。所以在他们的历史小说创作理论中,实与虚虽有主次之别,二者相辅相成的关系 是被确认下来的。 毛氏父子既肯定人物的类型美,也欣赏个性美。《读三国志法》高度评价孔明、关羽、曹操三个艺术形象,分别冠 以古今贤相、名将、奸雄中"第一奇人”,这主要是着眼于人物类型美的一种评价。第三十五回回评通过对张飞、赵 云的性格比较,指出:“一人有一人性格,各各不同,写来真是好看。则是对人物个性美的肯定。《读三国志法》 曰:“《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五色纷披,各成异采。"赞赏人物形 象和故事情节同中存异的差别性,实际上也包含对个性美的肯定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选录) 〔清〕张道深 张道深(1670—1698),字自得,号竹坡,以号行,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人。五试落选。自小爱说部,曾评点 过《东游记》《幽梦影》等,而评《金瓶梅》为他赢得了小说批评家的声誉。张竹坡钦佩金圣叹批书才能,《张氏 族谱传述》录张道渊《仲兄竹坡传》:“(兄)曾向余曰:《金瓶》针线缜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吾将拈而岀 之。遂键户旬有余日而批成。"廷玑《在园杂志》也说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可以继武圣叹"。此外,他也受到毛 氏评《三国演义》的影响。现存张评本《金瓶梅》有两种系统。一种无回评,卷首有《凡例》《竹坡闲话》《金瓶 梅寓意说》《苦孝说》《第一奇书非浧书论》《冷热金针》《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杂录小引》等文章和其 他一些统计资料。另一种有回评,卷首无《凡例》《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三文。有人认为无回评本中 的这三篇文章可能为后人所增。张竹坡另有诗集《十一草》。 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1,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 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 未出金莲,先出瓶儿;既娶金莲,方出春梅;未娶金莲,却先娶玉楼;未娶瓶儿,又先出敬济。文字穿插之妙,不 可名言。若夫夹写蕙莲、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诸人,又极尽天工之巧矣。 《金瓶》内正经写六个妇人,而其实止写得四个:月娘、玉楼、金莲、瓶儿是也。然月娘则以大纲,故写之;玉 楼虽写,则全以高才被屈,满肚牢骚,故又另出一机轴写之,然则以不得不写写月娘,以不肯-样写写玉楼,是全 非正写也。其正写者,惟瓶儿、金莲。然而写瓶儿,又每以不言写之。夫以不言写之,是以不写处写之。以不写处 写之,是其写处单在金莲也。单写金莲,宜乎金莲之恶冠于众人也。吁!文人之笔,可惧哉! 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奷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 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2,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 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有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 干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 难,又何难为其易? 作小说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既用隐恶扬善之笔,不存其人之姓名,并不露自己 之姓名,乃后人必欲为之寻端竟委,说出名姓,何哉?何其刻薄为怀也!且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总 之,作者无感慨,亦必不著书,一言尽之矣。其所欲说之人,即现在其书内。彼有感慨者,反不忍明言;我没感慨 者,反必欲指出,真没搭撒3,没要紧也。故别号东楼,小名庆儿之说4,概置不问。即作书之人,亦止以作者称 之,彼既不著名于书,予何多赘哉。近見《七才子书》5,满纸王四6,虽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则谓何不留此闲 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也哉?偶记于此,以白当世
历史小说创作如何处理虚与实的关系?明人庸愚子、修髯子等人主要强调“庶几乎史”、“羽翼信史”实的一面(见 《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三国志通俗演义引》),而熊大木、酉阳野史则更主张“史书、小说有不同”,“宜作小说而 览,毋执正史而观”虚的一面(见《新刊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序》《新刻续编三国志引》)。作为折衷而又偏重于 实的意见则有可观道人,他说:“虽敷演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而大要不敢尽违其实。”(《新列国志叙》)毛 氏父子对虚实关系的看法,可以从两方面来分析: 首先,从重视历史小说轻视虚构小说来看,他们明显地表现出 尚史重实的倾向,表明对小说创作整体的艺术虚构特性缺乏理解,较之金圣叹小说理论有所退步。其次,就具体的 历史小说创作来说,他们虽然强调史实的充分可信,又绝不排斥辅之以适当虚构的笔墨,对历史小说中能够增强艺 术感染力的虚构描写持肯定态度。所以在他们的历史小说创作理论中,实与虚虽有主次之别,二者相辅相成的关系 是被确认下来的。 毛氏父子既肯定人物的类型美,也欣赏个性美。《读三国志法》高度评价孔明、关羽、曹操三个艺术形象,分别冠 以古今贤相、名将、奸雄中“第一奇人”,这主要是着眼于人物类型美的一种评价。第三十五回回评通过对张飞、赵 云的性格比较,指出:“一人有一人性格,各各不同,写来真是好看。”则是对人物个性美的肯定。《读三国志法》 曰:“《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五色纷披,各成异采。”赞赏人物形 象和故事情节同中存异的差别性,实际上也包含对个性美的肯定。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选录) 〔清〕 张道深 张道深(1670—1698),字自得,号竹坡,以号行,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人。五试落选。自小爱说部,曾评点 过《东游记》《幽梦影》等,而评《金瓶梅》为他赢得了小说批评家的声誉。张竹坡钦佩金圣叹批书才能,《张氏 族谱·传述》录张道渊《仲兄竹坡传》:“(兄)曾向余曰: 《金瓶》针线缜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吾将拈而出 之。遂键户旬有余日而批成。”刘廷玑《在园杂志》也说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可以继武圣叹”。此外,他也受到毛 氏评《三国演义》的影响。现存张评本《金瓶梅》有两种系统。一种无回评,卷首有《凡例》《竹坡闲话》《金瓶 梅寓意说》《苦孝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杂录小引》等文章和其 他一些统计资料。另一种有回评,卷首无《凡例》《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三文。有人认为无回评本中 的这三篇文章可能为后人所增。张竹坡另有诗集《十一草》。 