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 兼论“俳优”与“修身” 近几十年来,西方学者,特别是杜会学家和史学家,讨论知识分子 问题的兴趣甚为浓厚,意见尤其纷歧。大体上说,我们可以分辨出两种 看法:早期的讨论比较强调知识分子的现代性格,即知识分子因为不成 其为一固定的社会阶级或闭体,而发展出一种自由批判的精神。最近 十余年来,关于西方知识分子的讨论渐渐转移到历史的渊源方面,因此 有的人强调知识分子所代表的“传统”问题。这就与宗教发生了直接联 系。从这个观点说,知识分子批评现实,主要是因为现实不合于他们所 维护的一些基本价值。古代的基督教既代表一种价值系统,当然也成 为社会批判的根据了。照这种说法,知识分子的后面总是有一个“神圣 的”(Sacred)传统的。现代知识分子虽已与中古的宗教分离了,但就其 所关切者是最终极的价值而言,他们仍可以说是代表了一种“神圣的” 传统。据前一种看法,知识分子主要是以自由人的身分来批判一切的; 据后一种看法,测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来自他]所代表的神圣传统 相当于中国所谓的“道”。 西方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讨论,一时还不可能获得完全·致的结 论,甚至如何给知识分子下定义,也不免家异其说。以上两种看法其实 只是着眼点的不同,并不必然互不相容。但由此可见问题本身的复杂 性:想把知识分子截然划分为传统型与现代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如果再进而论中西知识分子型态的异同,其困难自然更多。不可否认, 中国知识分子自有其特殊的性格,但是这种特殊性基本上是来自中国 文化的传统。若仅以型态而论,则中西知识分于之间也来尝没有大体 相同之处。例如西方近代知识分子在社会身分和思想上都以“自由流 动”显其特色,我门在战国所谓“游士”的身上也找得出这种痕迹。但中 国古代的“士”又多以“道”自任,这就近乎西方古代和中古的宗教型的
104七与中国文化 知识分子了。而且型态之近似并不能掩其实质之殊异,这尤其是喜欢 比较中西文化异同的人所不可不注意的事。本文正是企图从异同之际 着眼,讨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某些特色。 西方学者对知识分子虽没有获致一·致的定义,但他们都肯定知识 分子有一个共同的性格,即以批评政治社会为职志。这在中国也不例 外。孔子说:“天下有道则麻人不议。”反过来说便是“天下无道则庶人 议”。而天下永远是处在“无道”或不尽合子“道”的状态。这里的“庶 人”也包括“上”。“议”即是“批评”。故孟子有“处上横议”之语。西方 学者中强调知识分子是自由天的一派往往不肯溯其源至宗教的传统, 他们转而求,之于俗世的背景。德国的社会学家达伦道夫(Ralf Dahren- do)因此把中古官廷中的“俳优”(Fos)看成现代知识分子的前身。 “俳优”在社会上没有固定的位分,他们上不属于统治阶级,下不属于被 统治阶级:既在社会秩序之内,又复能置身其外。所以他们可以肆无忌 惮地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说真话,讥刺君主。西方的“Fos”另有“愚人” 的涵义,也就是说真话的傻子。这一“愚”的美德在西方思想史上备受 赞扬。最著名的作品自然要数伊拉思玛斯(Desiderius Erasmus)的“赞 愚"(The Praise of Folly)了。这种“愚”并不是老子所谓“大智若愚"或颜 回的“不违如愚”,而近乎宁武子的“其愚不可及”之“愚”。不过在中国 人的观念中并没有把“愚”和“俳优”直接联系起来,更没有想到用“俳 优”来和“土”相提并论。 但是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也不是与“俳优”毫无渊源。司马迁《报 任安书》说得很明白: 1 仆之先入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 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可见在帝王心目中,像司马迁这样的文史专家也不过和得优差不多,可 以加以戏弄的。司马迁之所以特立《滑稽列传》正由其深有身世之感。 因为滑稽列传中不但包括了俳优如优孟、优旃之流,并且也包括了徘优 型的知识分子如淳于髡。淳子髡名列齐国的稷下先生,是一位声望很 高的知识界领袖。《史记》又说他“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尤以“谏说”著 称(见《孟子荀卿列传》)。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也和他是同一型的人物。 淳于髡、东方朔和俳优的共同之点便是“言谈微中,亦可以解纷”。他们
