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自序 鲁迅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 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 着己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 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一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 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 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 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 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 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 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 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 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 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 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 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 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 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 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 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 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囯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 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 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 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 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 喝采。有 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 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 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 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 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 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 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 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 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 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 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 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己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 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
1 《呐喊》自序 鲁迅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 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 着己逝 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 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 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 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 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 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 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 真面目;我要到 N 进 K 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 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 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 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 N 去进了 K 学堂了,在这学堂里, 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 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 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 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 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 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 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 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 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 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 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 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 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 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 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 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 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 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 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 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 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 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 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己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 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
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 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 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 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 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 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 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 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 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 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 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 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毎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臬上,脱下长 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 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 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 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 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 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 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 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 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 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凡声,聊以慰藉 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 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 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 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 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 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
2 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 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 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 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 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 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 几 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 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 思了。 S 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 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 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 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 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 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 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 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 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 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 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 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 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 写些 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 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 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 憎或是 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 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 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 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 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
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 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 便称之为《呐喊》。 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鲁迅自传 我于一八八一年生于浙江省绍兴府城里的一家姓周的家里。父亲是读书的 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 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 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 于是决心回家,而我底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我渐至于连极少 的学费也无法可想;我底母亲便给我筹办了一点旅费,教我去寻无需学费的学 校去,因为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一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 走的两条路。 其时我是十八岁,便旅行到南京,考入水师学堂了,分在机关科。大约过了 半年,我又走出,改进矿路学堂去学开矿,毕业之后,即被派往日本去留学。但 待到在东京的豫备学校毕业,我已经决意要学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 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维新有很大的助力。我于是进了仙台(Sen-dai)医学专门学 校,学了两年。这时正值俄日战争,我偶然在电影上看见一个中国人因做侦探 而将被斩,因此又觉得在中国医好几个人也无用,还应该有较为广大的运动… 先提倡新文艺。我便弃了学籍,再到东京,和几个朋友立了些小计划,但都陆续 失败了。我又想往德国去,也失败了。终于,因为我底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 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 我一回国,就在浙江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做化学和生理学教员,第二年就走 出,到绍兴中学堂去做教务长,第三年又走出,没有地方可去,想在一个书店去 做编译员,到底被拒绝了。但革命也就发生,绍兴光复后,我做了师范学校的校 长。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教育部长招我去做部员,移入北京;后来又兼做北京 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到一九二六年,有几个学者到段 褀瑞政府去告密,说我不好,要捕拿我,我便因了朋友林语堂的帮助逃到厦门 去做厦门大学教授,十二月走出,到广东做了中山大学教授,四月辞职,九月出 广东,一直住在上海。 我在留学时候,只在杂志上登过几篇不妤的文章。初做小说是一九一八年, 因为一个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的。这时才用“鲁迅”的笔 名(Pen-name);乜常用别的名宇做一点短论。现在汇印成书的有两本短篇小说 集:《呐喊》,《彷徨》。一本论文,一本回忆记,一本散文诗,四本短评。别的 除翻译不计外,印成的又有一本《中国小说史略》,和一本编定的《唐宋传奇集》。 九三O年五月十六日 鲁迅之死 林语堂 民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 Herald- Tribune 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 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 暝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 了无痕迹。唯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
3 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 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 便称之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鲁迅自传 我于一八八一年生于浙江省绍兴府城里的一家姓周的家里。父亲是读书的; 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 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 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 于是决心回家,而我底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我渐至于连极少 的学费也无法可想;我底母亲便给我筹办了一点旅费,教我去寻无 需学费的学 校去,因为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 走的两条路。 其时我是十八岁,便旅行到南京,考入水师学堂了,分在机关科。大约过了 半年,我又走出,改进矿路学堂去学开矿,毕业之后,即被派往日本去留学。但 待到在东京的豫备学校毕业,我已经决意要学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 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维新有很大的助力。我于是进了仙台(Sen-dai)医学专门学 校,学了两年。这时正值俄日战争,我偶然在 电影上看见一个中国人因做侦探 而将被斩,因此又觉得在中国医好几个人也无用,还应该有较为广大的运动…… 先提倡新文艺。我便弃了学籍,再到东京,和几个朋友立了些小计划,但都陆续 失败了。我又想往德国去,也失败了。终于,因为我底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 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 我一回国,就在浙江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做化学和生理学教员,第二年就走 出,到绍兴中学堂去做教务长,第三年又走出,没有地方可去,想在一个书店去 做编译员,到底被拒绝了。但革命也就发生,绍兴光复后,我做了师范学校的校 长。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教育部长招我去做部员,移入北京;后来又兼做北京 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到一九二六年,有几个学者到段 祺瑞政府去告密,说我不好,要捕拿我,我便因了朋友林语堂的帮助逃到厦门, 去做厦门大学教授,十二月走出,到广东做了中山大学教授,四月辞职,九月出 广东,一直住在上海。 我在留学时候,只在杂志上登过几篇不好的文章。初做小说是一九一八年, 因为一个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的。这时才用“鲁迅”的笔 名(Pen-name);也常用别的名字做一点短论。现在汇印成书的有两本短篇小说 集:《呐喊》,《彷徨》。一本论文,一本回忆记,一本散文诗,四本短评。别的, 除翻译不计外,印成的又有一本《中国小说史略》,和一本编定的《唐宋传奇集》。 一九三 O 年五月十六日 鲁迅之死 林语堂 民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 Herald-Tribune 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 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 碌碌终日,而一旦 暝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 了无痕迹。唯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
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 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 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乐不到,阿房焚于楚汉, 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 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 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 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 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日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 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鲁迅复生于后世,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 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 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后人所好在彼, 音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妤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 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 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 复奚较此波长波短耶? 音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 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 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音迅至厦门大学, 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 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世间》出,左派不谅吾 之文学见解,吾亦不愿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 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 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小人之 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 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 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囯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 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 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音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 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 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 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 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音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 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 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 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 穷鬼、饿鬼、色鬼、谗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 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 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 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 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于纽约 (原载《华夏文摘》第三十七期)
4 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 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 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乐不到,阿房焚于楚汉, 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 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 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 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 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日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 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鲁迅复生于后世,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 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 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后人所好在彼, 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 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 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 复奚较此波长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 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 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 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 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世间》出,左派不谅吾 之文学见解,吾亦不愿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 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 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小人之 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 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 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 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 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 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 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 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 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 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 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 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 穷鬼、饿鬼、色鬼、谗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 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 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 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 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于纽约 (原载《华夏文摘》第三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