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著草婴/译 在法院大厦里,当梅尔文斯基案审讯暂停时,法官和检察官都聚 集在伊凡·叶果罗维奇·谢贝克办公室里,谈论着闹得满城风雨的克 拉索夫案件。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情绪激动,认为此案不属本院审 理范围;伊凡·果罗维奇坚持相反意见;彼得·伊凡内奇一开始就没 加入争论,始终不过问这事,而翻阅着刚送来的《公报》 “诸位!”他说,“伊凡·伊里奇死了。” “真的吗?” “喏,您看吧!”他对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说,同时把那份散发 出油墨味的刚出版的公报递给他。 公报上印着一则带黑框的讣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高 洛文娜沉痛哀告亲友,先夫伊凡·伊里奇?高洛文法官于1882年2月 4日逝世。兹订于礼拜五下午一时出殡。” 伊凡·伊里奇是在座几位先生的同事,大家都喜欢他。他病了几 个礼拜,据说患的是不治之症。他生病以来职位还给他保留着,但大 家早就推测过,他死后将由阿历克谢耶夫接替,而阿列克谢耶夫的位 置则将由文尼科夫或施塔别尔接替。因此,一听到伊凡·伊里奇的死 讯,办公室里在座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死对他们本人和亲友在 职位调动和升迁上会有什么影响
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著草婴/译 一 在法院大厦里,当梅尔文斯基案审讯暂停时,法官和检察官都聚 集在伊凡·叶果罗维奇·谢贝克办公室里,谈论着闹得满城风雨的克 拉索夫案件。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情绪激动,认为此案不属本院审 理范围;伊凡·果罗维奇坚持相反意见;彼得·伊凡内奇一开始就没 加入争论,始终不过问这事,而翻阅着刚送来的《公报》。 “诸位!”他说,“伊凡•伊里奇死了。” “真的吗?” “喏,您看吧!”他对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说,同时把那份散发 出油墨味的刚出版的公报递给他。 公报上印着一则带黑框的讣告: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高 洛文娜沉痛哀告亲友,先夫伊凡•伊里奇?高洛文法官于 1882 年 2 月 4 日逝世。兹订于礼拜五下午一时出殡。” 伊凡•伊里奇是在座几位先生的同事,大家都喜欢他。他病了几 个礼拜,据说患的是不治之症。他生病以来职位还给他保留着,但大 家早就推测过,他死后将由阿历克谢耶夫接替,而阿列克谢耶夫的位 置则将由文尼科夫或施塔别尔接替。因此,一听到伊凡•伊里奇的死 讯,办公室里在座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死对他们本人和亲友在 职位调动和升迁上会有什么影响
“这下子我很可能弄到施塔别尔或文尼科夫的位置,”费多尔·瓦 西里耶维奇想。“这个位置早就说好给我了,而这样一提升,我就可 以在车马费之外每年净增加八百卢布收入。” “这下子我可以申请把内弟从卡卢加调来,”彼得·伊凡内奇想。 “妻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如今她可不能再说我不关心她家的人了。” “我早就想到,他这一病恐怕起不来了,”彼得·伊凡内奇说。 “真可怜!” “他究竞害的是什么病啊?” “几个医生都说不准。或者说,各有各的说法。我最后一次看见 他,还以为他会好起来呢。” “自从过节以来我就没有去看过他,去是一直想去的。 “那么,他有财产吗?” “他妻子手里大概有一点,但很有限。” “是啊,应该去看看她。他们住得太远。” “从您那儿去是很远。您到什么地方去都很远。 “嘿,我住在河对岸,他总是有意见,”彼得·伊凡内奇笑眯眯 地瞧着谢贝克,说。大家又说了一通城市太大、市内各区距离太远之 类的话,然后回到法庭上。 伊凡·伊里奇的死讯使每个人不由得推测,人事上会因此发生什 么更动,同时照例使认识他的人都暗自庆幸:“还好,死的是他,不 是我。” “嘿,他死了,可我没有死,”人人都这样想,或者有这样的感
