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上) 为什么要写自传 写这本自传的时候,作者刚过三十岁,虽然已经发表和出版了大量作 品,成为倍受瞩目的作家,但《边城》和《湘行散记》这样的标高之作还 没产生,个人的“文学地位”还正处在有待进一步确立的过程中。为什么 这么“早”就“急于”写自传呢? 可是,如果从沈从文此前此后的文学创作历程来看,乃至从他完整的 生命行程来看,《从文自传》的产生究竟有什么不一般的意义,为什么是 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显然还需要更充分的发掘和阐明 、地方性 这本自传的地理中心是湘西。把自己的根扎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在这 片土地上接受了真实人生教育的人,他和别的地方的人一一特别是“城市 中人”一—的“差异性”,也就自然地显现出来了;由此也就可以说,在 沈从文这里,“地方性意识”和“地方性差异”与个人意识和个人差异是 相联相通的。 从特殊的地理、历史和现实中走出来的一个人,走到一个阶段,为自 己“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比起为给别人看看离奇和古怪来,当 然是更为根本和内在的精神需求 小孩读大书
第一讲 《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上) 一、为什么要写自传 写这本自传的时候,作者刚过三十岁,虽然已经发表和出版了大量作 品,成为倍受瞩目的作家,但《边城》和《湘行散记》这样的标高之作还 没产生,个人的“文学地位”还正处在有待进一步确立的过程中。为什么 这么“早”就“急于”写自传呢? 可是,如果从沈从文此前此后的文学创作历程来看,乃至从他完整的 生命行程来看,《从文自传》的产生究竟有什么不一般的意义,为什么是 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显然还需要更充分的发掘和阐明。 二、地方性 这本自传的地理中心是湘西。把自己的根扎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在这 片土地上接受了真实人生教育的人,他和别的地方的人——特别是“城市 中人”——的“差异性”,也就自然地显现出来了;由此也就可以说,在 沈从文这里,“地方性意识”和“地方性差异”与个人意识和个人差异是 相联相通的。 从特殊的地理、历史和现实中走出来的一个人,走到一个阶段,为自 己“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比起为给别人看看离奇和古怪来,当 然是更为根本和内在的精神需求。 三、小孩读大书
《从文自传》大致可以分成两部分,前一部分的背景在小城凤凰,从 有记忆起写起,到高小毕业,主要是一个小学生的生活,重点却不是读 书,而是逃学读社会这本大书,作者自己说这一部分可以称作“顽童自 传”;就读社会这本大书这一条主线索而言,后一部分与前面的叙述一脉 相承,作者离开了凤凰和家庭,进入更大也更加严酷的社会,十五岁就开 始当小兵,随部队辗转湘西、川东,在各种各样的见闻和遭遇成长,逐渐 产生出自我的意识和越来越走向明确的追求 沈从文从小小年纪就开始了对一本自然、社会的大书的强烈兴趣和冲 动。几乎从一开始,这颗向宽广世界敞开的小小心灵,就被这个没有边界 的世界带进了永远不会满足也就永远停不下来的没有边界的探寻过程中 在这个过程中,小小的心灵变得越来越充实,越来越阔大。“在我面前的 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作者沉浸在童年的记忆里,但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的这部自传要有前后 贯的自觉意识,这样才可以从过往的经验中解释现在的自己,解释自己 的形成和确立 四、看杀人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个作家这么多次地写到这么大规模的 砍头式杀人,也没有哪个作家能控制得这么“不动声色”地写看杀人 如果按照鲁迅的说法,沈从文俨然也是一个“看客”。鲁迅和沈从文 反应的不同,除了经历、性格、志趣、思想等等方面的个人原因外,是不 是还跟看的“方式”有关:通过“媒介”来看,比起在现场的亲眼看,更 容易引向情景的“象征”意义,而且往往到头来“象征”的意义比引起 “象征”的情景更为重要;在现场的亲眼看,由于其真切性,集中注意的 就是现场发生的情景本身。当然,即使是现场的看,也并非不能产生任何 点由情景而起的“引申”,只是任何的“引申”都是附属性的 还有一点,就是鲁迅和沈从文在与生活世界发生关系的时候,他们的 对待方式是非常不同的:鲁迅是能够而且善于从平常中看出不平常的极端 敏感的天才,而沈从文是把不平常也当作平常来接受的那么一个人;鲁迅
