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杉谷义人先生: 趣,但愿您读我的信时,也能感受到一种古旧的乐趣。 分别近月,但与您在我的故乡朝夕相处的情景, 顺便告诉您,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正月二十五日 历历如在眼前。您不顾年迈体弱,跨海越国,到这落 那天,我家院子里那株因树形奇特而被您喻为“才华 后、偏远的地方来与我和我故乡的文学爱好者畅谈 横溢”的老梅,绽放了红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 文学,让我们深受感动。大年初二上午,在县招待所 去赏梅,我姑姑也去了。我父亲说那天下着毛茸茸的 礼堂,您为我们做的题为《文学与生命》的长篇报告, 大雪,梅花的香气弥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头脑清醒。 已经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铜想在县文 联的内部刊物《蛙鸣》上发表,使那天能听您演讲 您的学生:蝌蚪 的人们,也能领略您的语言风采并从中受到教益。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访了我的当了五 十多年妇科医生的姑姑。虽然因为她的语速快和 乡音浓重,使您没有完全听明白她说的话,但相信她 一定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日上车的演 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 讲中多次以我姑姑为例,来阐发您的产缕观念。您 孩宝好似身林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 说您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骑着自篷残(冰的 眼、舞式肠、确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 大河上疾驰的女医生形象,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 大约暴那种以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抑或是 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搏斗着前进的女医 母亲狱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 生的形象,一个手托婴儿、满袖血污、朗声大笑的女 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以那样古 医生形象,一个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女 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 医生形象…您说这些形象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又 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 各自分开,仿佛是一个人的一组雕像。您鼓励我们 的电视连续剧中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 县的文学爱好者们能以我姑姑为素材写出感人的作 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 品:小说、诗歌、戏剧。先生,创作的热情被您鼓动起 雅名,当然也有没改的,避如陈耳,臂如陈眉。 来了,很多人跃跃欲试。县文化馆一位文友,已经动 陈耳和陈眉之父陈鼻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 笔写作一部乡村妇科医生题材的小说。我不愿与他 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一九六O年秋季进人大羊栏 撞车,尽管我对姑姑的事迹了解得远比他多,但我还 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 是把小说让给他写。先生,我想写一部以姑姑的一 事件,大都与吃有关。酵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 生为素材的话剧。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头上促膝倾 许多大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 谈时,您对法国作家萨特的话剧的高度评价和细致 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人微、眼光独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那是一吨龙口煤矿生产的优质煤块,亮晶晶的, 我要写,写出像《苍蝇》、《脏手》那样的优秀剧本,向 断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亮的 伟大剧作家的目标勇猛奋进。我遵循着您的教导: 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赶着马车,把煤从县城运 不着急,慢慢来,像青蛙稳坐莲叶等待昆虫那样耐 回。王脚方头、粗颈、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 心;想好了下笔,像青蛙跃起捕虫那样迅疾。 得通红。他儿子王肝,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 在青岛机场,送您上飞机之前,您对我说,希望我 肝与王胆是异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 用写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诉您。姑姑的一生, 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一一说得难听点吧,是个 虽然还没结束,但已经可以用“波澜壮阔”、“跌宕起 侏儒。大家都说,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 伏”等大词儿来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这 了,所以王胆长得小。卸煤时正逢下午放学,大家都 封信要写多长,那就请您原谅,请您允许,我信笔涂 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用一柄大铁锹,从车上往 鸦,写到哪里算哪里,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吧。在电脑 下铲煤。煤块落在煤块上,哗哗响。王脚脖子上有 时代,用纸、笔写信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当然也是乐 汗,解下腰间那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王肝
和女儿王胆,便大声喝斥:回家割草去!主胆转头就 甚至也考虑了他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无异于骂人。 跑一她跑起来身体摇摇摆摆,重心不稳,像个初学 我树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还可能吃奶?即便我 走路的婴孩,很是可爱一王肝往后缩缩,但不走。 们还吃奶,但我们的母亲,都饿得半死,乳房紧贴在 王肝为父亲的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 肋骨让,哪里有奶可吃?但没人去跟老王理论。我 父亲是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大 侧站在煤堆前,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发现了奇异 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 矿石我们抽动鼻子,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说 啊。驾镀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里驮过炮辩据 到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 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 首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 暴躁的公骡,能飞蹄伤人,好张嘴咬人。这騾子虽格 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们取笑的 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速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 对象。思索了一会,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 骡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但 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 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个儿营:第一个 他捡起一小块,王胆也检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 是袁脸的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 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 门前时,她到骡前去玩,被骡子咬着脑袋起来我 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 们都很敬畏王脚。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阔;力大如 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 牛,二百斤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过 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 头顶。尤其让我们散佩的,是他的神鞭。疯骡咬破 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 袁腮头颅那次,他拉上车闸,双腿叉开,站在车辕两 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 边,挥舞鞭子,抽打疯骡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 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讶地看到他 痕,二鞭一声脆响。疯骡起初还尥蹶子但一会兆亚 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 夫便浑身颤抖,前腿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嘴巴啃着~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城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 泥土,撅着屁股承搂。后来还是袁腮的爹袁脸说,老 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捡起一块 王,饶了它吧!王脚才悻悻地罢休。袁脸是党支部 大煤,递给王肝。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 书记,村里最大的官。他的话王脚不敢不听。疯跟 碎,捡起来,用门牙先啃下一点,品尝滋味,虽有些牙 把王胆咬伤后,我们都期待着再看扬好戏,但王脚 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大公无私,举起一块煤告诉我 一鞭也没打。