三、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一兼论“俳优”与“修身”105 都能寓严肃的批评于嬉笑怒骂之中,“滑稽”一词即取义于此。 西方俳优有讥刺的自由,不致受到惩罚。中国亦复如此。晋国的 优施曾说:“我优也,言无邮。”(《国语·晋语》二)“邮”是“尤”的假借字, 意思是说俳优无论说什么话都是没有罪的。不但优言无罪,甚至优行 亦得免罪,五代时名优敬新磨手批后唐庄宗(李存勗)之颊而竟仍能以 巧语自解(见《新五代史·伶官传》及《资治通鉴·后唐纪》一)。中国历史 上俳优巧妙地指斥帝王与权贵的故事可说从来没有中断过。北宋的童 贯、南宋的史弥远,在他们权势熏天之际,便正是优伶讥骂的对象。周 密说优人“巧发微中,有足称言者”,是完全不错的〔见《齐东野语·优语》 条)。可见“言谈微中”的滑稽传统在中国戏台上一直没有断过。清末、 民初,皮黄演员借题发挥,嘲弄政治人物的故事还在大量地流传着。 徘优的滑稽传统对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也有影响。东方朔的诙谐 当时人便已说他“口谐倡辩”、“应谐似优”了(《汉书》本传“赞”)。同时 代的枚皋以辞赋著称,更是有意识地模仿俳优,自言“为斌乃俳,见视如 倡”(《汉书·枚乘传》附)。唐代王琚则自称:“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 (《旧唐书》本传)。这些事实都可以为司马迁“文史星历,固主上所戏 弄,倡优畜之”的话作注解。后世如苏东坡“一肚皮不合时宜”,因此“嬉 笑怒骂,皆成文章”,多少也与俳优传统有关。元好问论诗绝句“徘谐怒 骂岂时宜”即明为东坡而发。以“俳谐”易“嬉笑”,足见遗山听曲识真, 决不仅是为了平仄之故。不过知识分子究竟不是俳优,得不到“优言无 邮”的待遇;而中国又不比西方,知识分子可以在“愚”的传统里免祸全 身。所以州“俳谐怒骂”的方式说老实话的人,只有以“在”自居。传说 中的箕子向纣王进谏不从,而披发佯狂。这才降为奴隶,免除一死,孔 子说:“古之狂也肆。”(《论语·阳货》)便是指着箕子型的肆意直言而说 的。东方朔不就是被人呼为“狂人”吗?(《史记·滑稽列传·楮先生补 传》)中国史上特别有“狂士”一型人物,大抵都和说老实话有关系。广 武君引秦汉之际的成语,即有“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史记·准阴侯列 传》)。可见其时已以“狂”与直言为不可分,此语唐代魏征也引之以谏 太宗(《资治通鉴》《唐纪》十,贞观八年条),严光答司徒侯霸语:“怀仁辅 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汉光武也笑他是“狂奴故态”(《后汉书·逸 民列传》)。严光被羊裘垂钓,又以足加光武腹上。这些都是佯狂的表 演。唐初谏议大夫王珪直言无隐,仍自称是“罄其狂瞥”(《贞观政要·求 谏》)。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狂”的传统真足与西方的“愚”交相映发。尤
106土与中国文化 可注意者,“者都与俳优有相当程度的内在关联。“狂”与“优”有一个 基本相同之点,即不以真面目示人。优盂衣冠固然是扮演非我的角色, 佯狂也同样非复原来的自己了。事实上,也只有在这种假扮的情况下, 说老实话的人才能为“人主”所优容。所以“优容”、“优假”之“优”字断 然是与“俳优”之“优”有语源关系的。 上面所说的只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侧影之一面。这一侧面恰巧 与西方传统有类似的地方。但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正面形象却是十 分庄严的,这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士”或“士大夫”。从正面来看,中国 知识分子来自一个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源头。从孔子开始,知识分 子就以“道”自任,而这个“道”则是中国所特有的。先秦初起的大学 派-一儒、墨、道一尽管各道其所道,但他们在代表“道”说话这一点 上却并无例外。