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李玉铭 《饮冰室书话》、《饮冰室诗话》与读者见面了。按道理讲, 作为编选者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两话”毕竟是大师之作, 不容编选者置喙。而我们兴犹未尽,所以“编辑缘起”之类的 话,包括我们对梁启超其人其文的看法,只好放在“两话”之 外来说,以免有唐突前贤之嫌。 梁启超是一本大书。读梁启超不易。 他以吐纳古今的恢宏,剪裁春秋的博大,在文学、史学、哲 学、佛学、教育学、政治学、经济学、文化学、新闻学,图书
2饮冰室书话 文献学等领域的研究中多有建树,写下了一系列耸动视听、影 响深远的好文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梁启超是清末民初,尤 其是1903年前后,中国奥论界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梁启 超称赞王安石的文章,或如长江大河,或如层峦叠幛,或拓芥 子为须弥,或笼东海于袖石,无体不备,无美不收,耳黎而外, 一人而已。其实,一人而外还有一人,即梁启超。他的文章也 有如此气象!至少他向往这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大气象。 清末诗人黄遵宪曾这样评价梁启超:“《清议报》胜《时务 报》远矣,今之《新民丛报》又胜《清议报》百倍矣。惊心动 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 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他又说, “罗浮山洞中一猴,一出而遑妖作怪,东游而后,又变为《西游 记》之孙行者,七十二变,愈出愈奇。吾辈猪八戒,安所容置 喙乎,惟有合掌膜拜而已。”黄遵宪不仅以诗名世,而且为光绪 举人,历任驻日、英参赞及旧金山、新珈坡总领事,能为他顶 礼膜拜的人恐柏不会很多。他在这里如此称誉梁启超,说明粱梁 启超在当时知识界地位之显赫。在晚清文坛上,严复是自信而 傲视一切的,但他在和梁启超诘推中,也不得不承认其重大的 社会影响,在致友人的信中称梁启超“主暗杀则人因之而侗然 暗杀,主破坏则人又群然争为破坏矣。”当严复论及其文时说, “任公妙才,下笔不能自休。其笔端又有魔力,足以动人,… 敢为非常可喜之论”。又说,“任公文笔,原自畅达。…一纸 风行,海内观听,为之一耸。”胡适在梁启超办《新民丛报》时 恰是翩解少年,他后来回忆说:“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 带着浓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 梁氏《新民丛报》时代的文章,青年学者竞喜之,谓之“新民
梁启超:一个说不尽的话题3 体”;老辈文人则痛恨,将之诋为“文妖”、“野孤”。不难推断, 梁启超的言论在20世纪初起着反传统,思未来,冲决罗网的 “洪水猛兽”般的功用,是一大批初涉尘世又渴望有所作为的青 年学子“智慧的源泉”。似乎可以移用清代文学家赵翼论苏轼诗 的八个字来评价梁文:“大放厥词,别开生面。”由此也可知道 它的颠倒的力量了! 曹聚仁在《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中说:“过去半个世纪的 知识分子,都受了他的影响。”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前 后青年的实际情况,可证曹氏所评不虚,言面有当。其中最有 意思的是·梁启超对一代伟人、诗文书法大家毛泽东的影响。据 《毛泽东一九三六年同斯诺的谈话》载,在“五·四”之前的20 多年中,梁启超曾是他心目中的伟人。梁启超号“任公”,青年 毛泽东即取名“子任”。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他看到梁启超主 编的《新民丛报》,爱不释手,读了又读,有的文章甚至可以背 出来。今天韶山纪念馆还藏有毛泽东阅读、批注过的部分《新 民丛报》。在长沙第一师范读书时,扬昌济先生常以梁启超的文 章教导他。在青年毛泽东的眼里,梁启超的政治追求、道德文 章都是第一流的。他惯称“梁康”,面不是大家习惯所称的“康 梁”。上918年,毛泽东组织的学生社团取名“新民学会”,很难 说没有《新民丛报》的影子。毛泽东对斯诺讲,直到“五· 四”之后,陈独秀和胡适才“代替了梁启超和康有为,成为我 的楷模。”这表明,在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时期的千千万 万个进步青年当中,梁启超还是有魅力的。事实上近代中国的 许多名人和伟人·如胡适、陈独秀、鲁迅、郭沫若等都不同程 度地受到他的影响
