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轮椅竟已坐到了第三十三个年头,用过的轮椅也近两位数 了,这实在是件没想到的事。一九八O年秋天,“肾衰”初 发,我问过柏大夫:“敝人刑期尚余几何?”她说:“阁下争 取再活十年。”都是玩笑的口吻,但都明白这不是玩笑 问答就此打住,急忙转移了话题,便是证明。十年,如今已 然大大超额了。 那时还不能预见到“透析”的未来。那时的北京城仅限三环 路以内。 那时大导演田壮壮正忙于毕业作品,一干年轻人马加一个秃 顶的林洪桐老师,选中了拙作《我们的角落》,要把它拍成 电视剧。某日躺在病房,只见他们推来一辆崭新的手摇车, 要换我那辆旧的,说是把这辆旧的开进电视剧那才真实。手 摇车,轮椅之一种,结构近似三轮摩托,惟动力是靠手摇。 一样的东西,换成新的,明显值得再活十年。只可惜,出院 时新的又换回成旧的,那时的拍摄经费比不得现在。 不过呢,还是旧的好,那是我的二十位同学和朋友的合资馈 赠。其实是二十位母亲的心血一一儿女们都还在插队,哪儿 来的钱?那轮椅我用了很多年,摇着它去街道工厂干活,去 地坛里读书,去“知青办”申请正式工作,在大街小巷里风 驰或鼠窜,到城郊的旷野上看日落星出…摇进过深夜,也 摇进过黎明,以及摇进过爱情但很快又摇出来
坐轮椅竟已坐到了第三十三个年头,用过的轮椅也近两位数 了,这实在是件没想到的事。一九八〇年秋天,“肾衰”初 发,我问过柏大夫: “敝人刑期尚余几何?”她说: “阁下争 取再活十年。”都是玩笑的口吻,但都明白这不是玩笑—— 问答就此打住,急忙转移了话题,便是证明。十年,如今已 然大大超额了。 那时还不能预见到“透析”的未来。那时的北京城仅限三环 路以内。 那时大导演田壮壮正忙于毕业作品,一干年轻人马加一个秃 顶的林洪桐老师,选中了拙作《我们的角落》,要把它拍成 电视剧。某日躺在病房,只见他们推来一辆崭新的手摇车, 要换我那辆旧的,说是把这辆旧的开进电视剧那才真实。手 摇车,轮椅之一种,结构近似三轮摩托,惟动力是靠手摇。 一样的东西,换成新的,明显值得再活十年。只可惜,出院 时新的又换回成旧的,那时的拍摄经费比不得现在。 不过呢,还是旧的好,那是我的二十位同学和朋友的合资馈 赠。其实是二十位母亲的心血——儿女们都还在插队,哪儿 来的钱?那轮椅我用了很多年,摇着它去街道工厂干活,去 地坛里读书,去“知青办”申请正式工作,在大街小巷里风 驰或鼠窜,到城郊的旷野上看日落星出……摇进过深夜,也 摇进过黎明,以及摇进过爱情但很快又摇出来
一九七九年春节,摇着它,柳青骑车助我一臂之力,乘一路 北风,我们去《春雨》编辑部参加了一回作家们的聚会。在 那儿,我的写作头一回得到认可。那是座古旧的小楼,又窄 又陡的木楼梯踩上去“咚咚”作响,一代青年作家们喊着号 子把我连人带车抬上了二楼。“斯是陋室”一一脱了漆的木 地板,受过潮的木墙围,几盏老式吊灯尚存几分贵族味 道…大家或坐或站,一起吃饺子,读作品,高谈阔论或大 放厥词,真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所以,这轮椅殊不可以“断有情”,最终我把它送给了一位 更不容易的残哥们儿。其时我已收获几笔稿酬,买了一辆更 利远行的电动三轮车。 这电动三轮利于远行不假,也利于把人撂在半道儿。有两回, 都是去赴苏炜家的聚会,走到半道儿,一回是链子断了,一 回是轮胎扎了。那年代又没有手机,愣愣地坐着想了半响, 只好侧弯下身子去转动车轮,左轮转累了换只手再转右轮。 回程时有了救兵,一次是陈建功,一次是郑万隆,骑车推着 我走,到家已然半夜。 链子和轮胎的毛病自然好办,机电部分有了问题麻烦就大。 幸有三位行家做我的专职维护,先是瑞虎,后是老鄂和徐杰。 瑞虎出国走了,后二位接替上。直到现在,我座下这辆电动 轮椅一一此物之妙随后我会说到一一出了毛病,也还是他们