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1,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 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 未出金莲,先出瓶儿;既娶金莲,方出春梅;未娶金莲,却先娶玉楼;未娶瓶儿,又先出敬济。文字穿插之妙,不 可名言。若夫夹写蕙莲、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诸人,又极尽天工之巧矣。 《金瓶》内正经写六个妇人,而其实止写得四个: 月娘、玉楼、金莲、瓶儿是也。然月娘则以大纲,故写之;玉 楼虽写,则全以高才被屈,满肚牢骚,故又另出一机轴写之,然则以不得不写写月娘,以不肯一样写写玉楼,是全 非正写也。其正写者,惟瓶儿、金莲。然而写瓶儿,又每以不言写之。夫以不言写之,是以不写处写之。以不写处 写之,是其写处单在金莲也。单写金莲,宜乎金莲之恶冠于众人也。吁!文人之笔,可惧哉! 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 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2,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 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有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 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 难,又何难为其易? 作小说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既用隐恶扬善之笔,不存其人之姓名,并不露自己 之姓名,乃后人必欲为之寻端竟委,说出名姓,何哉?何其刻薄为怀也!且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总 之,作者无感慨,亦必不著书,一言尽之矣。其所欲说之人,即现在其书内。彼有感慨者,反不忍明言;我没感慨 者,反必欲指出,真没搭撒3,没要紧也。故别号东楼,小名庆儿之说4,概置不问。即作书之人,亦止以作者称 之,彼既不著名于书,予何多赘哉。近见《七才子书》5,满纸王四6,虽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则谓何不留此闲 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也哉?偶记于此,以白当世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 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人的情理方开 口耳。是故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 《金瓶》毎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婜金莲,先插婜孟玉楼;婜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 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黃太尉等事。皆于 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外如武松问傅伙计西门庆的话,百忙里说出“二两一月”等文,则 又临时用轻笔讨神理,不在此等章法内算也。 《金瓶梅》妙在善用犯筅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 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写一王 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 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7,却又各各-款,绝不相同 《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致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当于其下,另自分注也。 凡人谓《金瓶梅》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 作《金瓶梅》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 作《金瓶梅》者,若果必待色色历遍才有此书,则《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何则?即如诸淫妇偷汉,种种不同, 若必待身亲历而后知之,将何以经历哉?故知才子无所不通,专在一心也。 一心所通,实又真个现身一番,方说得一番,然则其写诸淫妇,真乃各现淫妇人身,为人说法者也。 其书凡有描写,莫不各尽人情。然则真干百化身,现各色人等,为之说法者也 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福善、颠倒权奷处,确乎如此。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 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 己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吾故 曰:得天道也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 读《金瓶》当看其脱鉅处,子弟看其脱卸处,必能自出手眼,作过节文字也。 读《金瓶》当看其避难处。子弟看其避难就易处,必能放重笔,拿轻笔,异样使乖脱滑也。 读《金瓶》当看其手闲事忙处。子弟会得,便许作繁衍文字也。 读《金瓶》当看其穿插处。子弟会得,便许他作花团锦簇、五色眯人的文字也。 读《金瓶》当看其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子弟会得,才许他读《左》《国》《庄》《骚》《史》子也。 读《金瓶》当知其用意处。大会得其处处所以用意处,方许他读《金瓶梅》,方许他自言读文字也。 以玉楼弹阮起,爱姐抱阮结8,乃是作者满肚皮倡狂之泪,没处洒落,故以《金瓶梅》为大哭地也。 张竹坡评《金瓶梅》,在有关对这部小说的价值认识方面,较多受到前人肯定一派和折中一派的影响;在评点方式 以及具体的艺术见解方面,则主要受到金圣叹的启迪。金圣叹《西厢记》非淫书说,似乎也给予张竹坡为《金瓶 梅》作辩护某种思想理论方面的借鉴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 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人的情理方开 口耳。是故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 《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 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 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外如武松问傅伙计西门庆的话,百忙里说出“二两一月”等文,则 又临时用轻笔讨神理,不在此等章法内算也。 《金瓶梅》妙在善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 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写一王 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 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7,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 也。 