4软冰室书话 二 有的外国学者有这样一种观点:梁启超一生在政治上和学 术文化上画了一个圆,起点也就是他的终点。此话不无道理。 梁启超同任何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一样,是一个矛盾的对 立统一体。他参与领导戊戌变法,坚持君主立宪,反对孙中山 领导的民主革命。先是拥护袁世凯,并出任袁政府司法总长, 1916年,梁启超与蔡锷联合,又反对衰世凯复辟帝制,同年8 月组织宪法研究会。1917年7月,张勋复辟垮台后,梁启超又 出任段棋瑞政府财政总长。1920年,宣扬儒家学说,抵制马克 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晚年目睹军阀混战,政治腐败,社会动 乱,他想干的事几乎没有一件是成功的。所有这一切都说明,在 近代中国,改良主义道路走不通。不少论者注意到梁启超“流 质易变”,有的将其一生概括为“七变”、“八变”,也有的概括 为“十变”。变是肯定的,但万变不离其宗,终其一生,梁启超 的改良主义宗旨始终未变。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梁启超的起 点也就是他的终点。这也许是他的悲剧,但悲剧人物往往更动 人心弦。 政治上如此,那么,在学术文化方面情况又如何呢?梁启 超从告别官场到离开人间不过短短的10年,然而正是这10年, 成就了他的学术大业,成为他学术上的灿灿发皇期。尽管政治 家梁启超和学问家梁启超是同一个人,但就对后世影响而言,学 问家梁启超却远远超过了政治家梁启超。他在政治上画地为牢, 起点即终点。但在学术研究领域,他以史学为轴心,广收博取, 文、史、哲芥头并进,新论迭出,卓然成家,每每为后人称道
粲启超:一个说不尽的话题5 《清代学术概论》、《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历史研究法》、《中 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少年中国说》、《新民说》等学术名著和 名文,今天读来仍令人耳目一新,振聋发聩,在多灾多难的中 国的确具有雄鸡一唱,呼唤黎明的效应。未必成功的政治家梁 启超,却不愧为成功的学问家。随着时间的流逝,政治家梁启 超也许会渐渐被人们谈忘,但学问家梁启超留给我们的那些纵 论古今中外、探求人生社会的优秀著作却水远不会被忘记。它 已经流传了半个多世纪,而且必将继续流传下去,而这正是梁 启超的价值所在。 梁启超文章堪称“国首”,研究堪称“国学”。他天赋甚高。 才华横溢,写起文章来文思泉涌,笔不停挥,平均每天五、六 千字。他的名著《清代学术概论》,洋洋十五万言,仅用一周时 间:《戴东原先生传》,一昼夜而成:《戴东原哲学》则是接连34 小时不睡觉赶出来的。古人往往以“音书”为稀罕之举、梁 氏则无书不万言。他的文章很像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又像 背水作阵,“驱市人而战”。对梁启超来讲,最大的痛苦莫过于 手中无笔,眼前无书。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用他自已的话说, 无异于让他过“老太爷的生活”,使他变成“废人”、而他“精 神上实在能受此等痛苦”。从1873年2月23日梁启超的第一 声啼哭,到完成最后一部著作《辛稼轩年谱》,于1929年】月 19日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生活了56年!用 今天的标准来衡量,这个年龄段的人尚属“中青年干部”。可惜 这位正值盛年的广东新会才子、民初政坛的风云人物、带着他 的未竟之业,就这样悄悄地走了。梁启超有一句座右铭:“战士 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座。”他晚年在清华、燕京讲学,至病笃 仍不忘著述,活活累死在学者的岗位上。可谓身验斯言!