“这下子我很可能弄到施塔别尔或文尼科夫的位置,”费多尔·瓦 西里耶维奇想。“这个位置早就说好给我了,而这样一提升,我就可 以在车马费之外每年净增加八百卢布收入。” “这下子我可以申请把内弟从卡卢加调来,”彼得·伊凡内奇想。 “妻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如今她可不能再说我不关心她家的人了。” “我早就想到,他这一病恐怕起不来了,”彼得·伊凡内奇说。 “真可怜!” “他究竟害的是什么病啊?” “几个医生都说不准。或者说,各有各的说法。我最后一次看见 他,还以为他会好起来呢。” “自从过节以来我就没有去看过他,去是一直想去的。” “那么,他有财产吗?” “他妻子手里大概有一点,但很有限。” “是啊,应该去看看她。他们住得太远。” “从您那儿去是很远。您到什么地方去都很远。” “嘿,我住在河对岸,他总是有意见,”彼得·伊凡内奇笑眯眯 地瞧着谢贝克,说。大家又说了一通城市太大、市内各区距离太远之 类的话,然后回到法庭上。 伊凡•伊里奇的死讯使每个人不由得推测,人事上会因此发生什 么更动,同时照例使认识他的人都暗自庆幸: “还好,死的是他,不 是我。” “嘿,他死了,可我没有死,”人人都这样想,或者有这样的感
觉。伊凡·伊里奇的知交,他的所谓朋友,都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这 下子他们得遵循习俗,参加丧礼,慰问遗孀了。 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和彼得·伊凡内奇是伊凡·伊里奇最知己的 朋友。 彼得·伊凡内奇跟伊凡·伊里奇在法学院同过学,自认为受过伊 凡·伊里奇的恩惠。 午饭时,彼得·伊凡内奇把伊凡·伊里奇的死讯告诉了妻子,同时 讲了争取把内弟调到本区的想法。饭后他不休息,就穿上礼服,乘车 到伊凡·伊里奇家去。 伊凡·伊里奇家门口停着一辆自备轿车和两辆出租马车。在前厅 衣帽架旁的墙上,靠着带穗子和擦得闪闪发亮的金银饰带的棺盖。两 位穿黑衣的太太在这里脱去皮外套。其中一位是伊凡·伊里奇的姐姐, 彼得·伊凡内奇认识她;另一位没有见过面。彼得·伊凡内奇的同事施 瓦尔茨从楼上下来,一看见他进门,就站住向他使了个眼色,仿佛说: “伊凡·伊里奇真没出息,咱们可不至于如此。 施瓦尔茨脸上留着英国式络腮胡子,瘦长的身体穿着礼服,照例 表现出一种典雅庄重的气派,但这同他天生的顽皮性格不协调,因此 显得很滑稽。彼得·伊凡内奇心里有这样的感觉。 彼得·伊凡内奇让太太们先走,自己慢吞吞地跟着她们上楼。施 瓦尔茨在楼梯顶上站住,没有下来。彼得·伊凡内奇懂得施瓦尔茨的 用意:他想跟他约定,今晩到什么地方去打桥牌。太太们上楼向孀妇 屋里走去;施瓦尔茨却一本正经地抿着厚嘴唇,眼睛里露岀戏谑的神
觉。伊凡•伊里奇的知交,他的所谓朋友,都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这 下子他们得遵循习俗,参加丧礼,慰问遗孀了。 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和彼得•伊凡内奇是伊凡•伊里奇最知己的 朋友。 彼得·伊凡内奇跟伊凡•伊里奇在法学院同过学,自认为受过伊 凡•伊里奇的恩惠。 午饭时,彼得•伊凡内奇把伊凡•伊里奇的死讯告诉了妻子,同时 讲了争取把内弟调到本区的想法。饭后他不休息,就穿上礼服,乘车 到伊凡•伊里奇家去。 伊凡•伊里奇家门口停着一辆自备轿车和两辆出租马车。在前厅 衣帽架旁的墙上,靠着带穗子和擦得闪闪发亮的金银饰带的棺盖。两 位穿黑衣的太太在这里脱去皮外套。其中一位是伊凡•伊里奇的姐姐, 彼得•伊凡内奇认识她;另一位没有见过面。彼得•伊凡内奇的同事施 瓦尔茨从楼上下来,一看见他进门,就站住向他使了个眼色,仿佛说: “伊凡•伊里奇真没出息,咱们可不至于如此。” 施瓦尔茨脸上留着英国式络腮胡子,瘦长的身体穿着礼服,照例 表现出一种典雅庄重的气派,但这同他天生的顽皮性格不协调,因此 显得很滑稽。彼得•伊凡内奇心里有这样的感觉。 彼得•伊凡内奇让太太们先走,自己慢吞吞地跟着她们上楼。施 瓦尔茨在楼梯顶上站住,没有下来。彼得•伊凡内奇懂得施瓦尔茨的 用意:他想跟他约定,今晚到什么地方去打桥牌。太太们上楼向孀妇 屋里走去;施瓦尔茨却一本正经地抿着厚嘴唇,眼睛里露出戏谑的神