他从路边石灰堆让抓起一把石灰,掩 们:伙计们,吃这样的,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 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没打骡子,却抽了老 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 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脚。我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那 带松香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知道煤是许 头棕色的疯骡。它瘦骨鳞峋,眼睛上方有两个深得 多世纪前,埋在地壳中的森林变成的。给我们上自 可放进一枚鸡卵的凹陷。它的目光优伤,似乎随时 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 都会放声大哭。我们无法想象这样一匹瘦骡子怎会 话,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森林是绿色的,怎么 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当我们一边议论一送轲那骡 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校长和课本都是在 子靠近时,王脚便停止铲煤,用凌厉的目光逼视我 胡说八道。发现了煤块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 们,吓得我们连连倒退。堆在学校伙房善的煤堆渐 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 渐高起来,车上的煤渐渐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抽 除了七个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 鼻子,因为我们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燃 煤,咯咯嘣嘣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 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我们的 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 嗅觉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块上。 兴表演,我们仿佛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 王脚拢马驱骡,马车离开校园。我们并没像往常那 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 样,去追赶马车,并冒着被鞭子抽头的危险跳上去过 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 瘾。我们目不转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动。伙夫老王, 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着面粉跑出 挑着两桶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的女儿王仁美, 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 也是我们的同学,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是当时 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 有的没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为伙夫老王,是个有文 个在乡下驻点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孩子们,你们 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 干什么?你们…吃煤?煤也能吃?王胆用小小的 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遺返回乡。老王孤疑地看 手举着一块大煤,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吃了,给 着我们。他以为我们要冲进伙房哄抢食物吧?所以 你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王胆,你这小女孩,也 他说,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有你们吃的,回家吃 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 你们娘的奶头去吧。我们自然听到了他的话,我们 吃,大叔。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 ·107·
里搭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 尔滨泡回来的那条溯,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 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那个姓严 莲链着犬肚子葬狗不氏后,生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 的公社干部—一好像是个副主任一一制止了老王。 鼻是那条斑点狗投胎转世。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 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有关吧。那时侯我姑姑已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 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 生,成为乡里的专职接生员。那是一九五三年。 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不但男生 ·→九丑三年,村民们对新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 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 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法接生出来 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的女儿一我的第一任妻 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造谣?因为一旦 子 一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 新法接生推广开,就断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 周炎,因为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 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得到两条毛巾、十 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 个鸡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 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 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妇死在这些老 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王胆在前排座 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播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 位上举煤大喊。她的大城也像小猫叫唤一于老师 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着张长的指甲,跟睛里闪烁 走下讲台,从王胆的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 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 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发,将煤还给王 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 胆。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鸦和 嘴巴,仿佛孩子会从嘴巴里钻出来一样。姑姑说她 孤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 们一点解剂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 狸在树下,对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蛟了, 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会把手伸进产道死拉 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孤狸的 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 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 在很长一段时南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 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拉出去枪毙,我都会塞不犹豫地说:“老娘婆。”后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人乡随俗地 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种野蛮的、愚昧 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 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经验的、靠自身经 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料大关。陈鼻侧草 验体悟到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 时铡新了四根手指,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在的。其实我奶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 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 二 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 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嫩上生石灰,包扎起来 陈鼻为什么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犬鼻子呢?这 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 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都说她懒。人们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 陈鼻的父亲陈额,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 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两个老婆的人。陈额识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 我姑姑是我大爷爷的女儿。我大爷爷是八路军 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 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的,参军后,跟着诺尔曼·白 本村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解放 求恩,学会了西医。