一九七九年春节,摇着它,柳青骑车助我一臂之力,乘一路 北风,我们去《春雨》编辑部参加了一回作家们的聚会。在 那儿,我的写作头一回得到认可。那是座古旧的小楼,又窄 又陡的木楼梯踩上去“咚咚”作响,一代青年作家们喊着号 子把我连人带车抬上了二楼。“斯是陋室”——脱了漆的木 地板,受过潮的木墙围,几盏老式吊灯尚存几分贵族味 道……大家或坐或站,一起吃饺子,读作品,高谈阔论或大 放厥词,真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所以,这轮椅殊不可以“断有情”,最终我把它送给了一位 更不容易的残哥们儿。其时我已收获几笔稿酬,买了一辆更 利远行的电动三轮车。 这电动三轮利于远行不假,也利于把人撂在半道儿。有两回, 都是去赴苏炜家的聚会,走到半道儿,一回是链子断了,一 回是轮胎扎了。那年代又没有手机,愣愣地坐着想了半晌, 只好侧弯下身子去转动车轮,左轮转累了换只手再转右轮。 回程时有了救兵,一次是陈建功,一次是郑万隆,骑车推着 我走,到家已然半夜。 链子和轮胎的毛病自然好办,机电部分有了问题麻烦就大。 幸有三位行家做我的专职维护,先是瑞虎,后是老鄂和徐杰。 瑞虎出国走了,后二位接替上。直到现在,我座下这辆电动 轮椅——此物之妙随后我会说到——出了毛病,也还是他们
三位的事;瑞虎在国外找零件,老鄂和徐杰在国内施工,通 过卫星或经由一条海底电缆,配合得无懈可击。 两腿初废时,我曾暗下决心:这辈子就在屋里看书,哪儿也 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劝说着把我抬进院子,一见那 青天朗照、杨柳和风,决心即刻动摇。又有同学和朋友们 常来看我,带来那一个大世界里的种种消息,心就越发地活 了,设想着,在那久别的世界里摇着轮椅走一走大约也算不 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辆轮椅。那是邻居朱二哥 的设计,父亲捧了图纸,满城里跑着找人制作,跑了好些天, 才有一家“黑白铁加工部”肯于接受。用材是两个自行车轮、 两个万向轮并数根废弃的铁窗框。母亲为它缝制了坐垫和靠 背。后又求人在其两侧装上支架,撑起一面木板,书桌、饭 桌乃至吧台就都齐备。倒不单是图省钱。现在怕是没人会相 信了,那年代连个像样的轮椅都没处买;偶见“医疗用品商 店”里有一款,其昂贵与笨重都可谓无比。 我在一篇题为《看电影》的散文中,也说到过这辆轮椅:“一 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摇车不准入场(电影院),母亲 便推着那辆自制的轮椅送我去…雪花纷纷地还在飞舞,在 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群飞蛾。路上的雪冻成了一道道冰棱 子,母亲推得沉重,但母亲心里快乐…母亲知道我正打算 写点什么,又知道我跟长影的一位导演有着通信,所以她觉
三位的事;瑞虎在国外找零件,老鄂和徐杰在国内施工,通 过卫星或经由一条海底电缆,配合得无懈可击。 两腿初废时,我曾暗下决心:这辈子就在屋里看书,哪儿也 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劝说着把我抬进院子,一见那 青天朗照、杨柳和风,决心即刻动摇。 又有同学和朋友们 常来看我,带来那一个大世界里的种种消息,心就越发地活 了,设想着,在那久别的世界里摇着轮椅走一走大约也算不 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辆轮椅。那是邻居朱二哥 的设计,父亲捧了图纸,满城里跑着找人制作,跑了好些天, 才有一家“黑白铁加工部”肯于接受。用材是两个自行车轮、 两个万向轮并数根废弃的铁窗框。母亲为它缝制了坐垫和靠 背。后又求人在其两侧装上支架,撑起一面木板,书桌、饭 桌乃至吧台就都齐备。倒不单是图省钱。现在怕是没人会相 信了,那年代连个像样的轮椅都没处买;偶见“医疗用品商 店”里有一款,其昂贵与笨重都可谓无比。 我在一篇题为《看电影》的散文中,也说到过这辆轮椅: “一 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摇车不准入场(电影院),母亲 便推着那辆自制的轮椅送我去……雪花纷纷地还在飞舞,在 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群飞蛾。路上的雪冻成了一道道冰棱 子,母亲推得沉重,但母亲心里快乐……母亲知道我正打算 写点什么,又知道我跟长影的一位导演有着通信,所以她觉