从这一角度来看,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不仪与西方近代 知识分子不同,而且与近代以前西方的“道”的代理人也大有区别。 西方近代知识分子基本上是脱离了中古宗教的“世俗”(Secular)人 物,他们尽管多少都有个别的宗教背景,但是他们批评社会则并不必 然根据宗教信仰或神学理论。相反地,他们的凭藉往往只是个入的“理 性”或“知识良心”。另一方面,西方中古的“道”则寄托在基督教。这是 上帝所启示的“道”:其代理人是教会僧侣与神学家。他们是和世俗政 治权威并立的精神权威,而且至少在基督教的原始理论上彼此互不于 涉。近代西方知识分子之所以不肯自承源于这个宗教传统,其主要原 因之一便在于他们已不复遵守“恺撒之事归之恺撒,上帝之事归之上 帝”的原则,他们要管的正是恺撒的事。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直接承·三代礼乐的传统而起。春秋战国是一个 “礼坏乐崩”的时代:礼乐已不再出自天子,而出月诸候,故孔子斥之为 “天下无道”。统治阶级既不能承担“道”,“道”的担子便落到了真正了 解“礼义”的“士”的身上。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可以说是中国史上最先 出现的第一位知识分子。中国古代当然早已有了知书识礼的“士”;今 天所发现的甲骨文的卜人(或称“贞入”)无疑便是有知识的人。但是孔 子以前的“士”只是古代贵族社会中的一个固定阶层;他们不曾超越分 位的限制而自由地思想,更没有资格以“道”自任,因此还不具备今天我 们所说的“知识分子"(Intellectual)的条件。前引司马迁“文史星历近乎 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那一段话正可为古代不少知书识 礼的人写照。孔子以后,士的处境开始有剧烈的变化;孔子首先便对
二、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一兼论“徘优”与“锋身”0们 “士”重新加以界说。他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论语·里仁》)又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同上《宪问》)这种新 的“士”才是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士”成为“道”的承担者是经过一段 曲折的历史发展的,此处不能详论。简单地说,这一发展包括了客观与 主观两方面的因素。客观方面是“士”从古代“封建”秩序中游离了出 来,获得身分的解放;主观方面是“礼环乐崩”、王官失守之后,诗书礼乐 的传统流散到“士”阶层之手。古代的“士”本来就熟习礼乐,接近典册, 孔子本人成学的经过便是显证。所以这个发展是顺理成章的。 古代的礼乐虽具有宗教性(“天道”)的成分,但这个传统到了孔子 手中却并没有走上“天道”的方向而转人了“人道”的领城。这种发展的 方向当然不是孔子个人所单独决走的,春秋以来,中国文化已日益明显 地有从天道转到人道的倾向。公元前五二:三年郑国的子产即已明白地 提出了“天道远,人道迩”的见解。孔子以后,百家竞起,虽所持之“道” 不同,但大体言之不但都与诗书礼乐的传统有渊源,而且也都以政治社 会秩序的重建为最后的归宿之地。内此刘歆说诸子“合其要归,亦六经 之支与流裔”,司马谈则说“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两家的论断恰好是一原其始,一一要其终。 (这里面当然涉及非常复杂的思想史上的问题,详细分析与论证见本书 《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和《道统与政统之间一一中国知识分子 的原始型态》两章。)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性格自始即受到他们所承继 的文化传统的规定,就他们要管恺撒的事这一点来说,他们接近西方近 代的知识分子:但是就他们代表“道”而言,则他们又接近西方中古的僧 侣和神学家。由此可见以西方的标准来分别知识分子的传统性格与近 代性格,施之于中国的情况终不免进退失据。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持的“道”是人间的性格,他们所面临的问题 是政治社会秩序的重建。这就使得他们既有别于以色列先知的直接诉 诸普遍性、超越性的上帝,也不同于希腊哲人对自然秩序的探索。因此 之故,中国知识分子一开始就和政治权威发生了面对面的关系。但是 以现实的势力而言,知识分子和各国君主是绝对无从相提并论的。知 识分子之所以受到尊重,基本上是由于他们代表了“道”。在各国争霸 的局面下,王侯]除了需要知识分子的技术服务外,同时更需要“道”对 他们的“势”加以精神的支持。建筑在赤棵棵的暴力基础上的“势”是不 可能有号召力的:政权多少都要具备某种合法性(或者也可以说是“合