气,挤挤眉向彼得·伊凡内奇示意,死人在右边房间 彼得·伊凡内奇进去时照例有点困惑,不知做什么好。但有一点 他很清楚,逢到这种场合,画十字总是不会错的。至于要不要同时鞠 躬,他可没有把握,因此选择了折衷办法:他走进屋里,动手画十字, 同时微微点头,好像在鞠躬。在画十字和点头时,他向屋子里偷偷环 顾了一下。有两个青年和一个中学生,大概是伊凡·伊里奇的侄儿, 面画十字,一面从屋子里出来。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个眉毛弯得出奇的女人在对她低声说话。诵经士身穿法衣,精神饱 满,神态严峻,大声念着什么,脸上现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充当 餐室侍仆的庄稼汉盖拉西姆蹑手蹑脚地从彼得·伊凡内奇面前走过 把什么东西撒在地板上。彼得·伊凡内奇一看见这情景,立刻闻到淡 淡的腐尸臭。他上次探望伊凡·伊里奇时,在书房里看到过这个庄稼 汉。当时他在护理伊凡·伊里奇,伊凡·伊里奇特别喜爱他。彼得·伊 凡内奇一直画着十字,向棺材、诵经士和屋角桌上的圣像微微鞠躬。 后来,他觉得十字已画得够了,就停下来打量死人。 死人躺在那里,也像一般死人那样,显得特别沉重,僵硬的四肢 陷在棺材衬垫里,脑袋高髙地靠在枕头上,蜡黄的前额髙高隆起,半 秃的两鬓凹进去,高耸的鼻子仿佛压迫着上唇。同彼得·伊凡内奇上 次看见他时相比,他的模样大变了,身体更瘦了,但他的脸也像一般 死人那样,比生前好看,显得端庄。脸上的神态似乎表示,他已尽了 责任,而且尽得很周到。此外,那神态还在责备活人或者提醒他们什 么事。彼得·伊凡内奇却觉得没有什么事需要提醒他,至少没有事跟
气,挤挤眉向彼得•伊凡内奇示意,死人在右边房间。 彼得•伊凡内奇进去时照例有点困惑,不知做什么好。但有一点 他很清楚,逢到这种场合,画十字总是不会错的。至于要不要同时鞠 躬,他可没有把握,因此选择了折衷办法:他走进屋里,动手画十字, 同时微微点头,好像在鞠躬。在画十字和点头时,他向屋子里偷偷环 顾了一下。有两个青年和一个中学生,大概是伊凡•伊里奇的侄儿, 一面画十字,一面从屋子里出来。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一个眉毛弯得出奇的女人在对她低声说话。诵经士身穿法衣,精神饱 满,神态严峻,大声念着什么,脸上现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充当 餐室侍仆的庄稼汉盖拉西姆蹑手蹑脚地从彼得•伊凡内奇面前走过, 把什么东西撒在地板上。彼得•伊凡内奇一看见这情景,立刻闻到淡 淡的腐尸臭。他上次探望伊凡•伊里奇时,在书房里看到过这个庄稼 汉。当时他在护理伊凡•伊里奇,伊凡•伊里奇特别喜爱他。彼得•伊 凡内奇一直画着十字,向棺材、诵经士和屋角桌上的圣像微微鞠躬。 后来,他觉得十字已画得够了,就停下来打量死人。 死人躺在那里,也像一般死人那样,显得特别沉重,僵硬的四肢 陷在棺材衬垫里,脑袋高高地靠在枕头上,蜡黄的前额高高隆起,半 秃的两鬓凹进去,高耸的鼻子仿佛压迫着上唇。同彼得•伊凡内奇上 次看见他时相比,他的模样大变了,身体更瘦了,但他的脸也像一般 死人那样,比生前好看,显得端庄。脸上的神态似乎表示,他已尽了 责任,而且尽得很周到。此外,那神态还在责备活人或者提醒他们什 么事。彼得•伊凡内奇却觉得没有什么事需要提醒他,至少没有事跟