得推我去看这电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样的大事 呢?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谁也没有把握, 惟朦胧地都怀着希望。” 那一辆自制的轮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辆真正 的轮椅来了,母亲却没能看到。 下一辆是《丑小鸭》杂志社送的,一辆正规并且做工精美的 轮椅,全身的不锈钢,可折叠,可拆卸,两侧扶手下各有一 金色的“福”字。 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说得了全国奖。 得了奖,像是有了点儿资本,这年夏天我被邀请参加了《丑 小鸭》的“青岛笔会”。双腿瘫痪后,我才记起了立哲曾教 我的“不要脸精神”,大意是:想干事你就别太要面子,就 算不懂装懂,哥们儿你也得往行家堆儿里凑。立哲说这话时, 我们都还在陕北,十八九岁。“文革”闹得我们都只上到初 中,正是靠了此一“不要脸精神”,赤脚医生孙立哲的医道 才得突飞猛进,在陕北的窑洞里做了不知多少手术,被全国 顶尖的外科专家叹为奇迹。于是乎我便也给自己立个法:不 管多么厚脸皮,也要多往作家堆儿里凑。幸而除了两腿不仁 不义,其余的器官都还按部就班,便一闭眼,拖累着大伙儿 去了趟青岛。 参照以往的经验,我执意要连人带那辆手摇车一起上行李车
得推我去看这电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样的大事 呢?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谁也没有把握, 惟朦胧地都怀着希望。” 那一辆自制的轮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辆真正 的轮椅来了,母亲却没能看到。 下一辆是《丑小鸭》杂志社送的,一辆正规并且做工精美的 轮椅,全身的不锈钢,可折叠,可拆卸,两侧扶手下各有一 金色的“福”字。 一九八三年,我的小说得了全国奖。 得了奖,像是有了点儿资本,这年夏天我被邀请参加了《丑 小鸭》的“青岛笔会”。双腿瘫痪后,我才记起了立哲曾教 我的“不要脸精神”,大意是:想干事你就别太要面子,就 算不懂装懂,哥们儿你也得往行家堆儿里凑。立哲说这话时, 我们都还在陕北,十八九岁。“文革”闹得我们都只上到初 中,正是靠了此一“不要脸精神”,赤脚医生孙立哲的医道 才得突飞猛进,在陕北的窑洞里做了不知多少手术,被全国 顶尖的外科专家叹为奇迹。于是乎我便也给自己立个法:不 管多么厚脸皮,也要多往作家堆儿里凑。幸而除了两腿不仁 不义,其余的器官都还按部就班,便一闭眼,拖累着大伙儿 去了趟青岛。 参照以往的经验,我执意要连人带那辆手摇车一起上行李车
厢,理由是下了火车不也得靠它?其时全中国的出租车也未 必能超过百辆。树生兄便一路陪伴。谁料此一回完全不似以 往(上一次是去北戴河,下了火车由甘铁生骑车推我到宾 馆),行李车厢内货品拥塞,密不透风,树生心脏本已脆弱, 只好于一路挥汗谈笑之间频频吞服“速效救心”。 回程时我也怕了,托运了轮椅,随众人去坐硬座。进站口在 车头,我们的车厢在车尾;身高马大的树纲兄背了我走,先 还听他不紧不慢地安慰我,后便只闻其风箱也似的粗喘。待 找到座位,偌大一个刘树纲竟似只剩下了一张煞白的脸。 《丑小鸭》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那辆“福字牌”轮椅,理应 归功其首任社长胡石英。