《从文自传》大致可以分成两部分,前一部分的背景在小城凤凰,从 有记忆起写起,到高小毕业,主要是一个小学生的生活,重点却不是读 书,而是逃学读社会这本大书,作者自己说这一部分可以称作“顽童自 传”;就读社会这本大书这一条主线索而言,后一部分与前面的叙述一脉 相承,作者离开了凤凰和家庭,进入更大也更加严酷的社会,十五岁就开 始当小兵,随部队辗转湘西、川东,在各种各样的见闻和遭遇成长,逐渐 产生出自我的意识和越来越走向明确的追求。 沈从文从小小年纪就开始了对一本自然、社会的大书的强烈兴趣和冲 动。几乎从一开始,这颗向宽广世界敞开的小小心灵,就被这个没有边界 的世界带进了永远不会满足也就永远停不下来的没有边界的探寻过程中, 在这个过程中,小小的心灵变得越来越充实,越来越阔大。“在我面前的 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作者沉浸在童年的记忆里,但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的这部自传要有前后 一贯的自觉意识,这样才可以从过往的经验中解释现在的自己,解释自己 的形成和确立。 四、看杀人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个作家这么多次地写到这么大规模的 砍头式杀人,也没有哪个作家能控制得这么“不动声色”地写看杀人。 如果按照鲁迅的说法,沈从文俨然也是一个“看客”。鲁迅和沈从文 反应的不同,除了经历、性格、志趣、思想等等方面的个人原因外,是不 是还跟看的“方式”有关:通过“媒介”来看,比起在现场的亲眼看,更 容易引向情景的“象征”意义,而且往往到头来“象征”的意义比引起 “象征”的情景更为重要;在现场的亲眼看,由于其真切性,集中注意的 就是现场发生的情景本身。当然,即使是现场的看,也并非不能产生任何 一点由情景而起的“引申”,只是任何的“引申”都是附属性的。 还有一点,就是鲁迅和沈从文在与生活世界发生关系的时候,他们的 对待方式是非常不同的:鲁迅是能够而且善于从平常中看出不平常的极端 敏感的天才,而沈从文是把不平常也当作平常来接受的那么一个人;鲁迅
是质疑性的,沈从文是容纳性的。在沈从文看来,生活世界的真实就是这 样,而鲁迅则要问:这样就对么?“从来如此,便对么?” 如果看杀人只是看杀人而没有对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影响,真正地无动 于衷,那么,作者就是一个鲁迅所说意义上的“看客”;与给人的表面印 象恰恰相反,作者想表达的却是,看杀人深刻地“教育”了自己,成为建 构自己的人事现象中重要的因素;而有这样的因素参与建构的自己这么 个人,当然与没有此类因素参与建构的、没有受过同样“教育”的别的 人,有着重要的、无法泯灭的区别
是质疑性的,沈从文是容纳性的。在沈从文看来,生活世界的真实就是这 样,而鲁迅则要问:这样就对么?“从来如此,便对么?” 如果看杀人只是看杀人而没有对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影响,真正地无动 于衷,那么,作者就是一个鲁迅所说意义上的“看客”;与给人的表面印 象恰恰相反,作者想表达的却是,看杀人深刻地“教育”了自己,成为建 构自己的人事现象中重要的因素;而有这样的因素参与建构的自己这么一 个人,当然与没有此类因素参与建构的、没有受过同样“教育”的别的 人,有着重要的、无法泯灭的区别
第二讲 《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下 四、无量快乐 沈从文高小毕业后,家境衰败,为谋出路,当兵离家。一个即将展开 的新世界和对宽阔自由生活的憧憬,唤起的会是一个少年的“无量快 乐 有意思的是,同一段经历,在后来的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中回想起 来,感受会很不一样,或者说,感受的侧重点很不一样。在一九八O年的 自传《附记》里,沈从文就说,读这部自传,“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 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 重和辛酸。”又说自己在湘西的经历是“二十年噩梦般的恐怖黑暗生 活”。而在一九四九年写的《一个人的自白》里,沈从文写了一段与鲁迅 的感慨可说是同出一辙的话:“有谁在旧军阀时代,未成年时由衰落过的 旧家庭,转入到一个陌生杂牌部队,作过五年以上的小护兵司书的没有? 若你们中有那么一个人,会说得出生活起始,将包含多少酸辛。这也是人 生?就是人生。我就充分经验过这种人生。这里头包含了一片无从提及的 痛苦现实。