6故冰室书话 梁启超逝世后,对这位曾立志称量天下的人物,言人人殊。 杨度在所送挽联中如是说:“事业本寻常,成固欣然,败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夏敬观挽联云:“赋命历 艰危,才性不为平世士;阍棺论成败,功名唯在旧书堆。”我比 较喜欢杨度一联,也喜欢夏氏的下半联。杨联论人论事,平实 近真,通达圆熟,颇见性灵。如“成固秋然,败亦可客”、“人 皆欲杀,我独怜才”,说得多好啊」夏联将梁氏功名归结为杜门 著述、整理国故,可谓不易之论。历史总是有遗憾的。人们对 戊戌风流、民国入阁的政治家梁启超不无微词,而对博大但不 够精深的学问家梁启超则怀着深深的敬意。金无足赤,人无完 人。梁启超亦复如此。 三 说到梁启超在学术文化方面的贡款,不能不谈到他倡导的 “诗界革命”。不过,“诗界革命”的速度和步伐实际是两种:有 前进,也有后退。 梁启超热情宣传的“诗界革命”的具体内容,其实就是 《饮冰室诗话》所强调的“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或者说“熔铸 新理想以入旧风格”。1900年,他在《夏威夷游记》中就“诗界 革命”的方向又提出要兼备三长:一为“新意境”,二为“新语 句”,三为“以古人之风格人之”。也可将其概括为“三新一 旧”,即新意境、新语句、新理想与旧风格。按照这一标准,他 对康有为、谭嗣同、夏曾佑、蒋观云等人的诗,都有不同程度 的推重和赞许。如称赞“谭浏阳志节学行思想,为中国二十世 纪开幕第一人”;黄遵宪为“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
梁启超:一个说不尽的话题7 者”;丘逢甲是“诗界革命第一巨子”;夏曾佑、蒋观云、黄遵 宪为“近世诗家三杰”,等等。实事求是讲,在“诗界革命”口 号的影响下,产生了一批反映民族危亡、呼吁变法图存的诗歌 作品,有的诗人在诗歌创新方面进行了难能可贵的探索,功不 可没。但这溉是前进,又是后退。“诗界革命”的实际成果并不 像梁启超所估计的那么大,甚至大到中国“有诗以来所未有”的 程度。 其一,“诗界革命”雷声大雨点小,无论在诗歌理论,还是 在诗歌创作方面,都没有留下足以令世人自衰的作家和作品。当 然,不是新派诗人无能力做到这-一点,而是历史没有给他们提 供产生大作家和大作品的条件。黄遵宪在清季独树一帜,揭橥 “我手写我口”五个大字,主张言文一致,在近代诗歌史上占有 重要地位。他的《今别离》、《出军歌》、《军中歌》被梁启超推 许为“诗界革命”的成功之作,但黄遵宪本人始终讳言“革 命”,而且他对“新派诗”的解说和梁启超“诗界革命”的标准 地大有出入。 其二,在粱启超得导“诗界革命”的同时,以陈三立等 “同光体”诗人为代表的宋诗派,和以王间运为代表的汉魏六朝 诗派,还有以樊增样、易顺鼎为代表的中晚唐诗派,以及名士 李慈铭不专取一派,以传统风格抒写旧式文人情怀的诗歌,其 成就和影响要此新派诗人大得多。 其三,梁启超的诗歌创作和他倡导的“诗界革命”相始终, 既是前进,同时也意味着倒退。诗歌创作非其所长,但也不乏 可圈可点之作。如《太平洋遇雨》:“一雨纵横亘二洲,浪海天 地人东流。却余人物淘难尽,又挟风雷作远游。”此诗作于1899 年梁氏亡命海外时,但不仪毫无沮丧之意,反而从这些激越澎
8饮冰室书话 湃、笔挟风雷的诗句中透露出一股英雄气,不愧为“诗界革 命”的代表作。可惜后来梁启超的诗欧渐渐走上复古道路,他 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如《腊不尽二日遭怀》写道:“泪眼看 云又一年,倚楼何事不凄然。独无兄弟将谁怼,长负君亲只自 怜。天远,·身成老大,酒醒满目是山川。伤离念远何时已,捧 土区区塞逝川。”《庚戌岁暮感怀》之六云:“人骨酸风尽日吹, 那堪念乱更伤离。九州无地容伸脚,一盏和花且祭诗。运化细 推知有味,痴顽来卖漫从时。劳人歌哭为昏脱,明镜明朝知我 谁。”满纸颓唐抑郁,饱含沧桑之感,诗的攻击力和吸引力已大 不如前。 1924年,夫人李蕙仙不幸病故后,诗人怀着丧妻之痛,强 打精神,苦中寻乐,集宋词联,玩起了与“诗界革命”无关的 苦痛中的“小玩意儿”。如他最得意的赠徐志摩一联:“临河可 奈清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 笛到天明。”全联六句话,分别出自六位诗人的六首词。这类 “小玩意儿”,虽属游戏余事,但词意相漏,如出诸己·可见其 吐属风流,记颂之博。