白求恩牺牲后,大爷爷心中难 后,大概是一九五一年,袁脸带着两个民兵,去东北 过,生了一场大病眼见着不行了,说想家想娘了。 把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 组织上批准他回象养病。他回到老家时,我老奶奶 儿们撇在家里,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黄 还活着。他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熬绿豆汤的香气。 头发蓝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 老奶奶赶紧刷锅点火熬绿豆汤,儿媳妇想帮忙,被她 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满斑点的狗。因为这女人 用拐棒拨拉到一边。我大爷爷坐在门槛上,焦急地 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用有了 等待着。姑姑对我们说那时她已经记事了,让她叫 两个老婆。村里有几个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 “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着看。姑姑说从小就听 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一 娘和奶奶唠叨爹的事,终于见到了,却觉得好陌生。 个老婆给他们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 姑姑说大爷爷坐在门槛上,脸色蜡黄,头发长长,虱 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个院里,后来因为 子在脖子上爬。穿着一件破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 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将小婆安置在学 姑姑说她的奶奶也就是我们的老奶奶一边烧火一边 校旁边的两间厢房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 流泪。绿豆汤熬出来了。大爷爷急不可耐,不顾汤 烧酒作坊,那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 热旋嘴,捧着碗急喝。老奶奶叨叨着:儿啊,不用急, 个女人达成了协议,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 锅里还有呢!姑姑说大爷爷双手哆嗦。喝了一碗, ·108…
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 月,有吃有喝,没受罪。姑姑说那杉谷司令是个白脸 着他的鬓角流下来。眼珠渐渐地活泛了,脸上有了 青年,戴一副白边眼镜,留着小八字胡,文质彬彬,讲 血色。姑姑说她听到大爷爷肚子里呼嚕呼噜响,好 一因流利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 像推磨一样。一个时辰后,姑姑说大爷爷到厕所里 夫人,称姑姑为贤侄。姑姑说她对杉谷没有坏印象。 去,拉了个稀哩哗啦,似平连肠子都拉了出来。然后 当然这是姑姑私下里对我们自家人说的,对外她不 就慢慢地好起来,两个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龙活虎了。 这样说。对外她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受尽了日本 我对姑姑说,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过类似的 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坚决不动摇。 故事。姑姑问我:“儒林外史”是什么?:我说是古典 先生,我大爷爷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 文学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著上都 得空再聊。但大爷爷牺牲的事必须说说。姑姑说大 有,你还怀疑什么?! 爷爷是在地道里为伤员做手术时,被敌人的毒瓦斯 大爷爷病愈之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队。老奶 熏死的。县改协编的文史资料上也是这样说的。但 奶说:儿啊,我没几天活头了,给我送了终你再走。 也有人私下里说大爷爷腰里缠着八颗手榴弹、骑着 大奶奶自己不好说,就让姑姑说。姑姑说,爹,俺娘 骡子,一人独闯平度城,想以孤胆英雄的方式去营救 说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给俺留下个弟弟再走。 妻子、女儿与老母,但不幸误踩了赵家沟民兵的连环 这时,八路军胶东军区的人找上门来,动员大爷 雷。传播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医院当 爷加人。大爷爷是诺尔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气很 过担架员。此人阴阳怪气,解放后在公社粮库当保 大。大爷爷说,我是晋察冀军区的人。胶东军区的 管员,曾因发明了一种特效灭鼠药而名噪一时,名字 人说,都是共产党的人,在哪里干不一样啊?我的这 中的“唇”字,见报时也改为“纯”字。后来被揭露, 里正缺您这样的人,老万,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您留 他的特效鼠药的主要成份是国家已经严禁使用的剧 下。许司令说了,用八人大轿抬不来,就用绳子给老 毒农药。此人与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话不可信。他 子捆来,先礼后兵,老子摆大宴请他!就这样,大爷 对我说,你大爷爷不听组织命令,撇下医院的伤病 爷留在了胶东,成了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的创始人。 员,要个人英雄主义,行前为了壮胆,喝了两斤地瓜 这地下医院真在地下呢,地道连着房间、房间通 烧酒,喝得醉三麻四,结果糊里糊涂踩了自已人的地 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疗间、手术室、休养室,这些遗 雷。肖上唇龇着焦黄的大牙,简直是幸灾乐祸地对 迹至今保存完好,在莱州市于疃镇祝家村,一个八十 我说:你大爷爷和那匹骡子都被炸碎了,是用两只筐 八岁的老太太,王秀兰,当年跟大爷爷当过护士,她 子抬回来的。筐子里有人胳膊,也有骡蹄子,后来就 还健在。有好几间休养室的出口通向水井。·当年, 那么烂七八糟地倒进了一个棺材。棺材倒是不错, 一个年轻姑娘去井里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 是从兰村一个大户人家强征来的。我把他的话向姑 了,低头往里一看,井壁侧洞里,一个年轻的八路军 姑转述后,姑姑杏眼圆睁,银牙顿挫地说:总有一天, 伤员正对着她扮鬼脸呢。 我要亲手侧了这个杂种! 大爷爷的高超医术很快在胶东传开。许司令肩 姑姑坚定地对我说:孩子,你什么都可以不相 胛缝里那块弹片就是他取出来的,黎政委爱人难产, 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爷爷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 也是大爷爷手术,保了母子平安。连平度城里的日军 英灵山上,有他的陵基,烈士纪念馆里展览着他用 司令杉谷也知道爷爷的大名,他率兵下来扫荡,坐骑 过的手术刀和他穿过的皮鞋。那是双英国皮鞋,是 大洋马被地雷炸翻。他弃马逃走。大爷爷为这匹马 诺尔曼·白求恩大夫临死前赠送给他的。 动了手术,治愈后,成了夏团长的座骑。后来此马恋 旧,咬断缰绳逃回平度城。杉谷见宝马复归,惊喜万 三 分,让汉奸秘密探访,得知八路军在他眼皮底下建了 一座医院,医院院长就是把死马医活的神医万六府。 先生,匆匆忙忙讲述大爷爷的故事,是为了从容 杉谷司令是学医出身,惺惺相惜,总想把大爷爷招降 不迫地讲述姑姑的故事。 过去。为此杉谷从《三国演义》里学了诡计,派犬秘 姑姑生于公历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三日,农历五 密潜人吾乡,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绑架到 月初五,乳名端阳,学名万心。她的名字是大爷爷所 平度城中,扣作人质,然后派人送信给我大爷爷。 起,既尊重了本地习俗,又显得寓意深远。大爷爷牺 我大爷爷是意志坚定的共产党人,看完杉谷的 性之后,老奶奶在平度城里因病去世。胶东军区通 信,揉巴揉巴就扔了。医院门政委将这信检起来送 过内线大力营数,将大奶奶和姑姑救出牢笼。大奶 到军区。许司令和黎政委联名写信给杉谷,怒斥他 奶和姑姑被接到解放区,姑姑在那里念抗日小学,大 是个小人。信中说如果他敢伤万六府三位亲人一根 奶奶在被服厂纳鞋底子。解放后,像姑姑这样的烈 毫毛,胶东军区将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士后代,有许多机会可以远走高飞,但大奶奶热土难 姑姑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个 离,姑姑舍不得离开大奶奶。县里领导问姑姑想干
什么,姑姑说要继承父业,于是就进了专区卫生学 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 校。姑站从卫生学校毕业时才十六岁,在镇卫生所 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 行医。县卫生局开办新法接生培训班,派姑姑去学 力站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 习。姑姑从此便与这项神圣的工作结下了不解之 头碰在尿罐上,尿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 缘。从一九五三年四月四日接下第一个孩子,到去 子类破罩,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 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与别人合 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 作的,两个算一个。这话她也亲口对您说过。我估 声就尝欧量,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计,一万个孩子,大概是夸张了些,但七八千个孩子 :店姑蜡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 总是有的。姑姑带过七个徒弟,其中一个外号“小 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 衡子”的,头发蓬松,塌鼻方口,脸上有粉刺,是姑姑 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 的崇拜者,姑姑让她去杀人,她立马就会持刀前往, 艾莲被姑姑震住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 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人家 前面我们说过,一九五三年春天时,我们那兆的 的孩子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 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 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的玩笑,说他头还 里造谣诋毁,姑姑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因为从小 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 经历不凡,又加上一个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已经成为 么。陈鼻总是回答:讨饭吃呗! 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目而视的重要人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 物。当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说头,不说 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 脸,不说鼻子不说眼,就说牙。