他有关系。他心里有点不快,就又匆匆画了个十字——他自己也觉得 这个十字画得太快,未免有点失礼——转身往门口走去。施瓦尔茨宽 宽地叉开两腿站在穿堂里等他,双手在背后玩弄着大礼帽。彼得·伊 凡内奇瞧了瞧服饰雅致、模样顽皮可笑的施瓦尔茨,顿时精神振作起 来。他知道施瓦尔茨性格开朗,不会受这里哀伤气氛的影响。他那副 神气仿佛表示:伊凡·伊里奇的丧事绝没有理由破坏他们的例会,也 就是说不能妨碍他们今天晩上就拆开一副新牌,在仆人点亮的四支新 蜡烛照耀下打牌。总之,这次丧事不能影响他们今晚快乐的聚会。他 就把这个想法低声告诉从旁边走过的彼得·伊凡内奇,并建议今晚到 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家打牌。不过,彼得·伊凡内奇今天显然没有打 牌的运气。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同几位太太从内室出来了。她 个儿矮胖,尽管她千方百计要自己消瘦,可是肩膀以下的部分却一个 劲儿向横里发展。她穿一身黑衣,头上包一块花边头巾,眉毛像站在 棺材旁那个女人一样弯得出奇。她把她们送到灵堂门口,说:“马上 要做丧事礼拜了,你们请进 施瓦尔茨微微点头站住,显得犹豫不决,是不是接受这个邀请。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认出彼得·伊凡内奇,叹了一口气,走到他 紧跟前,握住他的手说 “我知道您是伊凡·伊里奇的知心朋友……”她说到这里对他瞧 瞧,等待他听了这话后做出相应的反应。 彼得·伊凡内奇知道,既然刚才应该画十字,那么这会儿就得握 手,叹气,说一句:“真是想不到!”他就这样做了。做了以后,他发
他有关系。他心里有点不快,就又匆匆画了个十字——他自己也觉得 这个十字画得太快,未免有点失礼——转身往门口走去。施瓦尔茨宽 宽地叉开两腿站在穿堂里等他,双手在背后玩弄着大礼帽。彼得•伊 凡内奇瞧了瞧服饰雅致、模样顽皮可笑的施瓦尔茨,顿时精神振作起 来。他知道施瓦尔茨性格开朗,不会受这里哀伤气氛的影响。他那副 神气仿佛表示:伊凡•伊里奇的丧事绝没有理由破坏他们的例会,也 就是说不能妨碍他们今天晚上就拆开一副新牌,在仆人点亮的四支新 蜡烛照耀下打牌。总之,这次丧事不能影响他们今晚快乐的聚会。他 就把这个想法低声告诉从旁边走过的彼得•伊凡内奇,并建议今晚到 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家打牌。不过,彼得•伊凡内奇今天显然没有打 牌的运气。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同几位太太从内室出来了。她 个儿矮胖,尽管她千方百计要自己消瘦,可是肩膀以下的部分却一个 劲儿向横里发展。她穿一身黑衣,头上包一块花边头巾,眉毛像站在 棺材旁那个女人一样弯得出奇。她把她们送到灵堂门口,说: “马上 要做丧事礼拜了,你们请进。” 施瓦尔茨微微点头站住,显得犹豫不决,是不是接受这个邀请。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认出彼得•伊凡内奇,叹了一口气,走到他 紧跟前,握住他的手说: “我知道您是伊凡•伊里奇的知心朋友……”她说到这里对他瞧 瞧,等待他听了这话后做出相应的反应。 彼得•伊凡内奇知道,既然刚才应该画十字,那么这会儿就得握 手,叹气,说一句: “真是想不到!”他就这样做了。做了以后,他发
觉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他感动了,她也感动了。 “现在那边还没有开始,您来一下,我有话要跟您说,”孀妇说。 “您扶着我。” 彼得·伊凡内奇伸出手臂挽住她,他们向内室走去。经过施瓦尔 茨身边时,施瓦尔茨失望地向彼得·伊凡内奇使了个眼色。“唉,牌打 不成了!要是我们另外找到搭档,您可别怪我们。要是您能脱身,五 人一起玩也行,”他那淘气的目光仿佛在这么说。 彼得·伊凡内奇更深沉更悲伤地叹了口气,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 夫娜便感激地捏了捏他的手臂。他们走进灯光暗淡、挂着玫瑰红花布 窗帘的客厅,在桌旁坐下来:她坐在沙发上,彼得·伊凡内奇坐在弹 簧损坏、凳面凹陷的矮沙发凳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想叫他 换一把椅子坐,可是觉得此刻说这些话不得体,就作罢了。