《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致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当于其下,另自分注也。 凡人谓《金瓶梅》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 作《金瓶梅》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 作《金瓶梅》者,若果必待色色历遍才有此书,则《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何则?即如诸淫妇偷汉,种种不同, 若必待身亲历而后知之,将何以经历哉?故知才子无所不通,专在一心也。 一心所通,实又真个现身一番,方说得一番,然则其写诸淫妇,真乃各现淫妇人身,为人说法者也。 其书凡有描写,莫不各尽人情。然则真千百化身,现各色人等,为之说法者也。 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福善、颠倒权奸处,确乎如此。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 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吾故 曰: 得天道也。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 读《金瓶》当看其脱卸处,子弟看其脱卸处,必能自出手眼,作过节文字也。 读《金瓶》当看其避难处。子弟看其避难就易处,必能放重笔,拿轻笔,异样使乖脱滑也。 读《金瓶》当看其手闲事忙处。子弟会得,便许作繁衍文字也。 读《金瓶》当看其穿插处。子弟会得,便许他作花团锦簇、五色眯人的文字也。 读《金瓶》当看其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子弟会得,才许他读《左》《国》《庄》《骚》《史》子也。 读《金瓶》当知其用意处。大会得其处处所以用意处,方许他读《金瓶梅》,方许他自言读文字也。 以玉楼弹阮起,爱姐抱阮结8,乃是作者满肚皮倡狂之泪,没处洒落,故以《金瓶梅》为大哭地也。 张竹坡评《金瓶梅》,在有关对这部小说的价值认识方面,较多受到前人肯定一派和折中一派的影响;在评点方式 以及具体的艺术见解方面,则主要受到金圣叹的启迪。金圣叹《西厢记》非“淫书”说,似乎也给予张竹坡为《金瓶 梅》作辩护某种思想理论方面的借鉴
张竹坡评批《金瓶梅》不仅是岀于喜爱它的艺术,还在于与作者对炎凉世态所持看法相契共鸣,他将批书看作 是"自做"一部小说,而总结其艺术经验的岀发点则是着眼于启迪创作。了解了张竹坡"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 暇与人批《金瓶梅》"(《竹坡闲话》)的态度,就能够理解他评语虽然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处,而就其阐述的创作 道理来说,又可自成一家之言 他肯定《金瓶梅》是一部有一定现实依据和-定现实针对性,但是总体上又属于假捏一人,幻造一事ˇ的"寓言小 说(《金瓶梅寓意说》)。因此,他对前人以《金瓶梅》影射严嵩父子的说法表示怀疑,而对将小说中的人物与现 实中的人物明确对号入座的做法予以断然否定。基于对小说特性的认识,张竹坡力持《金瓶梅》是-部秽言其表、 宣愤其内,感慨世情炎凉,劝人改过自新的小说,而作者则是一位伓抱不平而又有修养的仁人志士,孝子悌弟 为此他提出了"泄愤说"和"苦孝说”(见《竹坡闲话》、第七回回评、《苦孝说》等),它们分别是对小说批判性和 规劝性的概括和总结,反映了张竹坡对《金瓶梅》主题和创作意图的认识,对于《金瓶梅》中淫秽的描写,张竹坡 分析说,越是丑恶的人物说淫话越多,说明作者意在暴露鞭挞其人物,而不是“写其淫荡之本意(《读法》五十 );另一方面,他反覆强调《金瓶梅》是整体,“上半截热,下半截冷”(同上八十二)的结构处理,正是告示读 者纵欲有害,因此小说的旨意是讽而不是劝。所以他否定《金瓶梅》“淫书¨说。他认为,对《金瓶梅》性质的认识 依赖于读者的眼光。 《金瓶梅》是一部世情小说,既无神魔故事那种非人间所有的幻化境界,亦无英雄传奇惊险曲折的动人情节,它的 长处是惟妙惟肖地摹绘各种普通人的情态,表现世俗风情。张竹坡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他从《金瓶梅》一书概括出 以状情理为主的小说创作观点,不仅道出了这类小说的主要特征,也有利于提高作者对表现世情的重要性的认 识,有利于小说观念的进化。张竹坡在古代世俗小说理论的发展中,其作用和地位显然相当突出。 红楼梦评语 《红楼梦》早期以钞本形式流传。1927年,胡适购进·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以后人们又陆续发现多种脂评 本《石头记》。这些评本或者直接标有脂砚斋重评”书名,或者录有脂砚斋等人评语,故称《红楼梦》“脂评本。 这类脂评本《红楼梦》仅八十回,现存绝大多数是不完整本。评语并非出于一人之手,见于评语署名的有脂砚斋、 畸笏叟、棠村、梅溪、松斋、玉蓝坡、立松轩、鉴堂、绮园、左绵痴道人等,其中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二位主要的评 者,脂砚斋尤其重要。本书所选录《红楼梦》评语,是指以脂砚斋为首的,包括以上时代相近的其他评语作者在内 的人对《红楼梦》的批评。“脂砚本是明万历时名妓薛素素调和胭脂的一块砚石,“脂砚斋ˆ很可能是这块"脂砚的慕 名者或收藏者所命名的书斋,并作为他自己的代称。脂砚斋等人与《红楼梦》作者关系亲密,了解《红楼梦》的创 作经过,并且对《红楼梦》的创作和成书产生了一定影响。评语对《红楼梦》“本旨"、“总纲作了说明,又对作品 叙实、自传与整体的艺术虚构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分析,同时对小说写形追像的创作经验也作了较为切实的总结。 此外,有些评语为研究曹雪芹及其家世生平、探寻小说后半部内容的变化发展提供了可贵的线索。脂本评语汇校本 有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 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帏珠帘、孔雀 屏、芙蓉褥等样字眼。….试思俗稗官用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之一流也。盖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 焉。第三回"因见挨坑—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弹墨椅袱¨等句旁批。脂戚本。) 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 (第三回宝玉看罢,因笑道等句眉批。脂铨本。) 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谓细针密缝。其述说-段,言语形迹无不逼 真。圣手神文,敢不薰沐拜读。(第十五回总批。脂戚本。) 《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1,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 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第十六回"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ˆ等句眉批。脂京本。) 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子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 写到写得,谈情者亦不能说岀讲岀,情痴之至文也。(第十七、十八回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ˆ等句批。脂戚 本。)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 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 的文字,于颦儿处为更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2,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 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
