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资料 的关键就是在于那个想不透的方式:人到底应该怎样 (1)评论 来看待自己的苦难? 《我与地坛》是一篇在当代非常难得的、值得人反复思路到了这里,史铁生个人的问题其实早已变成了众 吟读的优美散文,作家史铁生以极朴素动人的语言讲生共同的问题,“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 述自己的经历和所思。全部讲述所围绕的核心是有关呢?”有论者从“平常心和非常心”的关系来看史铁生 生命本身的问题:人该怎样来看待生命中的苦难。这的写作,所谓平常心”的根基所在,是指“他把内在的 问题的提岀首先是由于他自身经历中的残酷事件,即痛苦外化,把具体的遭遇抽象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 “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这种并非普都扔给命运,然后再设法调整自我与命运的关系,力 遍性的事件落到个体的头上,使他的命运顿时与他人求达到一种平衡”。这种在根本上认可了苦难的命运和 判然有别,而他对命运的承受也只能由他独自来完成。不幸的角色,却不是看轻生命自身的残酷和伤痛,而 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对生命的沉思首先是属于他是把这残酷和伤痛从自我中抽离初涞,去融入一个更 个人的心境内容。 大也更恢宏的所在之中。这个所在就关系到了“非常 在整篇散文中,这沉思大致经历了前后两个阶段。在心,它是指“以最真实的人生境界和最深入的内心痛 最初的那个阶段中,史铁生观察与反省个人的遭遇,苦为基础,将一己的生命放在宇宙之间而不觉其小 渐渐看清了个体生命中必然的事相。这是在地坛里面反而因背景的恢宏和深邃更显生命之大”。这就是史铁 默坐呆想初来的:他在腿残之后,有一天无意中来到生在这篇散文中最后画出的自我形象了,他静静坐在 了地坛公园,感悟到自己心里与这荒园产生了一种神园子的一角,听到有唢呐声在夜空里低吟高唱,“清清 秘的契合,“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楚楚地听出了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 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从此他几乎天天都要旋飘转亘古不散”。就在这融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 来到这里,摇着轮椅走遍了园子中的每一处角落,他会了生死的时刻里,史铁生看到了包容任何孤独的个 在这里度过了各个季节的天气,专心致志地思考着生体生命在内的更大的生命本相、底下一直到文章结尾 命的难题。置身于“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人或许就是一段绝好仿若天成的文字。史铁生写出了自我的三 渐渐达到了物我合一的从容,于是“这样想了好几年,种不同样态:刚来到人间时是个“哭着喊着闹着要 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来”的孩子,一见到这个世界便成了“一刻也不想离开 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的情人”,而在时光的流逝之中,他又变成“无可质疑 实”。这样的结论便引出了无法反抗的命运的观念:人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的老人。在时间中 生就是一种不可琢磨的命运的造就,包括生命中最不的自我就是这样处于稍纵即逝的无常,但是这无常又 堪的残酷和伤痛也都是不能选择的必然,人对于由超仿佛太阳永远的轮回往复,“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 越个体生命的外在力量所设定的事实显然没有任何改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 变的余地 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史 接下来,史铁生将视界稍稍越出自身的范围,写道来铁生因而想到自己“也将沉沉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 这园子里的其他人,去看看别人都有什么样的命运和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 活法。先是写到他的母亲。他自己的不幸在母亲那里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这是生命永恒的最动人心 是加了倍的,她兼着痛苦与惊恐祈求儿子能好好地活魄的画面,他因而问自己道: 下去,“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当然,那不是我。 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但是,那不是我吗 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母亲完全是在这苦难中度完了由个人严酷的命运上升到生命永恒的流变,史铁生终 她自己的命运,史铁生伤心而怨恨地想:“莫非她来此于超越了个体生命中有限的必然,把自己的沉思带入 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看来,命运的造就也决定到了生命全体的融会之中,这时所体现出的个人对苦 了角色的分配和承担的方式,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为难的承受己不再是偏狭的绝望,而呈现为对人类整体 了承受苦难,在苦难中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重压。他存在的担当。他在反复说着欲望不息(写作的欲望也 在园子里又遇到一个漂亮但是弱智的少女,再一次感就是活着的欲望)使个体生命的延续得到了最充分自 受到“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这就是一个因苦难而明的理由,而这理由使他对残酷和伤痛的忍受都成为 有差别的世界,如果你被选择去充任那苦难的角色 种阔大的境界,因为个人已不仅仅是个人,个人的 “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局限也已不再成为问题,个人的苦难都已为全体存在 在的本身需要它”。既然如此,事情也就变得非常绝望所包容。与此同时,有关于怎样活着和怎样达到自我 了。不幸的命运已经为你规定了承受苦难的角色,那救赎的困扰,也终于为所有生命永恒的欲望所涤净, 么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来度过你的人生呢?或者当投入到永无终结的生命之舞中时,对于个体苦难以 说,你还能有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吗?很显然,问题及一切不幸命运的自我超越都变成了一种必然
参考资料 ( 1 )评论 《我与地坛》是一篇在当代非常难得的、值得人反复 吟读的优美散文,作家史铁生以极朴素动人的语言讲 述自己的经历和所思。全部讲述所围绕的核心是有关 生命本身的问题:人该怎样来看待生命中的苦难。这 问题的提出首先是由于他自身经历中的残酷事件,即 “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这种并非普 遍性的事件落到个体的头上,使他的命运顿时与他人 判然有别,而他对命运的承受也只能由他独自来完成。 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对生命的沉思首先是属于他 个人的心境内容。 在整篇散文中,这沉思大致经历了前后两个阶段。在 最初的那个阶段中,史铁生观察与反省个人的遭遇, 渐渐看清了个体生命中必然的事相。这是在地坛里面 默坐呆想初来的:他在腿残之后,有一天无意中来到 了地坛公园,感悟到自己心里与这荒园产生了一种神 秘的契合,“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 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从此他几乎天天都要 来到这里,摇着轮椅走遍了园子中的每一处角落,他 在这里度过了各个季节的天气,专心致志地思考着生 命的难题。置身于“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人或许就 渐渐达到了物我合一的从容,于是“这样想了好几年, 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 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 实”。这样的结论便引出了无法反抗的命运的观念:人 生就是一种不可琢磨的命运的造就,包括生命中最不 堪的残酷和伤痛也都是不能选择的必然,人对于由超 越个体生命的外在力量所设定的事实显然没有任何改 变的余地。 接下来,史铁生将视界稍稍越出自身的范围,写道来 这园子里的其他人,去看看别人都有什么样的命运和 活法。先是写到他的母亲。他自己的不幸在母亲那里 是加了倍的,她兼着痛苦与惊恐祈求儿子能好好地活 下去,“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 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 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母亲完全是在这苦难中度完了 她自己的命运,史铁生伤心而怨恨地想:“莫非她来此 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看来,命运的造就也决定 了角色的分配和承担的方式,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为 了承受苦难,在苦难中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重压。他 在园子里又遇到一个漂亮但是弱智的少女,再一次感 受到“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这就是一个因苦难而 有差别的世界,如果你被选择去充任那苦难的角色, “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 在的本身需要它”。既然如此,事情也就变得非常绝望 了。不幸的命运已经为你规定了承受苦难的角色,那 么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来度过你的人生呢?或者 说,你还能有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吗?很显然,问题 的关键就是在于那个想不透的方式:人到底应该怎样 来看待自己的苦难? 思路到了这里,史铁生个人的问题其实早已变成了众 生共同的问题,“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 呢?”有论者从“平常心和非常心”的关系来看史铁生 的写作,所谓“平常心”的根基所在,是指“他把内在的 痛苦外化,把具体的遭遇抽象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 都扔给命运,然后再设法调整自我与命运的关系,力 求达到一种平衡”。这种在根本上认可了苦难的命运和 不幸的角色,却不是看轻生命自身的残酷和伤痛,而 是把这残酷和伤痛从自我中抽离初涞,去融入一个更 大也更恢宏的所在之中。这个所在就关系到了“非常 心”,它是指“以最真实的人生境界和最深入的内心痛 苦为基础,将一己的生命放在宇宙之间而不觉其小, 反而因背景的恢宏和深邃更显生命之大”。这就是史铁 生在这篇散文中最后画出的自我形象了,他静静坐在 园子的一角,听到有唢呐声在夜空里低吟高唱,“清清 楚楚地听出了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 旋飘转亘古不散”。就在这融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 会了生死的时刻里,史铁生看到了包容任何孤独的个 体生命在内的更大的生命本相、底下一直到文章结尾 是一段绝好仿若天成的文字。史铁生写出了自我的三 种不同样态:刚来到人间时是个 “哭着喊着闹着要 来”的孩子,一见到这个世界便成了“一刻也不想离开 的情人”,而在时光的流逝之中,他又变成“无可质疑 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的老人。在时间中 的自我就是这样处于稍纵即逝的无常,但是这无常又 仿佛太阳永远的轮回往复,“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 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 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史 铁生因而想到自己“也将沉沉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 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 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这是生命永恒的最动人心 魄的画面,他因而问自己道: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由个人严酷的命运上升到生命永恒的流变,史铁生终 于超越了个体生命中有限的必然,把自己的沉思带入 到了生命全体的融会之中,这时所体现出的个人对苦 难的承受已不再是偏狭的绝望,而呈现为对人类整体 存在的担当。他在反复说着欲望不息(写作的欲望也 就是活着的欲望)使个体生命的延续得到了最充分自 明的理由,而这理由使他对残酷和伤痛的忍受都成为 一种阔大的境界,因为个人已不仅仅是个人,个人的 局限也已不再成为问题,个人的苦难都已为全体存在 所包容。与此同时,有关于怎样活着和怎样达到自我 救赎的困扰,也终于为所有生命永恒的欲望所涤净, 当投入到永无终结的生命之舞中时,对于个体苦难以 及一切不幸命运的自我超越都变成了一种必然
这样一种洋溢着生命本色之美的境界,既成就了史铁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 生内心的希冀与不舍的探询,也完成了他为文的寄托。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 为文与文人在此才是真正的一体,整篇《我与地坛》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 都是那样的和美亲切,而又内蕴着一种实在的激情。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 所以成其为艰难的是真正投入到那生命本身的舞蹈 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 而这一点唯独还需经过真正苦难才能做到。由此,我子终于能找到 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 们也就可以更深地体会到史铁生写《我与地坛》所体的母亲 现出的个人心境的痛切之处以及他对自我所执的真正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 超越。 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340至第342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 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 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 (2)选文的相关部分 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 我与地坛(未节选部分) 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 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 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 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 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 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 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 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 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 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 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限我一同去,所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 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 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 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 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岁呀!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 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 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 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竞一时没有反应。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 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 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 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 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虑,也许是对的 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 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 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 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 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 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 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 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 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 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 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