梁氏词功很深,但晚年反而不大作了。彼 一时,此一时也。著名教授兼权威学者梁启超,此时讲学、写 文章虽偶尔也提及“革命”,但不过说自归说、做自归做罢了。 这使我们想起他的另一件事。 戊戌变法前夕,梁启超到武昌讲学期间,拜访坐镇武昌的 湖广总督张之洞。张之洞有意洁难梁启超,便出上联求对:“四 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先生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梁启超略思片刻,从容对答:“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 本儒人,何敢在前、何敢在后!”联中所说的“四水”指长江、 准河、黄河、汉水;“四时”为春、夏、秋、冬,“江夏”是武
梁启超:…个说不尽的话题9 昌的古称;“三教”指儒、道、释;“三才”系天、地、人;“儒 人”即熊生、学者。上联盛气凌人,问得习钻,下联不亢不卑, 答得巧妙。上下联属对工整,暗藏机锋,一时传为佳话。张之 洞年长梁启超36岁,又是清廷重臣、社会名流,对这位“后生 小子”未免白眼相加,但想不到在问雉与应对中二人竟打了个 平手!他自然知道,由子双方地位、名望、年龄之悬殊,即使 打成平手,梁启超也是赢家。 到此为止,梁启超的“诗界革命”,已画上了句号。但这究 竟是他的起点,还是终点?抑或两者都是,也都不是?实在是 一个说不清、也说不尽的话题。惟因如此,亦正因如此,梁启 超对后世具有永久的魅力。 四 基于上述认识,我们编选了梁启超的两本书:一本诗话,一 本书话。 “饮冰室”为梁启超书斋名,典出《庄子·人间世》。语臼: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清代学者郭庆藩的《庄 子集释》将这句话疏解为:“诸梁(楚庄王之玄孙尹成子,名诸 梁,字子高一笔者按)晨朝受诏,暮夕饮冰,足明怖惧忧愁, 内心熏灼。询道情切,达照此怀也。”梁启超即以此自命。他在 《饮冰室自由书·叙言》中谈到此书写作经过时说:“自东徂以 来,与彼都人士相接,诵其书,时有所感触,与一二贤友倾吐 之,过而辄忘。无涯生曰:盍最而记之?自惟东鳞西爪,竹头 木屑,记之无补子天下。虽然,可以自验其学识之进退、气力 之消长也、因日记数条以自课焉。每有所触、应时援笔,无体
10 饮冰室书话 例,无宗旨,无次序,或发论,或讲学,或记事,或抄书,或 用文言,或用厘语,椎意所之。庄生日:我朗受命而夕饮冰, 我其内热与。’以名吾室。”于是,饮冰室主人便大行于时,名 满天下。 《饮冰室诗话》是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亡命日本时的著 作,最初连载于1902年至1907年在横滨创办的《新民丛报》半 月刊,计204则。广智书局1905年6月重编本《饮冰室文集》, 诗话收录至1905年初。中华书局1925年版《饮冰室文集》和 1932年版《饮冰室全集》,诗话则收录至1905年底,共174则。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的《饮冰室诗话》单行本,以广智 书局和中华书局的两个本子为据,只收录了1905年以前发表的 174则诗话,而《新民丛报》1906、1907年发表的另外30则诗 话则仍未收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古代文学理论 研究》丛刊第7辑作为“资料”发表了后30则诗话,题为《饮 冰室诗话拾遗》。说明前此出版的各种《饮冰室诗话》,皆非足 本。 我们这次重新编选的《饮冰室诗话》分正文204则;补编 有《情圣杜甫》、《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屈原研究》、 《饮冰室评词》、《论荆公诗词》、《诗界革命的三点主张》;附录 部分收录了梁启超的诗词和他的集宋词联语《苦捕中的小玩意 儿》等。新编足本《饮冰室诗话》将梁启超诗论和诗作合为一 集,是一个较完备的版本,当然也是一种尝试。这或可为阅读 梁启超和研究梁启超的文学思想,提供一些方便。 关于“书话”一体,晦庵(唐弢)在比京出版社1963年版 《书话·序》中说:“中国古代有以评论为主的诗话、词话、曲 话,也有以文献为主,专谈藏家与版本的如《书林清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