见我那手摇车抬上抬下着实不便, 他自言自语道:“有没有更轻便一点儿的?也许我们能送他 一辆。”.瞌睡中的刘树生急忙弄醒自己,接过话头儿:“行 啊,这事儿交给我啦,你只管报销就是。”胡石英欲言又止 一一那得多少钱呀,他心里也没底。那时铁良还在医疗设备 厂工作,说正有一批中外合资的轮椅在试生产,好是好,就 是贵。树生又是那句话:“行啊,这事儿交给我啦,你去买 来就是。”买来了,四百九十五块,八三年呀!据说胡社长 盯着发票不断地咋舌。 这辆“福”字牌轮椅,开启了我走南闯北的历史。其实是众 人推着、背着、抬着我,去看中国。先是北京作协的一群哥
厢,理由是下了火车不也得靠它?其时全中国的出租车也未 必能超过百辆。树生兄便一路陪伴。谁料此一回完全不似以 往(上一次是去北戴河,下了火车由甘铁生骑车推我到宾 馆),行李车厢内货品拥塞,密不透风,树生心脏本已脆弱, 只好于一路挥汗谈笑之间频频吞服“速效救心”。 回程时我也怕了,托运了轮椅,随众人去坐硬座。进站口在 车头,我们的车厢在车尾;身高马大的树纲兄背了我走,先 还听他不紧不慢地安慰我,后便只闻其风箱也似的粗喘。待 找到座位,偌大一个刘树纲竟似只剩下了一张煞白的脸。 《丑小鸭》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那辆“福字牌”轮椅,理应 归功其首任社长胡石英。见我那手摇车抬上抬下着实不便, 他自言自语道: “有没有更轻便一点儿的?也许我们能送他 一辆。”. 瞌睡中的刘树生急忙弄醒自己,接过话头儿: “行 啊,这事儿交给我啦,你只管报销就是。”胡石英欲言又止 ——那得多少钱呀,他心里也没底。那时铁良还在医疗设备 厂工作,说正有一批中外合资的轮椅在试生产,好是好,就 是贵。树生又是那句话: “行啊,这事儿交给我啦,你去买 来就是。”买来了,四百九十五块,八三年呀!据说胡社长 盯着发票不断地咋舌。 这辆“福”字牌轮椅,开启了我走南闯北的历史。其实是众 人推着、背着、抬着我,去看中国。先是北京作协的一群哥
们儿送我回了趟陕北,见了久别的“清平湾”。后又有洪峰 接我去长春领了个奖;父亲年轻时在东北林区呆了好些年, 所以沿途的大地名听着都耳熟。马原总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 看,我说:下了飞机就有火葬场吗?吓得他只好请我去了 趟沈阳。王安忆和姚育明推着我逛淮海路,是在一九八八年, 那时她们还不知道,所谓“给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实是借 口,那时我又一次摇进了爱情,并且至今没再摇出来。少功、 建功还有何立伟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舰队的 鱼雷快艇。 仅于近海小试风浪,已然触到了大海的威猛一一那波涛看似 柔软,一旦颠簸其间,竟是石头般的坚硬。又跟着郑义兄走 了一回五台山,在“佛母洞”前汽车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时 被一块巨石挡住。大家都说“这车上必有福将”,我心说是 我呀,没见轮椅上那个“福”字?一九九六年迈平请我去斯 德哥尔摩开会,算是头一回见了外国。飞机缓缓降落时,我 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学问的话: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国 呀!转年立哲又带我走了差不多半个美国,那时双肾已然怠 工,我一路挣扎着看:大沙漠、大峡谷、大瀑布、大赌城… 立哲是学医的,笑嘻嘻地闻一闻我的尿说:“不要紧,味儿 挺大,还能排毒。”其实他心里全明白。他所以急着请我去, 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他的哲学一向是:命, 干吗用的?单是为了活着?