这样一种洋溢着生命本色之美的境界,既成就了史铁 生内心的希冀与不舍的探询,也完成了他为文的寄托。 为文与文人在此才是真正的一体,整篇《我与地坛》 都是那样的和美亲切,而又内蕴着一种实在的激情。 所以成其为艰难的是真正投入到那生命本身的舞蹈, 而这一点唯独还需经过真正苦难才能做到。由此,我 们也就可以更深地体会到史铁生写《我与地坛》所体 现出的个人心境的痛切之处以及他对自我所执的真正 超越。 陈思和主编 《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 340 至第 342 页 复旦大学出版社 1999 年 9 月第 1 版 ( 2 )选文的相关部分 我与地坛(未节选部分) 二 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 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 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 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 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 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 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 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 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限我一同去,所 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 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 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 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 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 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 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 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 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 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 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 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 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 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 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 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 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 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 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 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 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 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 命运击 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 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 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 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 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 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 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 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 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 机是什么 ? 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 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 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 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 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 ? ” 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 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 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 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 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 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 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 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 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 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 ? 为什么在 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 了 ? 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 享我的一点点快乐 ? 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 岁呀 !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 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 “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 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 ? 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 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 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 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 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 虑,也许是对的。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 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 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 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 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 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 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 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 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 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 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
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 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 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 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 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 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 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 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 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 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只孤零的烟斗。 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丝毫也没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 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 已经来不及了。 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四 “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 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 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价实还是个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 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 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腿长, 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 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 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 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 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 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 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 我的车辙的地万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 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 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 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 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是黑色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 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 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 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 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 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许注意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 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扬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 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 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中来,来唱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 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 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我们经常在 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 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 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 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没过去的
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 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 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 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 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 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 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 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 子的倔强或羞涩 ? 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丝毫也没 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 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 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 “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 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 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 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 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 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 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 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 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 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 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 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 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 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 我的车辙的地万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 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 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 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 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 ? 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 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 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 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 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 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扬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 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 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 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 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 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 应四季呢 ? 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 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 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 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 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 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 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 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 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 ? 以梦对应 四季呢 ? 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 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 只孤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 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 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四 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 呢 ? 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 价实还是个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 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 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腿长, 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 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 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 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 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 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 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 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 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 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 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 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 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 是黑色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 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 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 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 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 许注意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 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 中来,来唱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 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 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我们经常在 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 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 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 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没过去的