彼得·伊 凡内奇坐到沙发凳上时,想起伊凡·伊里奇当年装饰这客厅时曾同他 商量,最后决定用这种带绿叶的玫瑰红花布做窗帘和沙发套。客厅里 摆满家具杂物,孀妇走过时,她那件黑斗篷的黑花边在雕花桌上挂住 了。彼得·伊凡内奇欠起身,想帮她解开斗篷,沙发凳一摆脱负担, 里面的弹簧立刻蹦起来,往他身上弹。孀妇自己解开斗篷,彼得·伊 凡内奇又坐下来,把跳动的弹簧重新压下去。但孀妇没有把斗篷完全 解开,彼得·伊凡内奇又欠起身,弹簣又往上蹦,还噔地响了一声。 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拿出一块洁净的麻纱手绢,哭起来。斗篷钩住 和沙发凳的弹簧蹦跳这些插曲使彼得·伊凡内奇冷静下来,他皱紧眉 头坐着。这当儿,伊凡·伊里奇的男仆索科洛夫走进来,把这种尴尬
觉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他感动了,她也感动了。 “现在那边还没有开始,您来一下,我有话要跟您说,”孀妇说。 “您扶着我。” 彼得•伊凡内奇伸出手臂挽住她,他们向内室走去。经过施瓦尔 茨身边时,施瓦尔茨失望地向彼得•伊凡内奇使了个眼色。“唉,牌打 不成了!要是我们另外找到搭档,您可别怪我们。要是您能脱身,五 人一起玩也行,”他那淘气的目光仿佛在这么说。 彼得•伊凡内奇更深沉更悲伤地叹了口气,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 夫娜便感激地捏了捏他的手臂。他们走进灯光暗淡、挂着玫瑰红花布 窗帘的客厅,在桌旁坐下来:她坐在沙发上,彼得•伊凡内奇坐在弹 簧损坏、凳面凹陷的矮沙发凳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想叫他 换一把椅子坐,可是觉得此刻说这些话不得体,就作罢了。彼得•伊 凡内奇坐到沙发凳上时,想起伊凡•伊里奇当年装饰这客厅时曾同他 商量,最后决定用这种带绿叶的玫瑰红花布做窗帘和沙发套。客厅里 摆满家具杂物,孀妇走过时,她那件黑斗篷的黑花边在雕花桌上挂住 了。彼得•伊凡内奇欠起身,想帮她解开斗篷,沙发凳一摆脱负担, 里面的弹簧立刻蹦起来,往他身上弹。孀妇自己解开斗篷,彼得•伊 凡内奇又坐下来,把跳动的弹簧重新压下去。但孀妇没有把斗篷完全 解开,彼得•伊凡内奇又欠起身,弹簧又往上蹦,还噔地响了一声。 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拿出一块洁净的麻纱手绢,哭起来。斗篷钩住 和沙发凳的弹簧蹦跳这些插曲使彼得•伊凡内奇冷静下来,他皱紧眉 头坐着。这当儿,伊凡•伊里奇的男仆索科洛夫走进来,把这种尴尬
局面打破了。他报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她指定的那块坟地 要价两百卢布。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止住哭,可怜巴巴地瞟了 一眼彼得·伊凡内奇,用法语说她的日子很难过。彼得·伊凡内奇默默 地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深信她说的是实话 “您请抽烟,”她用宽宏大量而又极其悲痛的语气说,然后同索 科洛夫谈坟地的价钱。彼得·伊凡内奇一面吸烟,一面听她怎样详细 询问坟地的价格,最后决定买哪一块。谈完坟地,她又吩咐索科洛夫 去请唱诗班。索科洛夫走了。 “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料理,”她对彼得·伊凡内奇说,把桌上的照 相簿挪到_边。接着发现烟灰快掉到桌上,连忙把烟灰碟推到彼得· 伊凡内奇面前,嘴里说:“要是说我悲伤得不能做事,那未免有点做 作。相反,现在只有为他的后事多操点心,我才感到安慰……至少可 以排遣点悲伤。”她掏出手绢,又要哭,但突然勉强忍住,打起精神, 镇静地说: “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 彼得·伊凡内奇点点头,不让他身下蠢蠢欲动的沙发弹簧再蹦起 来 “最后几天他真是难受。” 非常难受吗?”彼得·伊凡内奇问。 “唉,太可怕了!他不停地叫嚷,不是一连几分钟,而是一连几 个钟头。三天三夜嚷个不停。实在叫人受不了。我真不懂我这是怎么 熬过来的。隔着三道门都听得见他的叫声。唉,我这是怎么熬过来的