108土与中国文化 道性”,即英文的legitimacy)。这一点可以说是古今中外一切政权都必 须遵守的通则。中国的“道”也正在这一点上显出了它的特殊之处。西 方古代宗教性的“道”寄托在有正式组织的教会手中,所以俗世帝王之 “势”的合法性,必须来自教会。教会或大主教为帝王加冕的仪式便象 征“道”对“势”的正式认可。由于西方的教会代表了与俗世王权分庭抗 礼甚至凌驾其上的精神权威,并且具有绝对独立自主的力量,这种“道” 的承认自有其庄严的真实意义,不只是一种政治上的缘饰。但是中国 的“道”自始即没有组织的形式,因此“道”的庄严性只有透过个别知识 分子的自重自尊始能显现出来。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为了尊显其“道”, 也曾作过一些客观化、形式化的努力,以期与“势”分庭抗札。最明显的 便是以“道”为标准,而把知识分子与君主的关系分为师、友、臣三类。 在这种分类之下,最高一层的知识分子在“道”的立场上和君主是师弟 关系而不是君臣关系了。《孟子》书中所载子思与鲁缪公之间,关于师 与友的问题的争执便清楚地反映出“道”与“势”之间在发展形式关系上 所遭遇的困难(见《孟子·万章》下)。但在“道”、“势”双方彼此需要的情 势下,这个分类办法最后终于成为一种普遍接受的公式。关于这一点, 当对的记载很多。例如魏文候“师子夏、友田子方、敞段于木”(《吕氏春 秋·举难》篇)。费惠公日:“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 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郭隗答燕昭王,引当时成语:“帝者与师处,王 者与友处,葫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战国策·燕策》)墨者巨子孟胜 也说:“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吕氏春秋·上德》篇) 这种师友关系后来在齐国所设立的“稷下先生”制度中更获得进一步的 形式化。稷下先生的特色是“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孟 子荀卿列传》),“不治”是表示他们“无官守”,也就是说他们与齐王并非 君臣关系。所以他们的正式称号是“先生”,即是“师”之义(“先生”是师 的专称,见《管子·弟子职》篇)。“议论”则是他们的专职,即“言责”。当 时的知识分子各持其“道”以批评政治,稷下学官则正式将这种言论自 由加以制度化,以示“势”对于“道”的尊重。由此可见中国古代知识分 子确曾对于“道”的形式化、客观化的问题作过自觉的努力。 知识分子以“道”自重本来是历史上一种普遍的现象。社会学家席 尔思(Edward Shils)对于这个现象曾作过比较研究。他指出各高级文化 中,知识分子都因为他们所追求的是最终极的真理而发生一种“自重” (self-esteem)的感觉,无论这种“真理”是宗教、哲学或科学。另一方面
一、中国知识分了的古代传统一兼论“俳优”与“修身”109 知识分子为“王者师”的情形也不限于中国一地。古希腊的柏拉图、亚 里士多德以及中内的阿尔昆(Alcuir查里曼大帝的国师)都普有过和子 夏、子思、稷下先生等类似的经验。但是由于文化传统的不同,中国古 代知识分子以道自重和抗札帝王的意识确是发展得最普遍,也最强烈。 因此他们在出处辞受之际也特别讲究分寸,《孟子》一书便是最好的证 据。 前面已指出,中国知识分子不但自始即面对着巨大的政治权势,而 且还要直接过问恺撒的事。他们虽自任以“道”,但这个“道”却是无形 的,除了他们个人的人格之外,“道”是没有其他保证的。以孤独而微不 足道的个人面对着臣大而有组织的权势,孟子所担心的“枉道以从势” (《滕文公》下)的情况是很容易发生的,面且事实上也常常发生,汉代公 孙弘的“曲学阿世”便是最著名的例子。为了使“道”不受委屈,中国古 代知识分子进行了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努力。客观方面他们要建立 “道”尊子“势"的观念,使拥有政治权势的人也不能不在“道”的面前低 头。因此孟子有道尊于势之论,荀子以圣与王并列,“圣者尽伦,王者尽 制”,《中庸》也德、位双提。他们在这一方面的努力多少发生了一毕效 果,虽然并不能彻底地驯伏“势”。