时侯,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 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四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 小姐》中那首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卖布嘞,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才好。我没 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 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每一个角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 落去恭维小姐。“我交了妤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好,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我 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 激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 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唱一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 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 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 将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 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 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 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 一多,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个丝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 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啦?”我说:“是,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 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其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 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 何说起,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 向对方。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 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 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见,那以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 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 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团或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 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 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 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 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 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 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 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 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 一批新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 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 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步态也明显 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 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还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 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他在绕着园子定,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 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 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 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等五 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 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 早晨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娘。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 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 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职业或者学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栾树,春天开 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很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
时侯,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 小姐》中那首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卖布嘞, 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 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每一个角 落去恭维小姐。“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 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 激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 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唱一 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 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 将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 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 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 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 一多 , 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个丝 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 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啦 ? ”我说:“是, 你呢 ? ”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 ( 其 实我是放慢车速 ) ,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 何说起,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 向对方。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 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见,那以 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 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团或 歌舞团了吧 ? 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 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 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 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 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 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 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 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 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 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 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 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 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还 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他在 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 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 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 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等 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 早晨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 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 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职业或者学 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很 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 四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 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才好。我没 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 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 好,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我 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 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 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 ?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 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 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 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 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 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 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 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 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 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 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 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 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 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 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 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 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 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 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 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 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 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 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 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 了—批新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 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 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步态也明显 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 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 绕着园子定,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 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 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 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五 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 娘。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 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 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栾树,春天开 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