局面打破了。他报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她指定的那块坟地 要价两百卢布。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止住哭,可怜巴巴地瞟了 一眼彼得•伊凡内奇,用法语说她的日子很难过。彼得•伊凡内奇默默 地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深信她说的是实话。 “您请抽烟,”她用宽宏大量而又极其悲痛的语气说,然后同索 科洛夫谈坟地的价钱。彼得•伊凡内奇一面吸烟,一面听她怎样详细 询问坟地的价格,最后决定买哪一块。谈完坟地,她又吩咐索科洛夫 去请唱诗班。索科洛夫走了。 “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料理,”她对彼得•伊凡内奇说,把桌上的照 相簿挪到一边。接着发现烟灰快掉到桌上,连忙把烟灰碟推到彼得• 伊凡内奇面前,嘴里说: “要是说我悲伤得不能做事,那未免有点做 作。相反,现在只有为他的后事多操点心,我才感到安慰……至少可 以排遣点悲伤。”她掏出手绢,又要哭,但突然勉强忍住,打起精神, 镇静地说: “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 彼得•伊凡内奇点点头,不让他身下蠢蠢欲动的沙发弹簧再蹦起 来。 “最后几天他真是难受。” “非常难受吗?”彼得•伊凡内奇问。 “唉,太可怕了!他不停地叫嚷,不是一连几分钟,而是一连几 个钟头。三天三夜嚷个不停。实在叫人受不了。我真不懂我这是怎么 熬过来的。隔着三道门都听得见他的叫声。唉,我这是怎么熬过来的
哟!” “当时他神志清醒吗?”彼得·伊凡内奇问。 “清醒,”她喃喃地说,“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清醒。他在临终前一 刻钟跟我们告了别,还叫我们把伏洛嘉带开。” 彼得·伊凡内奇想到,他多么熟识的这个人,原先是个快乐的孩 子,小学生,后来成了他的同事,最后竟受到这样的折磨。尽管他觉 得自己和这个女人都有点做作,但想到这一点,心里却十分恐惧。他 又看见那个前额和那个压住嘴唇的鼻子,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三天三夜极度的痛苦,然后死去。这种情况也可能随时落到 我的头上,”他想,刹那间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 一种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这种事只有伊凡·伊里奇会碰 上,我可决不会碰上。这种事不应该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他想 到这些,心情忧郁,但施瓦尔茨分明向他做过暗示,他不该有这种心 情。彼得·伊凡内奇思考了一下,镇静下来,详细询问伊凡·伊里奇临 终前的情况,仿佛这种事故只会发生在伊凡·伊里奇身上,可决不会 发生在他身上。 在谈了一通伊凡·伊里奇肉体上所受非人痛苦的情况以后(这种 痛苦,彼得·伊凡内奇是从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神经所受的影响 上领会的),孀妇显然认为该转到正题上了。 “唉,彼得·伊凡内奇,真是难受,真是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她又哭起来。 彼得·伊凡内奇叹着气,等她擦去鼻涕眼泪,才说:“真是想不