你们女人中有作过小丫头童养媳的没有?作过口口小商店的学 徒,必须侍候许多人烟茶,并将一切小过失推置于她身上承担的职务没 有?若有那么一个人,也会说得出相似不同痛苦生活经验。”但他接下去 说,“否定因之在我生命中生长。我的生命并没有对困辱屈服。我总要想 方法抵抗,不受这个传统力量和环境征服或压倒。‘旧家世’固然容易使 个纨绔子堕落,却帮助了我个人在困难绝望中挣扎。一面随环境流转, 面从学习上找新机会 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否定”,把困苦屈辱逆转成生命中正面、积极 肯定的力量和追求。 六、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
第二讲 《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下) 四、无量快乐 沈从文高小毕业后,家境衰败,为谋出路,当兵离家。一个即将展开 的新世界和对宽阔自由生活的憧憬,唤起的会是一个少年的“无量快 乐”! 有意思的是,同一段经历,在后来的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中回想起 来,感受会很不一样,或者说,感受的侧重点很不一样。在一九八〇年的 自传《附记》里,沈从文就说,读这部自传,“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 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 重和辛酸。”又说自己在湘西的经历是“二十年噩梦般的恐怖黑暗生 活”。而在一九四九年写的《一个人的自白》里,沈从文写了一段与鲁迅 的感慨可说是同出一辙的话:“有谁在旧军阀时代,未成年时由衰落过的 旧家庭,转入到一个陌生杂牌部队,作过五年以上的小护兵司书的没有? 若你们中有那么一个人,会说得出生活起始,将包含多少酸辛。这也是人 生?就是人生。我就充分经验过这种人生。这里头包含了一片无从提及的 痛苦现实。你们女人中有作过小丫头童养媳的没有?作过口口小商店的学 徒,必须侍候许多人烟茶,并将一切小过失推置于她身上承担的职务没 有?若有那么一个人,也会说得出相似不同痛苦生活经验。”但他接下去 说,“否定因之在我生命中生长。我的生命并没有对困辱屈服。我总要想 方法抵抗,不受这个传统力量和环境征服或压倒。‘旧家世’固然容易使 一个纨绔子堕落,却帮助了我个人在困难绝望中挣扎。一面随环境流转, 一面从学习上找新机会。” 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否定”,把困苦屈辱逆转成生命中正面、积极、 肯定的力量和追求。 六、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
建构生命的另一种东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变换着形式出现,而且日 益显示其重要性和沉潜的影响力,这种东西,沈从文把它和人事生活、自 然现象这两类并列,称为人类智慧的光辉。我们来简单分析一下沈从文离 开湘西时已经初步形成的知识文化结构。如果用大的知识文化概念,当然 应当包括他从人生和自然中直接得来的东西,这是他个人生命经验中异常 丰富而独特的东西,也是他自己强调了一生的东西;如果用小的概念,也 就是通常用的概念,那也可以说,沈从文领受的人类智慧的光辉是非凡 的,这其中,有中国古代的历史和艺术,他把在陈渠珍身边作书记的军部 称为“学历史的地方”;当然有中国古代文学,也有意外碰到的西洋“说 部”;还有刚刚开始接触便产生实际影响的“新文化”。无论如何,对这 个高小毕业的军中小兵,绝不可以用学历来衡量他的知识文化。 七、自传面向将来 写自传是回忆过去,是为了重温和整理以往的经验和历程而投诸写作 行为。一般而言,这样的写作行为是面向过去的。 但是,我们一开始就提出,沈从文三十岁的时候就写自传,他个人内 在的动因是什么?当这部自传结束的时候,我们发现,传主的形象已经确 立起来,他经历的一切构成了一个独立、独特的自我;可是这个自我还没 有施展,他将有什么样的作为还要留待后来。 也许可以说,正是借助自传的写作,沈从文从过去的经验中重新“发 现”了使自我区别于他人的特别因素,通过对纷繁经验的重新组织和叙 述,这个自我的形成和特质就变得显豁和明朗起来 基本上可以说,沈从文在三十岁的时候,通过《从文自传》的写作, 找到了自己。 在此之前,沈从文写作十年,虽然发表了数量很多的作品,其中也有 《柏子》、《萧萧》、《丈夫》等优秀的短篇小说,但就整体而言,还不 能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他自己进行的多种多样的文学实验,也表明他还 处在不断探索的阶段