张竹坡评批《金瓶梅》不仅是出于喜爱它的艺术,还在于与作者对“炎凉”世态所持看法相契共鸣,他将批书看作 是“自做”一部小说,而总结其艺术经验的出发点则是着眼于启迪创作。了解了张竹坡“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 暇与人批《金瓶梅》”(《竹坡闲话》)的态度,就能够理解他评语虽然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处,而就其阐述的创作 道理来说,又可自成一家之言。 他肯定《金瓶梅》是一部有一定现实依据和一定现实针对性,但是总体上又属于“假捏一人,幻造一事”的“寓言”小 说(《金瓶梅寓意说》)。因此,他对前人以《金瓶梅》影射严嵩父子的说法表示怀疑,而对将小说中的人物与现 实中的人物明确对号入座的做法予以断然否定。基于对小说特性的认识,张竹坡力持《金瓶梅》是一部秽言其表、 宣愤其内,感慨世情炎凉,劝人改过自新的小说,而作者则是一位怀抱不平而又有修养的“仁人志士,孝子悌弟”。 为此他提出了“泄愤说”和“苦孝说”(见《竹坡闲话》、第七回回评、《苦孝说》等),它们分别是对小说批判性和 规劝性的概括和总结,反映了张竹坡对《金瓶梅》主题和创作意图的认识,对于《金瓶梅》中淫秽的描写,张竹坡 分析说,越是丑恶的人物“说淫话”越多,说明作者意在暴露鞭挞其人物,而不是“写其淫荡之本意”(《读法》五十 一);另一方面,他反覆强调《金瓶梅》是整体,“上半截热,下半截冷”(同上八十二)的结构处理,正是告示读 者纵欲有害,因此小说的旨意是讽而不是劝。所以他否定《金瓶梅》“淫书”说。他认为,对《金瓶梅》性质的认识 依赖于读者的眼光。 《金瓶梅》是一部世情小说,既无神魔故事那种非人间所有的幻化境界,亦无英雄传奇惊险曲折的动人情节,它的 长处是惟妙惟肖地摹绘各种普通人的情态,表现世俗风情。张竹坡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他从《金瓶梅》一书概括出 以状“情理”为主的小说创作观点,不仅道出了这类小说的主要特征,也有利于提高作者对表现世情的重要性的认 识,有利于小说观念的进化。张竹坡在古代世俗小说理论的发展中,其作用和地位显然相当突出。 红楼梦评语 《红楼梦》早期以钞本形式流传。1927年,胡适购进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以后人们又陆续发现多种脂评 本《石头记》。这些评本或者直接标有“脂砚斋重评”书名,或者录有脂砚斋等人评语,故称《红楼梦》“脂评本”。 这类脂评本《红楼梦》仅八十回,现存绝大多数是不完整本。评语并非出于一人之手,见于评语署名的有脂砚斋、 畸笏叟、棠村、梅溪、松斋、玉蓝坡、立松轩、鉴堂、绮园、左绵痴道人等,其中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二位主要的评 者,脂砚斋尤其重要。本书所选录《红楼梦》评语,是指以脂砚斋为首的,包括以上时代相近的其他评语作者在内 的人对《红楼梦》的批评。“脂砚”本是明万历时名妓薛素素调和胭脂的一块砚石,“脂砚斋”很可能是这块“脂砚”的慕 名者或收藏者所命名的书斋,并作为他自己的代称。脂砚斋等人与《红楼梦》作者关系亲密,了解《红楼梦》的创 作经过,并且对《红楼梦》的创作和成书产生了一定影响。评语对《红楼梦》“本旨”、“总纲”作了说明,又对作品 叙实、自传与整体的艺术虚构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分析,同时对小说“写形追像”的创作经验也作了较为切实的总结。 此外,有些评语为研究曹雪芹及其家世生平、探寻小说后半部内容的变化发展提供了可贵的线索。脂本评语汇校本 有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 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帏珠帘、孔雀 屏、芙蓉褥等样字眼。……试思俗稗官用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之一流也。盖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 焉。(第三回“因见挨坑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弹墨椅袱”等句旁批。脂戚本。) 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 (第三回“宝玉看罢,因笑道”等句眉批。脂铨本。) 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谓细针密缝。其述说一段,言语形迹无不逼 真。圣手神文,敢不薰沐拜读。(第十五回总批。脂戚本。) 《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1,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 笔,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第十六回“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等句眉批。脂京本。) 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子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 写到写得,谈情者亦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第十七、十八回“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等句批。脂戚 本。)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 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 的文字,于颦儿处为更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2,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 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
之语中。其诗词、雅谜、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著3。(第十九 回"可怜,可怜句下夹批。脂京本。)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除(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4,飞燕之瘦5,西子之 病6,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见陋,且更觉轻俏娇媚, 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7。然后将满纸茑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第 二十回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句下夹批。脂京本。) 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髙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悵近之野史 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第四十三回"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句下夹批 脂京本。) 