哟!” “当时他神志清醒吗?”彼得•伊凡内奇问。 “清醒,”她喃喃地说,“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清醒。他在临终前一 刻钟跟我们告了别,还叫我们把伏洛嘉带开。” 彼得•伊凡内奇想到,他多么熟识的这个人,原先是个快乐的孩 子,小学生,后来成了他的同事,最后竟受到这样的折磨。尽管他觉 得自己和这个女人都有点做作,但想到这一点,心里却十分恐惧。他 又看见那个前额和那个压住嘴唇的鼻子,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三天三夜极度的痛苦,然后死去。这种情况也可能随时落到 我的头上,”他想,刹那间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 一种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 “这种事只有伊凡•伊里奇会碰 上,我可决不会碰上。这种事不应该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他想 到这些,心情忧郁,但施瓦尔茨分明向他做过暗示,他不该有这种心 情。彼得•伊凡内奇思考了一下,镇静下来,详细询问伊凡•伊里奇临 终前的情况,仿佛这种事故只会发生在伊凡•伊里奇身上,可决不会 发生在他身上。 在谈了一通伊凡•伊里奇肉体上所受非人痛苦的情况以后(这种 痛苦,彼得•伊凡内奇是从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神经所受的影响 上领会的),孀妇显然认为该转到正题上了。 “唉,彼得•伊凡内奇,真是难受,真是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她又哭起来。 彼得•伊凡内奇叹着气,等她擦去鼻涕眼泪,才说: “真是想不
到 接着她又说起来,说到了显然是她找他来的主要问题。她问他丈 夫去世后怎样向政府申请抚恤金。她装作向彼得·伊凡内奇请教,怎 样领取赡养费,不过他看出,因丈夫去世她可以向政府弄到多少钱 这事她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比他知道得还清楚。她不过是想知道。 可不可以通过什么办法弄到更多的钱。彼得·伊凡内奇竭力思索,想 到几种办法,但最后只是出于礼节骂了一通政府的吝啬,说不可能弄 到更多的钱了。于是她叹了一口气,显然要摆脱这位来客。他理会了, 就按灭香烟,站起身,同孀妇握了握手,走到前厅 餐厅里摆着伊凡·伊里奇十分得意地从旧货店买来的大钟。彼得 伊凡内奇在那里遇见神父和几个来参加丧事礼拜的客人,还看见一位 熟识的美丽小姐,就是伊凡·伊里奇的女儿。她穿一身黑衣,腰身本 来很苗条,如今似乎变得更苗条了。她的神态忧郁、冷淡,甚至还有 点愤慨。她向彼得·伊凡内奇鞠躬,但那副神气显出仿佛他有什么过 错似的。女儿后面站着一个同样面带愠色的青年。彼得·伊凡内奇认 识他是法院侦审官,家里很有几个钱,而且听说是她的未婚夫。彼得 伊凡内奇沮丧地向他们点点头,正要往死人房间走去,这时楼梯下 出现了在中学念书的儿子。这孩子活脱就是年轻时的伊凡·伊里奇。 彼得·伊凡内奇记得伊凡·伊里奇在法学院念书时就是这个模样。这孩 子眼睛里含着泪水,神态也像那些十三四岁的愣小子。他一看见彼得 ·伊凡内奇,就忧郁而害臊地皱起眉头。彼得·伊凡内奇向他点点头 走进灵堂。丧事礼拜开始了:又是蜡烛,又是呻吟,又是神香,又是
到……” 接着她又说起来,说到了显然是她找他来的主要问题。她问他丈 夫去世后怎样向政府申请抚恤金。她装作向彼得•伊凡内奇请教,怎 样领取赡养费,不过他看出,因丈夫去世她可以向政府弄到多少钱, 这事她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比他知道得还清楚。她不过是想知道。 可不可以通过什么办法弄到更多的钱。彼得•伊凡内奇竭力思索,想 到几种办法,但最后只是出于礼节骂了一通政府的吝啬,说不可能弄 到更多的钱了。于是她叹了一口气,显然要摆脱这位来客。他理会了, 就按灭香烟,站起身,同孀妇握了握手,走到前厅。 餐厅里摆着伊凡•伊里奇十分得意地从旧货店买来的大钟。彼得• 伊凡内奇在那里遇见神父和几个来参加丧事礼拜的客人,还看见一位 熟识的美丽小姐,就是伊凡•伊里奇的女儿。