我们那地方是高氟区, 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 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姑姑小时在胶东解放区 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 生活过很长时间,喝过山里的清泉,并跟着八路军学 服得五体投地。我坶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 会了刷牙,也许就是这原因,她的牙齿没受毒害。我 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 姑姑拥有一口令我们、尤其是令姑娘们羡慕的白牙。 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为此姑姑曾表 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 示过遗憾。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应该是革命 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 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 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 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姑姑没来 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 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 姑姑得到艾莲即将生产的消息,骑着那时还很 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 罕见的自行车,背着药箱子,飞一般蹿回来。从乡卫 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生所到我们村十里路,姑姑只用了十分钟。当时村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首先是个聪明的 支书袁脸的老婆正在胶河边洗衣裳,她亲眼看到姑 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 姑从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一条正在小桥 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 上玩耍的狗惊慌失措,一头栽到河里。 相比,那个趴在尿罐边嘹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 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 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这是个尖 妇艾莲看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疼痛 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早已化为 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姑命令, 泥土,阿弥陀佛!田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 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 陈鼻刚出生时没有呼吸,姑姑将他倒提起来,拍 隆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的 打他的后背前胸,终于使他发出了猫叫般的哭声。 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 姑姑说:这个小家伙,鼻子怎么这么大呢?像个美国 一种英勇悲壮的气氛。地主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 佬一样呢!姑姑这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像一个工 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 匠完成了自已的第一件作品。产妇疲惫的脸上绽开 含混不清的话语。 了灿烂的笑容。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但她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 将要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 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一进门 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 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墙后就是 听说小老婆娩出的是个男婴,陈额从墙角爬起 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 来。他手足无措,在灶台狭窄的空间转着圈儿。两行 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 蜂蜜般的泪水,从他枯干的眼窝里流出来。他心里的 ·110·
狂喜无法用语言形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 错,对这种拿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田 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桂花,别要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 姑姑对陈额说,这孩子生了这么个大鼻子,干脆 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 就叫陈鼻吧! 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陈额,竟如领了圣旨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 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感谢心姑赐名。 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在艾莲的婆娑泪珠 四 中,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到,田桂花背靠 着墙壁,面对着破尿罐,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姑姑不知道她何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也记不清她 我娘临盆时,奶奶按照她的老规距,洗手更衣,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 点了三炷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 以为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 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 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心中涌起愤 有两个哥哥,个姐姐。奶奶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 怒的波涛。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 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奶奶说:娘,我感 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能要 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奶奶不以为然, 一条毛巾,五个鸡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 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 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哥姐姐们,都是头 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鸡蛋给我补养身 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 看着我那条小腿,奶奶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 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可耻啊,太可耻了! 间有俚语日:先出腿,讨债鬼。什么叫讨债鬼呢?就 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 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 你全干完,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 小孩来投胎,让那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 子,你以为女人的阴道像老母鸡的屁股一样,用力一 死去,或者等长到仁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 挤,鸡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 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还是伪装镇静, 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 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官听差。奶奶说: 下巴。你还要毛巾、鸡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 不要怕,我有办法。奶奶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 子屁股上,然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 在手里,站在炕前,用擀面棍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 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劝 发出“喈哨”的响声。奶奶一边敲一边吆喝:出来 和,姑姑怒斥:滚回去!照顾你老婆去! 吧一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鸡毛信,再不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 出来就要挨打了一 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婆的屁股又踢了一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扫炕笤帚敲 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拍打 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姐姐:嫚啊, 着地面,呼天抢地:数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 快去叫你姑姑! 府的强盗女儿打死了…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村里人多半捧 了乡卫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子电话机现在 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听到这边喧闹,便小跑着汇聚 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过来。村支书袁脸和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 吕牙的远房婶子,沾亲三分向,昌牙就说:万心;你一 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断出 个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吗? 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 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 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 满地爬的畜生,竟敢教训我? 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 生,那就没有我了。 自己,她干了些什么事?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老太太的头。姑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奶奶操到一边,嘲讽道:婶 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 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奶奶强词夺理地 很多人逗笑了。 说: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 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 ·111…