脂砚斋以其对《红楼梦》作者的了解和对小说艺术的理解,在《红楼梦》评语中主要谈了以下一些看法 绪认为《红楼梦》内容虽然广泛,比较重要的则是这样两点:其一是写到仕途、朝廷的一些黑暗腐败,但 又不是一部谤政之书。其二小说本意是写"闺友闺情(见甲戌本《凡例》),这也是作品的本旨(甲戌本第一回侧 批)。评者又将空”、梦"观看作是《红楼梦》的根本旨趣、“一部之总纲(同上)。 二、评者指出《红楼梦》的某些情节、内容含有叙实、自传的成分,但同时又用大量的评语来肯定整部小说主要 的虛构性特征,以及书中重要人物贾宝玉是一个艺术形象,并非生活中实有之人,从而与家谱、自传种种看法显出 区别 三、高度赞赏《红楼梦》作者肖物手段",即"写形追像"的艺术本领(见戚序本第五十二回回评、甲戌本第三回眉 批。脂评通过《红楼梦》与近之小说(主要指当时依然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滈高低优劣的比较,肯定小说创作应该 在艺术范围内建立起真实感,提髙其可信程度,反对简单化、公式化和过于夸饰而不合情理的创作倾冋。第-回描 写甄家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戌本眉批:“此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 字。¨第三回形容迎春、探舂、惜舂三人容貌体态姣好,各具特点,文字并未夸饰失度,甲戌本眉批借此段描写批 评说:"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该回介绍袭人“亦有些痴处”,甲戌本侧批:“只如 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第二回写林黛玉父母见女儿“生得聪明俊 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这样摹画人物心理显得朴实真切。甲戌本眉批:“如 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之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这些评语通过《红楼 梦》与才子佳人小说的比较,说明塑造人物形象应当合情合理,恰如其分,真实可信,不能千篇一律,任意美化拔 高,令人疑窦丛生。为了使人物形象具有高度的艺术真实性,脂评主张要写出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复杂性、丰富 性,避免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之类不近情理的构思习惯和描述手段(见脂京本第四十三回夹批),评者还 主张因陋"见美,认为适当叙写人物的缺陋不仅是为了增强作品的真实感,同时也是提高人物审美性的艺术手段。 李女耐儿传序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践卓翁、蠡叟等。福建闽县(今闽侯)人。三十一岁中举,后 屡试不中,又目睹仁和知县督责吸吮僚属,于是宦情扫地,不图仕进,以教书、作文、翻译、卖画终其一生。在淸 末民初的文坛上,他以翻译小说和古文名世。在文章学上,他极力维护桐城古文的正宗地位,反对章炳麟提倡魏晋 之文,谩骂新兴的白话文,曾作《桐城派古文说》,鼓吹乂法、神韵、意味等桐城派的主张,为文之正轨。林纾论 古文,基本上遵循"义法之说,在思想内容上不提经济",不重考据,只是强调"发明义理",具有倒溯姚鼐、刘大 櫆,复归于方苞的倾向。对于古文艺术特点和写作技法,他的《春觉斋论文》和《文微》两书,曾作出系统全面的 林纾翻译的作品,据不完全统计,共有184部。他翻译外国小说,目的是“振动爱国之志气"(《爱国二童子传达 旨》),为现实的政治维新服务,在当时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他用中国传统的文论观点来评价西方小说,也有 些独特的见解。通过对西人文章妙处"的评析,丰富了传统的文学表现方法和技巧。 予不审西文,其勉强厕身于译界者,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 六千言。其间疵谬百出,乃蒙海内名公,不鄙秽其径率而收之,此予之大幸也。 予尝静处一室,可经月,户外家人足音,颇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数君子,偶举西土之文字示 余,余虽不审西文,然日闻其口译,亦能区别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其间有髙厉者,清虚者,绵婉者
之语中。其诗词、雅谜、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著3。(第十九 回“可怜,可怜”句下夹批。脂京本。)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除(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4,飞燕之瘦5,西子之 病6,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见陋,且更觉轻俏娇媚, 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7。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第 二十回“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句下夹批。脂京本。) 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 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第四十三回“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句下夹批。 脂京本。) 脂砚斋以其对《红楼梦》作者的了解和对小说艺术的理解,在《红楼梦》评语中主要谈了以下一些看法: 一、 评者认为《红楼梦》内容虽然广泛,比较重要的则是这样两点: 其一是写到仕途、朝廷的一些黑暗腐败,但 又不是一部谤政之书。其二小说“本意”是写“闺友闺情”(见甲戌本《凡例》),这也是作品的“本旨”(甲戌本第一回侧 批)。评者又将“空”、“梦”观看作是《红楼梦》的根本旨趣、“一部之总纲”(同上)。 二、 评者指出《红楼梦》的某些情节、内容含有叙实、自传的成分,但同时又用大量的评语来肯定整部小说主要 的虚构性特征,以及书中重要人物贾宝玉是一个艺术形象,并非生活中实有之人,从而与家谱、自传种种看法显出 区别。 三、 高度赞赏《红楼梦》作者“肖物手段”,即“写形追像”的艺术本领(见戚序本第五十二回回评、甲戌本第三回眉 批)。脂评通过《红楼梦》与“近之小说”(主要指当时依然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高低优劣的比较,肯定小说创作应该 在艺术范围内建立起真实感,提高其可信程度,反对简单化、公式化和过于夸饰而不合情理的创作倾向。第一回描 写甄家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戌本眉批:“此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 字。”第三回形容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容貌体态姣好,各具特点,文字并未夸饰失度,甲戌本眉批借此段描写批 评说:“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该回介绍袭人“亦有些痴处”,甲戌本侧批:“只如 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第二回写林黛玉父母见女儿“生得聪明俊 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这样摹画人物心理显得朴实真切。