建构生命的另一种东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变换着形式出现,而且日 益显示其重要性和沉潜的影响力,这种东西,沈从文把它和人事生活、自 然现象这两类并列,称为人类智慧的光辉。我们来简单分析一下沈从文离 开湘西时已经初步形成的知识文化结构。如果用大的知识文化概念,当然 应当包括他从人生和自然中直接得来的东西,这是他个人生命经验中异常 丰富而独特的东西,也是他自己强调了一生的东西;如果用小的概念,也 就是通常用的概念,那也可以说,沈从文领受的人类智慧的光辉是非凡 的,这其中,有中国古代的历史和艺术,他把在陈渠珍身边作书记的军部 称为“学历史的地方”;当然有中国古代文学,也有意外碰到的西洋“说 部”;还有刚刚开始接触便产生实际影响的“新文化”。无论如何,对这 个高小毕业的军中小兵,绝不可以用学历来衡量他的知识文化。 七、自传面向将来 写自传是回忆过去,是为了重温和整理以往的经验和历程而投诸写作 行为。一般而言,这样的写作行为是面向过去的。 但是,我们一开始就提出,沈从文三十岁的时候就写自传,他个人内 在的动因是什么?当这部自传结束的时候,我们发现,传主的形象已经确 立起来,他经历的一切构成了一个独立、独特的自我;可是这个自我还没 有施展,他将有什么样的作为还要留待后来。 也许可以说,正是借助自传的写作,沈从文从过去的经验中重新“发 现”了使自我区别于他人的特别因素,通过对纷繁经验的重新组织和叙 述,这个自我的形成和特质就变得显豁和明朗起来。 基本上可以说,沈从文在三十岁的时候,通过《从文自传》的写作, 找到了自己。 在此之前,沈从文写作十年,虽然发表了数量很多的作品,其中也有 《柏子》、《萧萧》、《丈夫》等优秀的短篇小说,但就整体而言,还不 能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他自己进行的多种多样的文学实验,也表明他还 处在不断探索的阶段
但《从文自传》的完成,使他达到了另一个境界。找到了自己之后, 最能代表自己个人特色的作品就呼之欲出了。 对于更加漫长的人生来说,自我确立的意义就不仅仅是文学上的了; 这个确立的自我,要去应对各种各样的挫折、苦难和挑战,要去经历多重 的困惑、痛苦的毁灭和艰难的重生,在生命的终结处,获得圆满
但《从文自传》的完成,使他达到了另一个境界。找到了自己之后, 最能代表自己个人特色的作品就呼之欲出了。 对于更加漫长的人生来说,自我确立的意义就不仅仅是文学上的了; 这个确立的自我,要去应对各种各样的挫折、苦难和挑战,要去经历多重 的困惑、痛苦的毁灭和艰难的重生,在生命的终结处,获得圆满
第三讲 《湘行书简》:一条河与一个人(上) 、奇特的写作情景 这样的写作情景一一在一条河上,在河上的一条小船里,一天连着 天,写一封接着一封的长长的信一一是稀见的;更为奇妙的是,这条流动 不息的河,不仅构成了这些书简的外部写作环境,而且成为这些书简的内 部核心成分,不妨说,这些书简就是关于这条河的。所写一切,几乎无不 由这条河而起,甚至连写作者本身,其精神构成,也往往可见这条河的参 与和渗透。 没有定见、定位、定向、定范围的“看” 沈从文是个喜欢“看”的人。 “看”,却并不在“看”的时候为一般的社会价值所局限,这样“眼 光”才放得开;同时,因为并不以在现象之外的一般社会价值为个人的立 足点,为评判现象的尺度,这样也就抛弃了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和自以为置 身事外的位置,而是在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看”宇宙万汇的动静,个人 的“看”也就融入到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所以沈从文的“看”,突出的 并不是“看”的个人和“看”的“有色眼镜”,而是直接“看”到的现 象。本来这并不应该是一个需要特别提出来讨论的问题,但事实上,在现 代中国文学中(甚至应该扩大到更广泛的领域),通过“看”所显示出来 的,往往并不是直接“看”到的现象,而是“看”的行为本身,是“看” 的个人及其“看”的理论装备和价值预设;这样的“看”,实质上恐怕是 “看”不到自身以外的东西的,至少,并不能不经过理论和价值的中介而 直接“看”到自在的现象 沈从文是在一条移动的船上“看”景物的,他描述景物是即时性的, 就是随着船的移动边“看”边写,这个特点,从景物这方面来讲,是没有 个限定的范围,不是“看”某一处或几处的景物,而是船走到哪里