拔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生出 平度城。大奶奶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 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义务宜 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 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 是去享福!一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于是姑姑名声大震,那 但头天大奶奶气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 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奶奶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 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七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 俩在二-起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 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 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牛以我为榜样, 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 竟然也是先伸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 十八个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 哞哞地叫,看样子非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 自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 一九五三年四月四日至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三十 民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 一日,姑姑共接生一千六百一十二次,接下要儿一千 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俏地对我姐姐 六百四十五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要, 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 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 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 接近完美。 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一理。: 一九五五年二月十七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那天,也是她接生第一千个婴儿的日子。这个婴儿,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 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我接牛!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蒲洒的产知。姑姑说 母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 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 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菩萨普渡众生, 备课呢。 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 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 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 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 根脚指头。 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 在它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家里所有的灯,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乳名小跑。 剔别大了灯草,都端到牛棚里。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 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五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 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 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光荣的家庭出 们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象着母亲、父亲在姑姑指 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 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 已经五岁,经常听到大奶奶过来跟我奶奶议论姑姑 南时分,天地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的婚事。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 二十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 浑身黏液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好,是头小母牛! 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奶奶说:嫂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 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容里做皇 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后呢!到那时,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成了皇亲国戚,铁定了要跟着沾光呢!大奶奶说:胡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 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 儿吗? 席当家。我奶奶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咱就把心嫁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给主席。大奶奶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我奶奶说:我跟你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了,不再与她争辩。 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去过解放区,进过 母牛调过头,舔舐着小牛身上的黏液。它的舌头 ·112·
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了力量。 们大奶奶不哭了。我们跟着那乡绅上了一辆黑骡拉 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 的轿车,不知拐了多少弯。进人一个高门大院,门口 口半张着,眼神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 站着双岗,左边是黄皮子,右边是日本兵。那大院很 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头差 深,从大门进去,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仿佛永远走 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不到头。最后进人一个大花厅,门窗隔扇都是雕花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 的,太师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着和服,手 姑洗手。 里握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看就是个文化 奶奶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 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就招呼我们上席,一张大 面条。 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你们老奶奶和大奶奶不敢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 动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吃这个狗日的!用筷子不 吃饭。 得劲,索性用上了“皮笊篱”,大把抓着往嘴里塞。杉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谷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吃饱了,双手放在 奶奶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儿年呢。 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所到杉谷问 这时,大奶奶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 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 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儿,我要在这里 说:不好。