甲戌本眉批:“如 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之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这些评语通过《红楼 梦》与才子佳人小说的比较,说明塑造人物形象应当合情合理,恰如其分,真实可信,不能千篇一律,任意美化拔 高,令人疑窦丛生。为了使人物形象具有高度的艺术真实性,脂评主张要写出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复杂性、丰富 性,避免“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之类“不近情理”的构思习惯和描述手段(见脂京本第四十三回夹批)。评者还 主张因“陋”见美,认为适当叙写人物的缺陋不仅是为了增强作品的真实感,同时也是提高人物审美性的艺术手段。 孝女耐儿传序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践卓翁、蠡叟等。福建闽县(今闽侯)人。三十一岁中举,后 屡试不中,又目睹仁和知县督责吸吮僚属,于是宦情扫地,不图仕进,以教书、作文、翻译、卖画终其一生。在清 末民初的文坛上,他以翻译小说和古文名世。在文章学上,他极力维护桐城古文的正宗地位,反对章炳麟提倡魏晋 之文,谩骂新兴的白话文,曾作《桐城派古文说》,鼓吹义法、神韵、意味等桐城派的主张,为文之正轨。林纾论 古文,基本上遵循“义法”之说,在思想内容上不提“经济”,不重“考据”,只是强调“发明义理”,具有倒溯姚鼐、刘大 櫆,复归于方苞的倾向。对于古文艺术特点和写作技法,他的《春觉斋论文》和《文微》两书,曾作出系统全面的 论述。 林纾翻译的作品,据不完全统计,共有184部。他翻译外国小说,目的是“振动爱国之志气”(《爱国二童子传达 旨》),为现实的政治维新服务,在当时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他用中国传统的文论观点来评价西方小说,也有一 些独特的见解。通过对“西人文章妙处”的评析,丰富了传统的文学表现方法和技巧。 予不审西文,其勉强厕身于译界者,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 六千言。其间疵谬百出,乃蒙海内名公,不鄙秽其径率而收之,此予之大幸也。 予尝静处一室,可经月,户外家人足音,颇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数君子,偶举西士之文字示 余,余虽不审西文,然日闻其口译,亦能区别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其间有高厉者,清虚者,绵婉者
雄伟者,悲梗者,淫冶者,要皆归本于性情之正,彰瘅之严1。此万世之公理,中外不能僭越,而独未若却而司·迭 更司文字之奇特2。天下文章,莫易于叙悲,其次则叙战。又次则宣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义 夫、节妇,决脰溅血3,生气凛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笔施之,亦尚有其人。从未有刻划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 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于空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阑之观鱼鳖虾 蟹焉;则迭更司者盖以至清之灵府4,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 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 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可谓善于体物;终竟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若迭 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奸狯驵酷,至于人意所未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 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已,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余尝谓古文中序事,惟序家常平淡之事为最难著 笔。《史记外戚传》述窦长君之自陈5,谓姊与我别逆旅中,丐沐沐我,饭我乃去。其足生人惋怆者,亦只此数 语。若《北史》所谓隋之苦桃姑者6,亦正仿此;乃百摹不能遽至,正坐无史公笔才,遂不能曲绘家常之恒状。究 竟史公于此等笔墨亦不多见,以史公之书,亦不专为家常之事发也。今迭更司则专意为家常之言,而又专写下等社 会家常之事,用意著笔为尤难 吾友魏春叔购得《迭更司全集》7,闻其中事实,强半类此。而此书特全集中之一种,精神专注在耐儿之死。读者 迹前此耐儿之奇孝,谓死时必有一番死诀悲怆之言,如余所译《茶花女之日记》8,乃迭更司则不写耐儿,专写耐 儿之大父凄恋耐儿之状9,疑睡疑死,由昏愦中露岀至情,则又《茶花女日记》外别成-种写法。盖写耐儿,则嫌 其近于高雅;惟写其大父一穷促无聊之愚叟,始不背其专意下等社会之宗旨:此足见迭更司之用心矣 迭更司书多不胜译。海内诸公请少俟之,余将继续以伧荒之人,译伧荒之事10,为诸公解酲醒睡可也11。书竟, 不禁一笑。 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日,闽县林纾畏庐父叙于京师望瀛楼。 林纾的小说创作成就不高,他在近代文学史上的主要贡献,是与王寿昌、魏易等合作翻译了大量的外国小说。在这 些译作的序跋里,他阐明关于翻译小说的主要理论。 林纾早期倾向新政,关心国事,因而他译介外国小说也志在维新,一再主张翻译作品要有益于今日之社会”(《鬼 山狼侠传叙》),“以振动爱国之志气"(《爱国二童子传达旨》)。他注重介绍那些反对封建礼教,鼓吹反帝爱 国、宣扬科学和民主,抨击社会黑暗的作品,为现实的政治维新服务。 林纾特别推崇狄更斯的小说,主要原因是这位作家"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増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υ。林纾认为狄 更斯小说囪划市井卑污龌龊之事",描写下等社会的丑恶现象,可以引起我们的借鉴,促使政府和民众改良社会积 弊 林纾的翻译小说,也为中国作家打开眼界。通过中西文学的比较,为本土的艺术创作提供借鉴,促进创作的发展 《孝女耐儿传序》中,林纾特别指出,狄更斯叙家常平淡事令人叹惋悲怆,写下等社会如数家珍。这些西人文章 妙处",呵可侪吾国之史迁",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司马迁,值得古文家借鉴。中国古代的小说,更偏重于描写英雄 人物、历史变革、神奇故事,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写,在《金瓶梅》《红楼梦》等少数著名小说中才日益精致。林 纾格外重视狄更斯小说的这一特点,正是出于对于中国小说自身传统和未来发展的考虑。注重描写下等社会日常生 活琐事,不仅是艺术技法的问题,也体现出作者关注社会的视角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纾的这些认识,更 具理论革新意义 小说林缘起 觉我,即徐念慈(1875-1908),字彦士,别号觉我,亦署东海觉我。江苏昭文县(今常熟)人。曾为爱国学社 常熟支部负责人。1905年任曾朴创办的小说林书社编辑部主任,后又主编《小说林》月刊。译著有《新舞台》 《黑行星》《美人妆》《海外天》《新法螺先生谭》等多种,另有理论文章《小说林缘起》《余之小说观》《觉我 赘语》及《小说管窥录》等。徐念慈是晩清引人注目的小说理论家,他自觉地借鉴西方黑格尔、康德等人的美学观 点,揭示小说的艺术特征之所在,并较为正确地认识小说与社会的关系,其小说观念在当时新鲜而卓异。 小说林之成立,既二年有五月,同志议于春正发刊《小说林月刊社报》。编辑排比既竟,并嘱以言弁其首。觉我 曰:伟哉!近年译籍东流,学术西化,其最歆动吾新旧社会,而无有文野智愚,咸欢迎之者,非近年所行之新小 说哉?夫我国之于小说,向所视为鸩毒,悬为厉禁,不许青年子弟稍一涉猎者也,乃一反其积习,而至于是。果有 沟而通之,以圆其说者耶?抑小说之道,今昔不同,前之果足以害人,后之实无愧益世耶?岂人心之嗜好,因时因 地而迁耶?抑于吾人之理性( Venunft),果有鼓舞与感觉之价值者耶?是今日小说界所宜硏究之一问题也