们儿送我回了趟陕北,见了久别的“清平湾”。后又有洪峰 接我去长春领了个奖;父亲年轻时在东北林区呆了好些年, 所以沿途的大地名听着都耳熟。马原总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 看, 我说:下了飞机就有火葬场吗?吓得他只好请我去了 趟沈阳。王安忆和姚育明推着我逛淮海路,是在一九八八年, 那时她们还不知道,所谓“给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实是借 口,那时我又一次摇进了爱情,并且至今没再摇出来。少功、 建功还有何立伟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舰队的 鱼雷快艇。 仅于近海小试风浪,已然触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涛看似 柔软,一旦颠簸其间,竟是石头般的坚硬。又跟着郑义兄走 了一回五台山,在“佛母洞”前汽车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时 被一块巨石挡住。大家都说“这车上必有福将”,我心说是 我呀,没见轮椅上那个“福”字?一九九六年迈平请我去斯 德哥尔摩开会,算是头一回见了外国。飞机缓缓降落时,我 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学问的话: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国 呀!转年立哲又带我走了差不多半个美国,那时双肾已然怠 工,我一路挣扎着看:大沙漠、大峡谷、大瀑布、大赌城…… 立哲是学医的,笑嘻嘻地闻一闻我的尿说: “不要紧,味儿 挺大,还能排毒。”其实他心里全明白。他所以急着请我去, 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他的哲学一向是:命, 干吗用的?单是为了活着?
说起那辆“福”字轮椅就要想起的那些人呢?如今都老了, 有的己经过世。大伙儿推着、抬着、背着我走南闯北的日子, 都是回忆了。这辆轮椅,仍然是不可“断有情”的印证。我 说过, 我的生命密码根本是两条:残疾与爱情。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摇车是早就摇不动了,“透析” 之后连一般的轮椅也用着吃力。.上帝见我需要,就又把一 种电动轮椅泊来眼前,临时寄存在王府井的医疗用品商店。 妻子逛街时看见了,标价三万五。她找到代理商,砍价,不 知跑了多少趟。两万九?两万七?两万六,不能再低啦小姐。 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着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买的! 这东西有趣,狗见了转着圈地冲它喊,孩子见了总要问身边 的大人:它怎么自己会走呢?据说狗的智力相当于四五岁的 孩子,他们都还不能把这椅子看成是一辆车。这东西才真正 是给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乱窜,出门可以独自疯跑,跳舞也 行,打球也行,给条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从来不会跳。球 呢,现在也打不好了,再说也没对手一一会的嫌我烦,不会 的我烦他。不过呢,时隔三十几年我居然上了山一一昆明湖 畔的万寿山。 谁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谁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说起那辆“福”字轮椅就要想起的那些人呢?如今都老了, 有的已经过世。大伙儿推着、抬着、背着我走南闯北的日子, 都是回忆了。这辆轮椅,仍然是不可“断有情”的印证。我 说过, 我的生命密码根本是两条:残疾与爱情。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摇车是早就摇不动了,“透析” 之后连一般的轮椅也用着吃力。. 上帝见我需要,就又把一 种电动轮椅泊来眼前,临时寄存在王府井的医疗用品商店。 妻子逛街时看见了,标价三万五。她找到代理商,砍价,不 知跑了多少趟。两万九?两万七?两万六,不能再低啦小姐。 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着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买的! 这东西有趣,狗见了转着圈地冲它喊,孩子见了总要问身边 的大人:它怎么自己会走呢?据说狗的智力相当于四五岁的 孩子,他们都还不能把这椅子看成是一辆车。这东西才真正 是给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乱窜,出门可以独自疯跑,跳舞也 行,打球也行,给条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从来不会跳。球 呢,现在也打不好了,再说也没对手——会的嫌我烦,不会 的我烦他。不过呢,时隔三十几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 畔的万寿山。 