杉谷问:为什么不好?我说:我父亲是八 吃。大奶奶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 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会记一辈子的。我奶奶提着烧火棍跑到墙根,说:你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 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奶奶 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 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 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 奶奶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 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 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 喊:手表!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姐回来挨骂,大奶奶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 姐端回来。 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轻描淡写更加重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 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 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 是远距离地看过我们纪老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 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 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 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人胜。 破表,有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表摘 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 下来,递给我大哥。 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在手心里看,然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 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姐姐看,姐姐看完 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姑姑看我一 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 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大奶奶和你们 边听响就被大哥抢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 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 气急败坏,哭起来。 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那些大狼狗平日里吃 母亲骂我。 的都是人肉,见了小孩子就伸舌头。你大奶奶和你老 姑姑说:小跑,长大了跑远点,还愁没表戴? 奶奶整夜地哭,我不哭,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明。 就他那样,还戴表?赶明儿我用墨水在他手腕 在黑屋子里关了不知道几天几夜,把我们挪到一个独 上画一个吧。我大哥说。 立小院里,院子里有一棵紫丁香,那个香啊,熏得我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跑跑长得丑, 晕。来了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乡绅,说是杉谷司令要 长大了没准会有大出息呢!姑姑说。 请我们赴宴。你老奶奶和你大奶奶只知道哭,不敢 姐姐说:他要有大出息,圈里那头猪也能变成老 去。那乡绅对我说:小姑娘,劝劝你奶奶和母亲,让她 虎! 们别怕,杉谷司令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跟万六 大哥问:姑姑,这是哪国产的?什么牌子? 府先生交个朋友。我就说:奶奶,娘,别哭了,哭管什 姑姑说:瑞士英纳格。 么用?哭能哭出翅膀来吗?哭能哭倒万里长城吗? 哇!我大哥惊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着哇。 那乡绅拍着手说:说得好!小姑娘太有见识了,长大 我怒冲冲地说:藏蛤蟆! 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劝说下你们老奶奶和你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113·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的。 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 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 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 母亲说:谢天谢地,妹妹到底名花有主了。 赶着牛在那儿耕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 你可别出去胡啰啰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姑 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一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 转脸叮嘱我们: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否则我剥了你 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 们的皮。 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为头天夜里没让我 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 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内疚,他用钢笔在我腕上画了一 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 块表。画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爱护这块 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 “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颜色淡了借大哥的钢笔 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 描,让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 六 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 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 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 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 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 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夫,会是个什么德行。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 我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 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 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笨,黑乎乎的, 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 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 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 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 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 那是“歼一5”,是仿苏联“米格一17”的,是真正的战 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 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 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 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 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 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 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 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 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苏联 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 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简麂皮靴子,镶着金 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 牙,戴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 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鹘子钻天般地蹿上去。