雄伟者,悲梗者,淫冶者,要皆归本于性情之正,彰瘅之严1。此万世之公理,中外不能僭越,而独未若却而司·迭 更司文字之奇特2。天下文章,莫易于叙悲,其次则叙战。又次则宣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义 夫、节妇,决脰溅血3,生气凛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笔施之,亦尚有其人。从未有刻划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 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厉,如张明镜于空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阑之观鱼鳖虾 蟹焉;则迭更司者盖以至清之灵府4,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 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 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可谓善于体物;终竟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若迭 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 奸狯驵酷,至于人意所未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 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已,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余尝谓古文中序事,惟序家常平淡之事为最难著 笔。《史记·外戚传》述窦长君之自陈5,谓姊与我别逆旅中,丐沐沐我,饭我乃去。其足生人惋怆者,亦只此数 语。若《北史》所谓隋之苦桃姑者6,亦正仿此;乃百摹不能遽至,正坐无史公笔才,遂不能曲绘家常之恒状。究 竟史公于此等笔墨亦不多见,以史公之书,亦不专为家常之事发也。今迭更司则专意为家常之言,而又专写下等社 会家常之事,用意著笔为尤难。 吾友魏春叔购得《迭更司全集》7,闻其中事实,强半类此。而此书特全集中之一种,精神专注在耐儿之死。读者 迹前此耐儿之奇孝,谓死时必有一番死诀悲怆之言,如余所译《茶花女之日记》8,乃迭更司则不写耐儿,专写耐 儿之大父凄恋耐儿之状9,疑睡疑死,由昏愦中露出至情,则又《茶花女日记》外别成一种写法。盖写耐儿,则嫌 其近于高雅;惟写其大父一穷促无聊之愚叟,始不背其专意下等社会之宗旨: 此足见迭更司之用心矣。 迭更司书多不胜译。海内诸公请少俟之,余将继续以伧荒之人,译伧荒之事10,为诸公解酲醒睡可也11。书竟, 不禁一笑。 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日,闽县林纾畏庐父叙于京师望瀛楼。 林纾的小说创作成就不高,他在近代文学史上的主要贡献,是与王寿昌、魏易等合作翻译了大量的外国小说。在这 些译作的序跋里,他阐明关于翻译小说的主要理论。 林纾早期倾向新政,关心国事,因而他译介外国小说也志在维新,一再主张翻译作品要“有益于今日之社会”(《鬼 山狼侠传叙》),“以振动爱国之志气”(《爱国二童子传达旨》)。他注重介绍那些反对封建礼教,鼓吹反帝爱 国、宣扬科学和民主,抨击社会黑暗的作品,为现实的政治维新服务。 林纾特别推崇狄更斯的小说,主要原因是这位作家“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林纾认为狄 更斯小说“刻划市井卑污龌龊之事”,描写下等社会的丑恶现象,可以引起我们的借鉴,促使政府和民众改良社会积 弊。 林纾的翻译小说,也为中国作家打开眼界。通过中西文学的比较,为本土的艺术创作提供借鉴,促进创作的发展。 《孝女耐儿传序》中,林纾特别指出,狄更斯叙家常平淡事令人叹惋悲怆,写下等社会如数家珍。这些“西人文章 妙处”,“可侪吾国之史迁”,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司马迁,值得古文家借鉴。中国古代的小说,更偏重于描写英雄 人物、历史变革、神奇故事,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写,在《金瓶梅》《红楼梦》等少数著名小说中才日益精致。林 纾格外重视狄更斯小说的这一特点,正是出于对于中国小说自身传统和未来发展的考虑。注重描写下等社会日常生 活琐事,不仅是艺术技法的问题,也体现出作者关注社会的视角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纾的这些认识,更 具理论革新意义。 小说林缘起 觉我,即徐念慈(1875—1908),字彦士,别号觉我,亦署东海觉我。江苏昭文县(今常熟)人。曾为爱国学社 常熟支部负责人。1905年任曾朴创办的小说林书社编辑部主任,后又主编《小说林》月刊。译著有《新舞台》 《黑行星》《美人妆》《海外天》《新法螺先生谭》等多种,另有理论文章《小说林缘起》《余之小说观》《觉我 赘语》及《小说管窥录》等。徐念慈是晚清引人注目的小说理论家,他自觉地借鉴西方黑格尔、康德等人的美学观 点,揭示小说的艺术特征之所在,并较为正确地认识小说与社会的关系,其小说观念在当时新鲜而卓异。 小说林之成立,既二年有五月,同志议于春正发刊《小说林月刊社报》。编辑排比既竟,并嘱以言弁其首。觉我 曰: 伟哉!近年译籍东流,学术西化,其最歆动吾新旧社会,而无有文野智愚,咸欢迎之者,非近年所行之新小 说哉?夫我国之于小说,向所视为鸩毒,悬为厉禁,不许青年子弟稍一涉猎者也,乃一反其积习,而至于是。果有 沟而通之,以圆其说者耶?抑小说之道,今昔不同,前之果足以害人,后之实无愧益世耶?岂人心之嗜好,因时因 地而迁耶?抑于吾人之理性(Venunft),果有鼓舞与感觉之价值者耶?是今日小说界所宜研究之一问题也
余不敏,尝以臆见论断之:则所为小说者,殆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其最上乘者乎?试以美学最发达之德 意志征之,黑搿尔氏(Hege,1770-1831)于美学1,持绝对观念论者也。其言曰:“艺术之圆满者,其第一义, 为醇化于自然。简言之,即满足吾人之美的欲望,而使无遗憾也。曲本中之团圆(《白兔记》《荆钗记》)、封 诰(《杀狗记》)、荣归(《千金记》)、巧合(《紫箫记》)等目2,触处皆是。若演义中之《野叟曝言》3, 其卷末之踌躇满志者,且不下数万言。要之,不外使圆满而合于理性之自然也。其征一。又曰:事物现个性者, 愈愈丰富,理想之发现,亦愈愈圆满,故美之究竟,在具象理想,不在于抽象理想。“西国小说,多述一人一事; 中国小说,多述数人数事;论者谓为文野之别,余独谓不然。事迹繁,格局变,人物则忠奸贤愚并列,事迹则巧绌 奇正杂陈,其首尾联络,映带起伏,非有大手笔、大结构,雄于文者,不能为此,盖深明乎具象理想之道,能使人 读再读即十读百读亦不厌也,而西籍中富此兴味者实鮮。孰优孰绌,不言可解。然所谓美之究竟,与小说固适合 也。其征二。邱希孟氏( Krichmann,1802—1884)4,感情美学之代表者也。其言美的快感,谓对于实体之形象 而起。试睹吴用之智(《水浒》)、铁丐之真(《野叟曝言》),数奇若韦痴珠(《花月痕》)、弄权若曹阿瞒 《三国志》)、冤狱若风波亭(《岳传》)、神通游戏若孙行者(《西游记》)、济颠僧(《济公传》),阐事 烛理若福尔摩斯、马丁休脱(《侦探案》),足令人快乐、令人轻蔑、令人苦痛尊敬,种种感情,莫不对于小说而 得之。其征三。又曰:“美的概念之要素,其三为形象性。形象者,实体之模仿也。当未开化之社会,一切神仙佛 鬼怪恶魔,莫不为社会所欢迎,而受其迷惑。阿剌伯之《夜谈》5,希腊之神话,《西游》《封神》之荒诞,《聊 斋》《谐铎》之鬼狐6,世乐道之,酒后茶余,闻者色变。