至少后世的知识分子之中颇不乏接 受这种观念的人。明末的吕坤说得最痛快直截: 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 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既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 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 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 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呻吟语》 卷一之四) 可见这个传统从战国到明末始终保存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上。在 主观方面,古代知识分子则提倡内心修养,这是要给“道”建立内在的保 证。关于这一方面,我在有关知识分子的旧作中仅引而未发。现在不 妨借这个机会略加补充。在西方和其他文化中,只有出世的宗教家才 讲究修养,一般俗世的知识分子似很少特别注意及此的。中国知识分 子入世而重精神修养是一个极显著的文化特色。中国何以有此文化特 色是一个极难解答的问题,也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我在这里只
110 上与中国文化 想从历史发展的观点上指出中国知识分子之强调修养不但与“道”的性 格有关,并且涉及“道”与“势”之间的关系。 在“札坏乐崩”之余,人间性格的“道”是以重建政治杜社会秩序为其 最主要的任务。但是“道”的存在并不能通过具体的、客观的形式来掌 握。它既不化身为人格性的上.帝(Personal God),也不表现于教会式的 组织:而只有靠以“道”自任的个人-一知识分子一来彰显。这就是 孔子所说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但这样一来,个 人在“道"的实现过程中所承担的责任便异常沉重。所以曾子说:“土不 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 乎?”(同上《泰伯》)这个“已”字分明是指“士”的个体而言的。为了确切 保证士的个体足以挑此重担,走此远路,精神修养于是成为关键性的活 动。试想士之所以自任者如此其大,而客观的凭藉又如此薄弱,则他们 除了精神修养以外,还有什么可靠的保证足以肯定自己对于“道”的信 持?所以从孔子开始,“修身”即成为知识分子的一个必要条件。“修 身”最初源于古代“礼”的传统,是外在的修饰,但孔子以后已转化为一 种内在的道德实践,其目的和效用则与重建政治社会秩序密不可分。 从发生的历程说,这种内求诸己的路向正是由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外在 凭藉太薄弱才逼出来的。《论语》中有一段孔子关子君子修身的话最值 得注意: 子路问君子。子日:修己以敬。日:如斯而已乎?日:修己以 安人。日:如斯而已乎?日:修已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 其犹病诸?(《宪问》) 孔于最初是把“修己以敬”作为一种普遍命题而提出的。但于路不 以此为满足,层层逼问“修已”到底有何召的和效用,所以最后孔子只好 说明“修己已始能“安人”、“安百姓”。可见“修身”的观念并非凭空而起 的,而是以建立政治社会秩序中之“道”为其终极的目的。这样已明显 地透出所谓“德治”的意思,所以孔子特别举尧、舜为例证。后来孟子对 这一方面发挥得更为透彻。但是“修己”在孔子只是“安百姓”的必须条 件,而不是充足条件,因此他才说虽尧、舜也未必能完全作得到这一点。 通观全段文字,孔子“修已”之说毫无疑问是针对着知识分子而提出的。 不过由于人君在政治社会秩序中是处于枢纽的地位,他当然更应有“修