第三讲 《湘行书简》:一条河与一个人(上) 一、奇特的写作情景 这样的写作情景——在一条河上,在河上的一条小船里,一天连着一 天,写一封接着一封的长长的信——是稀见的;更为奇妙的是,这条流动 不息的河,不仅构成了这些书简的外部写作环境,而且成为这些书简的内 部核心成分,不妨说,这些书简就是关于这条河的。所写一切,几乎无不 由这条河而起,甚至连写作者本身,其精神构成,也往往可见这条河的参 与和渗透。 二、没有定见、定位、定向、定范围的“看” 沈从文是个喜欢“看”的人。 “看”,却并不在“看”的时候为一般的社会价值所局限,这样“眼 光”才放得开;同时,因为并不以在现象之外的一般社会价值为个人的立 足点,为评判现象的尺度,这样也就抛弃了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和自以为置 身事外的位置,而是在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看”宇宙万汇的动静,个人 的“看”也就融入到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所以沈从文的“看”,突出的 并不是“看”的个人和“看”的“有色眼镜”,而是直接“看”到的现 象。本来这并不应该是一个需要特别提出来讨论的问题,但事实上,在现 代中国文学中(甚至应该扩大到更广泛的领域),通过“看”所显示出来 的,往往并不是直接“看”到的现象,而是“看”的行为本身,是“看” 的个人及其“看”的理论装备和价值预设;这样的“看”,实质上恐怕是 “看”不到自身以外的东西的,至少,并不能不经过理论和价值的中介而 直接“看”到自在的现象。 沈从文是在一条移动的船上“看”景物的,他描述景物是即时性的, 就是随着船的移动边“看”边写,这个特点,从景物这方面来讲,是没有 一个限定的范围,不是“看”某一处或几处的景物,而是船走到哪里
“看”到哪里;从“看”这方面讲,是没有一个固定的视角,也没有一个 固定的方向,这样的“看”不是“透视”,而是在不断变换的位置上 “看”向不同的地方。从内在的“看”的观念上来说,沈从文喜欢“看” 却不为一般社会价值限定“眼光”,也就是心中没有“定见”;而从外在 的“看”的方式来说,又是没有“定位”、“定向”、“定范围”的, 就使得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很“活泛”,流动不居,不是“死”的。从 “看”来说,“深度”是“焦点透视”产生的,要产生出“深度”,一定 要有“定见”、“定位”、“定向”、“定范围”,也就是说,一定要把 “眼光”所及的东西对象化,用“眼光”去“占有”景物,使景物屈从于 “眼光”,以便“攫取”景物而产生出解释的“深度”。沈从文的 “看”,却不是“占有”式的,他虽然未必达到庄子所说的“使物自喜” 的境界,却也庶几近之,因为有意无意间习得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 观于天地之谓也”的观物方式 、水手们:沈从文作品里的人,与启蒙的新文学里的人不同 中国新文学的发生,是和“人的文学”的倡导为一体的,而新文学对 人”的发现,又是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启蒙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在相当长 段时间里,新文学担当了文化启蒙的责任,新文学作家自觉为启蒙的角 色,在他们的“人的文学”中,先觉者、已经完成启蒙或正在接受启蒙过 程中的人、蒙昧的人,似乎处在不同的文化等级序列中。特别是蒙昧的 人,他们占大多数,从而构成了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状况。而这个基本状 况是要被新文化改变甚至改造的,所以这蒙昧的民众就成为文学的文化批 判、启蒙、救治的对象。 如果按照这样一个大的文化思路和文学叙事模式,沈从文湘西题材作 品里的人物,大多应该处在被启蒙的位置。但沈从文没有跟从这个模式, 他似乎颠倒了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他的作品的叙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 比较起来,并没有处在优越的位置上,相反这个叙述者却常常从那些愚夫 愚妇身上受到“感动”和“教育”。而沈从文作品的叙述者,常常又是与 作者统一的,或者就是同一个人。更核心的问题,还不在于沈从文写了别 人没有写过的这么一些人,而在于,当这些人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时候, 他们不是作为愚昧落后中国的代表和象征而无言地承受着“现代性”的批