她穿一身黑衣,腰身本 来很苗条,如今似乎变得更苗条了。她的神态忧郁、冷淡,甚至还有 点愤慨。她向彼得•伊凡内奇鞠躬,但那副神气显出仿佛他有什么过 错似的。女儿后面站着一个同样面带愠色的青年。彼得•伊凡内奇认 识他是法院侦审官,家里很有几个钱,而且听说是她的未婚夫。彼得 •伊凡内奇沮丧地向他们点点头,正要往死人房间走去,这时楼梯下 出现了在中学念书的儿子。这孩子活脱就是年轻时的伊凡•伊里奇。 彼得•伊凡内奇记得伊凡•伊里奇在法学院念书时就是这个模样。这孩 子眼睛里含着泪水,神态也像那些十三四岁的愣小子。他一看见彼得 •伊凡内奇,就忧郁而害臊地皱起眉头。彼得•伊凡内奇向他点点头, 走进灵堂。丧事礼拜开始了:又是蜡烛,又是呻吟,又是神香,又是
眼泪,又是啜泣。彼得·伊凡内奇皱紧眉头站着,眼睛瞅着自己的双 脚。他一眼也不看死人,直到礼拜结束他的心情都没有受悲伤气氛的 影响,并且第一个走出灵堂。前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充任餐厅侍仆的 庄稼汉盖拉西姆从灵堂奔出来,用他那双强壮的手臂努力在一排外套 中间翻寻着,终于把彼得·伊凡内奇的外套找出来,递给他。 “嗯,盖拉西姆老弟,你说呢?”彼得·伊凡内奇想说句话应酬 下。“可怜不可怜哪? “这是上帝的意思!我们都要到那里去的,”盖拉西姆露出一排 洁白整齐的庄稼汉的牙齿,说,接着就像在紧张地干活那样猛地推开 门,大声呼喊马车夫,把彼得·伊凡内奇送上车,又奔回台阶上,仿 佛在考虑还有些什么事要做 在闻过神香、尸体和石碳酸的臭味以后,彼得·伊凡内奇特别爽 快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上哪儿,老爷?”马车夫问 “不晚。还可以到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家去一下。” 彼得·伊凡内奇就去了。果然,他到的时候,第一局牌刚结束, 因此他就顺当地成了第五名赌客。 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极其普通、极其简单而又极其可怕 他是个法官,去世时才四十五岁。他父亲是彼得堡一名官员,曾 在好几个政府机关任职,虽不能胜任某些要职,但凭着他的资格和身 份,从没被逐出官场,因此总能弄到一些有名无实的官职和六千到
眼泪,又是啜泣。彼得•伊凡内奇皱紧眉头站着,眼睛瞅着自己的双 脚。他一眼也不看死人,直到礼拜结束他的心情都没有受悲伤气氛的 影响,并且第一个走出灵堂。前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充任餐厅侍仆的 庄稼汉盖拉西姆从灵堂奔出来,用他那双强壮的手臂努力在一排外套 中间翻寻着,终于把彼得•伊凡内奇的外套找出来,递给他。 “嗯,盖拉西姆老弟,你说呢?”彼得•伊凡内奇想说句话应酬 一下。“可怜不可怜哪?” “这是上帝的意思!我们都要到那里去的,”盖拉西姆露出一排 洁白整齐的庄稼汉的牙齿,说,接着就像在紧张地干活那样猛地推开 门,大声呼喊马车夫,把彼得•伊凡内奇送上车,又奔回台阶上,仿 佛在考虑还有些什么事要做。 在闻过神香、尸体和石碳酸的臭味以后,彼得•伊凡内奇特别爽 快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上哪儿,老爷?”马车夫问。 “不晚。还可以到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家去一下。” 彼得•伊凡内奇就去了。果然,他到的时候,第一局牌刚结束, 因此他就顺当地成了第五名赌客。 二 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极其普通、极其简单而又极其可怕。 他是个法官,去世时才四十五岁。他父亲是彼得堡一名官员,曾 在好几个政府机关任职,虽不能胜任某些要职,但凭着他的资格和身 份,从没被逐出官场,因此总能弄到一些有名无实的官职和六千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