三、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一兼论“俳优”与“修身”111 己”的必要。政治中心无“德”而能达到“天下有理”的境界是不可想象 的。后世儒家特别强调皇帝必须“正心诚意”,其故即在于是。朱子… 生对皇帝便只说“正心诚意”四个字。不但如此,“道”的重任虽在“士” 的身上,而“道"的实现则是社会上:人人分内之事。在这个意义上,“修 己”是一个普遍性的价值。荀子论“君道”一再说“闻修身,未尝闻为 国”。义说:“臣下百吏至于庶人莫不修己而后敢安正。”(均见《荀子·君 道》篇)稍后《大学》所谓“自天下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正是 从荀子思想中演变出来的。 “修身”之为内在道德实践虽最早由孔子正式提出,但它并不是儒 家的专利品。事实上,最先用这两个字为篇名的是器子(孔子言“修 己”,义则一致,当时各家皆言修身,故近人疑《墨子》此篇为伪作是缺 乏充分根据的)。《老子》第五十四章有“修之于身,其德乃真”的说法。 《管子》一书中原来也有《修身》一篇,可惜早已遗失了。荀子的《修身》 篇反而最后出。可见这是古代知识分子共有的视念。墨子论修身有特 别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他开宗明义即说:“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 则他讲“修身”是专为知识分子而发的。第二,篇中数见“…不可虚 假,反之身者也”。至少在字面上很接近孟子的“反身而诚”。第三,他 论不“修身”的弊病,其中有一项便是“守道不笃”,尤可证他相信“修身” 足以坚定知识分子对于“道”的信持。在墨子的时代,“士”与“势”的关 系已十分密切,常常面临出处辞受的问题、墨子是主张出仕当以“义” 为根据的人,因此“修身”便更为迫切不可缓了。他说: 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用一布之慎也。…世之君子欲其义 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则愠。是犹欲其墙之成,而人助之筑,则愠也, 岂不悖哉!(《墨子·贵义》篇) “修身”与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的处境息息相关,这在墨子思想中已表现 得很清楚了。 后世儒家修身最推重孟子:《孟子·公孙丑》上篇中的所谓《知言养 气》章和《尽心》上.下两篇,尤为古今儒家聚讼之所在。我们稍一检讨其 中所透露的有关精神修养的效用方面,即可知孟子之强调修身,尤其和 他之特别重视知识分子的出处辞受有不可分的关系。《知言养气》章 说:
112士与中国文化 公孙丑问日: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 如此则动心否?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日:若是,则夫子过 孟贲远矣。日: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日: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 以下即论北宫黝、孟施舍之养勇,并旁及子夏之笃信和曾子之反求诸已 云云。由此可见孟子的修养E是使他能对权势“不动心”的根据。此处 论“养”专引古代勇士为证,则这种功夫大约与武的传统有特殊渊源。 但至孟子之世已为知识分子所普遍地借用了。精神修养不限于儒家, 这一章也提供了最可靠的证据。告子“不动心”先于孟子,当然也是修 养的结果。《管子·心术》上下篇与《内业》篇专言治心养气之道,大约也 是公元前四至前三世纪的记录。现在传世的尚有一件讲“行气”的玉珮 铭文,考古学家断其作于公元前三八○年,尚在孟子生年之前,更可证 “养气”传统远有来源(铭文著录于《三代吉金文存》卷二十)。但战国时 代的知识分子则往往强调养气治心可以得“道”,有了“道”然后才能治 天下。如《心术》下云: 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 民不服。…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 《内业》篇说: 心静气理,道乃可止。…修心静音,道乃可得。 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人,然则天下治矣。 这都是要用个人的修养来保“道”的真实性,以坚定一般人对于“道” 的信念。《孟子·尽心》篇屡言“修身”,兹引两节于下: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 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 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尽心》上) 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尽 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