有一天 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一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 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一他为我们 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 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一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 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 饭的一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 了注意力,痉挛消失,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 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 了一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 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肉包子,两个羊 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 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 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 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 个圆简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 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 围绕着那个圆简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 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 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 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 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狂烈,那一声巨响,是 飞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舅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 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 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 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 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 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 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 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 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 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 。114
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 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晔哗,仿佛哭泣。 了!一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 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 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大奶奶用拐棒 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 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婆”一样了。 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 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 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我们在操 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 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 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 的轰鸣声。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 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 物—暗红色的一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 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 红色的大眼一一龇着白森森的巨齿一浑身哆嗦 《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 着一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难道它 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 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 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膀扇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起来,如果它 高密机场的“歼一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 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 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一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 们可以伸手摸摸它,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 晚九点左右一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 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 时候一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 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 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涣散,但还是让我 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一5”比这个黑家伙漂亮 们无比的展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 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 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一愚養!我二哥 战友。但,怎么说呢,能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 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 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 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 个会不是英雄呢?—一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 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 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机头 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 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一那架我以为肯定 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 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不情愿地拾起了 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 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 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 的梢儿,扎到村东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 速啊?一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 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 蛋!一一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 许多。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 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 响着,眼晴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有一股浓烟 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 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 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 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 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 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液灼人。那飞机已炸得 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 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 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 火把。麦田里烈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 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 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趴下! 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 机翅膀下有炸弹! 七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 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我们就全被报 在一九六○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 销了。 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 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 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体,刚刚回来 后决定把墙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 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 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 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 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 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 ·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