及文化日进,而观《长生术》《海屋筹》之兴味7,不 若《茶花女》《迦因小传》之秾郁而亲切矣8。一非具形象性,一貝形象性,而感情因以不同也。其征四。又 曰:“美之第四特性,为理想化。“理想化者,由感兴的实体,于艺术上除去无用分子,发挥其本性之谓也。小说之 于日用琐事,亘数年者,未曾按日而书之,即所谓无用之分子则去之。而月球之环游9,世界之末日10,地心海底 之旅行11,日新不已,皆本科学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进化者也。其征五。凡此种种,为新旧社会所公认,而 非余一己之私言,则其能鼓舞吾人之理性,感觉吾人之理性,夫复何疑! 小说林之于新小说,即已译著并刊,二十余月,成书者四五十册,购者纷至,重印至四五版,而又必择尤甄录, 定期刊行此月报者,殆欲神其薰、浸、剌、提12(说详《新小说》一号)之用,而毋徒费时间,使嗜小说癖者之 终不满意云尔。 丁未元宵后三日,东海觉我识。 小说林社是近代以编译小说为主的出版机构。《小说林》月刊,专门刊载著译小说和小说理论批评文字,创刊号上 刊发了黄人《小说林发刊词》和徐念慈的《缘起》,论小说原理颇有新意。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学术文化的引进和外国翻译小说的大量出现,国内新小说“也大为兴盛起来,得到了不论文野 智愚的人们普遍欢迎,产生了启迪民智、改良社会的有益效果。新小说为什么能如此盛行,大受青睐?徐念慈指 出原因在于:小说有鼓舞与感觉"吾人之理性"的审美价值。在这篇文章中,徐念慈着重依据黑格尔等人的美学理 论,分析了小说艺术的审美特征,指出小说审美价值之所在。首先,小说的美在于它逼真地反映生活发展的内在规 律,使人在理性上感到圆满自然,没有遗憾。其次,小说描写丰富具体的人物个性和曲折奇变的故事情节,表现具 象理想,而非抽象理想,富有兴味。第三,小说塑造的人物形象,令人快乐、令人轻蔑、令人苦痛尊敬,在感情上 能引起美的快感。第四,小说描摹和反映員体生活现象,富有形象性,亲切感人。第五,为理想化。理想化一方 面是指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典型化,即除去无用分子,发挥其本性";另一方面是指在现实基础上的 合理的想象,从而超越自然,促进进化。总之,小说是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其最上乘者。与数年前夏 曾佑、梁启超等论小说艺术感染力相比,徐念慈站在更高的理论基点上,分析得更透彻。 徐念慈积极接受和运用西方近代的美学思想来分析文学和小说。继王国维之后,徐念慈、黄人、曾朴、周树人、周 作人都积极地引介西方近代文艺美学思想,用以阐述中国文艺作品和文艺现象,令人耳目一新。尽管徐念慈对某些 概念和观点的理解尚较模糊,运用也不够自如,但提岀了诸多新鲜的、有意义的观念和见解,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促进了中国近代小说理论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为小说理论的近代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关闭窗口
余不敏,尝以臆见论断之: 则所为小说者,殆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其最上乘者乎?试以美学最发达之德 意志征之,黑搿尔氏(Hegel, 1770—1831)于美学1,持绝对观念论者也。其言曰:“艺术之圆满者,其第一义, 为醇化于自然。”简言之,即满足吾人之美的欲望,而使无遗憾也。曲本中之团圆(《白兔记》《荆钗记》)、封 诰(《杀狗记》)、荣归(《千金记》)、巧合(《紫箫记》)等目2,触处皆是。若演义中之《野叟曝言》3, 其卷末之踌躇满志者,且不下数万言。要之,不外使圆满而合于理性之自然也。其征一。又曰:“事物现个性者, 愈愈丰富,理想之发现,亦愈愈圆满,故美之究竟,在具象理想,不在于抽象理想。”西国小说,多述一人一事; 中国小说,多述数人数事;论者谓为文野之别,余独谓不然。事迹繁,格局变,人物则忠奸贤愚并列,事迹则巧绌 奇正杂陈,其首尾联络,映带起伏,非有大手笔、大结构,雄于文者,不能为此,盖深明乎具象理想之道,能使人 一读再读即十读百读亦不厌也,而西籍中富此兴味者实鲜。孰优孰绌,不言可解。然所谓美之究竟,与小说固适合 也。其征二。邱希孟氏(Krichmann, 1802—1884)4,感情美学之代表者也。其言美的快感,谓对于实体之形象 而起。试睹吴用之智(《水浒》)、铁丐之真(《野叟曝言》),数奇若韦痴珠(《花月痕》)、弄权若曹阿瞒 (《三国志》)、冤狱若风波亭(《岳传》)、神通游戏若孙行者(《西游记》)、济颠僧(《济公传》),阐事 烛理若福尔摩斯、马丁休脱(《侦探案》),足令人快乐、令人轻蔑、令人苦痛尊敬,种种感情,莫不对于小说而 得之。其征三。又曰:“美的概念之要素,其三为形象性。”形象者,实体之模仿也。当未开化之社会,一切神仙佛 鬼怪恶魔,莫不为社会所欢迎,而受其迷惑。阿剌伯之《夜谈》5,希腊之神话,《西游》《封神》之荒诞,《聊 斋》《谐铎》之鬼狐6,世乐道之,酒后茶余,闻者色变。及文化日进,而观《长生术》《海屋筹》之兴味7,不 若《茶花女》《迦因小传》之秾郁而亲切矣8。一非具形象性,一具形象性,而感情因以不同也。其征四。又 曰:“美之第四特性,为理想化。”理想化者,由感兴的实体,于艺术上除去无用分子,发挥其本性之谓也。小说之 于日用琐事,亘数年者,未曾按日而书之,即所谓无用之分子则去之。而月球之环游9,世界之末日10,地心海底 之旅行11,日新不已,皆本科学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进化者也。其征五。凡此种种,为新旧社会所公认,而 非余一己之私言,则其能鼓舞吾人之理性,感觉吾人之理性,夫复何疑! “小说林”之于新小说,即已译著并刊,二十余月,成书者四五十册,购者纷至,重印至四五版,而又必择尤甄录, 定期刊行此月报者,殆欲神其薰、浸、刺、提12(说详《新小说》一号)之用,而毋徒费时间,使嗜小说癖者之 终不满意云尔。 丁未元宵后三日,东海觉我识。 小说林社是近代以编译小说为主的出版机构。《小说林》月刊,专门刊载著译小说和小说理论批评文字,创刊号上 刊发了黄人《小说林发刊词》和徐念慈的《缘起》,论小说原理颇有新意。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学术文化的引进和外国翻译小说的大量出现,国内“新小说”也大为兴盛起来,得到了不论文野 智愚的人们普遍欢迎,产生了启迪民智、改良社会的有益效果。“新小说”为什么能如此盛行,大受青睐?徐念慈指 出原因在于: 小说有“鼓舞与感觉”“吾人之理性”的审美价值。在这篇文章中,徐念慈着重依据黑格尔等人的美学理 论,分析了小说艺术的审美特征,指出小说审美价值之所在。首先,小说的美在于它逼真地反映生活发展的内在规 律,使人在理性上感到圆满自然,没有遗憾。其次,小说描写丰富具体的人物个性和曲折奇变的故事情节,表现具 象理想,而非抽象理想,富有兴味。第三,小说塑造的人物形象,令人快乐、令人轻蔑、令人苦痛尊敬,在感情上 能引起“美的快感”。第四,小说描摹和反映具体生活现象,富有形象性,亲切感人。第五,为理想化。理想化一方 面是指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典型化,即“除去无用分子,发挥其本性”;另一方面是指在现实基础上的 合理的想象,从而“超越自然,促进进化”。总之,小说是“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其最上乘者”。与数年前夏 曾佑、梁启超等论小说艺术感染力相比,徐念慈站在更高的理论基点上,分析得更透彻。 徐念慈积极接受和运用西方近代的美学思想来分析文学和小说。继王国维之后,徐念慈、黄人、曾朴、周树人、周 作人都积极地引介西方近代文艺美学思想,用以阐述中国文艺作品和文艺现象,令人耳目一新。尽管徐念慈对某些 概念和观点的理解尚较模糊,运用也不够自如,但提出了诸多新鲜的、有意义的观念和见解,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促进了中国近代小说理论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为小说理论的近代化作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