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尔转白 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 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人深深的迷茫了: 爱惜,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小姑娘咿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 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 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 甚或是厚重,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 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 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 问她住在哪儿?她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 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 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妺妺说:“我在这儿呢”,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 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比如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 知了和蜻蜒,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年,我经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 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兄妺俩总是在一起玩,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 玩得和睦融洽,都渐渐长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没见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 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 的年龄,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很多机会来这儿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一人 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又一次对了 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 的孩子。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 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又不知何以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 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 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 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我看度化了佛祖。 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七 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 小伙子,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 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 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 样一会比一会苍白。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 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 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 落了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洒落了一地,铺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 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我的旧像册,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圈子里照的照片- 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一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 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大树下,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树。我按 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片上它枝 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挡。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了,而且 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我在这园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子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 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问我:“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 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
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尔转白, 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 爱惜,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小姑娘咿 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 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 甚或是厚重,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 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 ? 我 问她住在哪儿 ? 她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 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 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 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 知了和蜻蜒,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年,我经 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 玩得和睦融洽,都渐渐长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没见 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 的年龄,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很多机会来这儿 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 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 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 的孩子。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 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 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又不知何以 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 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 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 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 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 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我看 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 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 小伙子,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 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 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 样一会比一会苍白。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 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 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 落了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洒落了一地,铺 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 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 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 ? 大树下, 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 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挡。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 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 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 ? 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 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 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 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人深深的迷茫了: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 ? 要是没 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 ? 要是没了丑陋,漂亮 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 ? 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 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 ? 要 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 乏味呢 ? 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 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 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 ( 比如说 ) 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 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 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 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 ? 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 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 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 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 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 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 傲和快乐 ? 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 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 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 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 度化了佛祖。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 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 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 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 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 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 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 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天我整理 我的旧像册,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圈子里照的照片— 一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 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树。我按 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片上它枝 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了,而且 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我在这园 子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 问我:“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 ? ”“你不记得我,我 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 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
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 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 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 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 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 悲怆时而欢快,时面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 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 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 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 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 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 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 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 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竞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 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 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 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 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 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 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 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 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 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 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 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 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 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选自《史铁生作品精选》陕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5 月第1版 说明:教科书节选了原文的第一与第六节,并把第六 节改称第二节。这儿把剩下的五节都选录下来。供老 师们分析课文时参考
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 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 传出—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 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 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 悲怆时而欢快,时面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 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 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 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 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 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 “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 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 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 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 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 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 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 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 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 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 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 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 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 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 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 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选自《史铁生作品精选》 陕西师大出版社 2004 年 5 月第 1 版 说明:教科书节选了原文的第一与第六节,并把第六 节改称第二节。这儿把剩下的五节都选录下来。供老 师们分析课文时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