谁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谁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嚣着的城市,想起 凡·高给提奥的信中有这样的话:“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这 儿)隐藏了对我的很多要求”,“实际上我们穿越大地,我们 只是经历生活”,“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 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远处天边的风起云涌,心里有了一句诗:嗨, 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错了地方呢/谁想却碰见了你! 一一若把凡·高的那些话加在后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 诗了。 坐在山上,跳望地坛的方向,想那园子里“有过我的车辙的 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想那些个“又是雾罩的清晨, 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想那些个“在老柏树旁停下,在 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 的傍晚…”想我曾经的那些个想:“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 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母亲 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有个回答突然跳来眼前:扶轮问路。是呀,这五十七年我都 干了些什么?一一扶轮问路,扶轮问路啊!但这不仅仅是说, 有个叫史铁生的家伙,扶着轮椅,在这颗星球上询问过究竟。 也不只是说,史铁生一一这一处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经弄 懂了他多少。更是说,譬如“法轮常转”,那“轮”与“转” 明明是指示着一条无限的路途一一无限的悲怆与“有情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嚣着的城市,想起 凡·高给提奥的信中有这样的话: “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这 儿)隐藏了对我的很多要求”,“实际上我们穿越大地,我们 只是经历生活”,“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 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远处天边的风起云涌,心里有了一句诗:嗨, 希米,希米 / 我怕我是走错了地方呢 / 谁想却碰见了你! ——若把凡·高的那些话加在后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 诗了。 坐在山上,眺望地坛的方向,想那园子里“有过我的车辙的 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想那些个“又是雾罩的清晨, 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想那些个“在老柏树旁停下,在 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 的傍晚……”想我曾经的那些个想: “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 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母亲 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有个回答突然跳来眼前:扶轮问路。是呀,这五十七年我都 干了些什么?——扶轮问路,扶轮问路啊!但这不仅仅是说, 有个叫史铁生的家伙,扶着轮椅,在这颗星球上询问过究竟。 也不只是说,史铁生——这一处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经弄 懂了他多少。更是说,譬如“法轮常转”,那“轮”与“转” 明明是指示着一条无限的路途——无限的悲怆与“有情
无限的蛮荒与惊醒…以及靠着无限的思问与祈告,去应和 那存在之轮的无限之转!尼采说“要爱命运”。爱命运才是 至爱的境界。“爱命运”既是爱上帝一一上帝创造了无限种 命运,要是你碰上的这一种不可心,你就恨他吗?“爱命运” 也是爱众生一一设若那一种不可心的命运轮在了别人,你就 会松一口气怎的?而凡·高所说的“经历生活”,分明是在 暗示:此一处陌生的地方,不过是心魂之旅中的一处景观、 一次际遇,未来的路途一样还是无限之问。.07-11-20
无限的蛮荒与惊醒……以及靠着无限的思问与祈告,去应和 那存在之轮的无限之转!尼采说“要爱命运”。爱命运才是 至爱的境界。“爱命运”既是爱上帝——上帝创造了无限种 命运,要是你碰上的这一种不可心,你就恨他吗?“爱命运” 也是爱众生——设若那一种不可心的命运轮在了别人,你就 会松一口气怎的?而凡·高所说的“经历生活”,分明是在 暗示:此一处陌生的地方,不过是心魂之旅中的一处景观、 一次际遇,未来的路途一样还是无限之问。. 07-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