“看”到哪里;从“看”这方面讲,是没有一个固定的视角,也没有一个 固定的方向,这样的“看”不是“透视”,而是在不断变换的位置上 “看”向不同的地方。从内在的“看”的观念上来说,沈从文喜欢“看” 却不为一般社会价值限定“眼光”,也就是心中没有“定见”;而从外在 的“看”的方式来说,又是没有“定位”、“定向”、“定范围”的,这 就使得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很“活泛”,流动不居,不是“死”的。从 “看”来说,“深度”是“焦点透视”产生的,要产生出“深度”,一定 要有“定见”、“定位”、“定向”、“定范围”,也就是说,一定要把 “眼光”所及的东西对象化,用“眼光”去“占有”景物,使景物屈从于 “眼光”,以便“攫取”景物而产生出解释的“深度”。沈从文的 “看”,却不是“占有”式的,他虽然未必达到庄子所说的“使物自喜” 的境界,却也庶几近之,因为有意无意间习得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 观于天地之谓也”的观物方式。 三、水手们:沈从文作品里的人,与启蒙的新文学里的人不同 中国新文学的发生,是和“人的文学”的倡导为一体的,而新文学对 “人”的发现,又是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启蒙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在相当长 一段时间里,新文学担当了文化启蒙的责任,新文学作家自觉为启蒙的角 色,在他们的“人的文学”中,先觉者、已经完成启蒙或正在接受启蒙过 程中的人、蒙昧的人,似乎处在不同的文化等级序列中。特别是蒙昧的 人,他们占大多数,从而构成了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状况。而这个基本状 况是要被新文化改变甚至改造的,所以这蒙昧的民众就成为文学的文化批 判、启蒙、救治的对象。 如果按照这样一个大的文化思路和文学叙事模式,沈从文湘西题材作 品里的人物,大多应该处在被启蒙的位置。但沈从文没有跟从这个模式。 他似乎颠倒了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他的作品的叙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 比较起来,并没有处在优越的位置上,相反这个叙述者却常常从那些愚夫 愚妇身上受到“感动”和“教育”。而沈从文作品的叙述者,常常又是与 作者统一的,或者就是同一个人。更核心的问题,还不在于沈从文写了别 人没有写过的这么一些人,而在于,当这些人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时候, 他们不是作为愚昧落后中国的代表和象征而无言地承受着“现代性”的批
判,他们是以未经“现代”洗礼的面貌,呈现着他们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 性
判,他们是以未经“现代”洗礼的面貌,呈现着他们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 性
第四讲 《湘行书简》:一条河与一个人(下) 四、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大 沈从文写这条河,写的不只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个自然,也不只是 我们今天所说的人事。自然和人事并没有像在我们今天的理解中那样处于 分离的、并立的状态,在沈从文的文学构图中,人事常常就是自然有机的 一部分。而当沈从文说历史是一条河的时候,他的历史所指的,也并不仅 仅是我们今天所惯见的人事的历史 沈从文的文学世界就不仅仅是人的世界,而是要比人的世界大。近代 以来我们所理解的自然,是被我们对象化、图像化了的自然,所以我们虽 然欣赏和赞叹沈从文的景物描写之美,欣赏和赞叹沈从文作品中的自然 美,却全然不能领会他的自然观中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联的天地大 美,当然也就更不能理解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联的天地不仁。 天道,地道,人道,人道仅居其间,我们却只承认人道,只在人道中看问 题,只从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缩小为人的对象了。但其实,天 地运行不息,山河浩浩荡荡,沈从文的作品看起来精致纤巧,却蕴藏着 个大的世界的丰富信息,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岂只是这样那样的景物描 写? 沈从文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与五四以来唯人独尊的观念正相 对。五四以来的文学的世界,基本也就是人的世界,个人、集体、社会, 权力、制度、文化,这之间的纠缠、联结和冲突,无不是人的世界的纠 缠、联结和冲突。沈从文的文学里却有比人大的世界。沈从文的大,也在 于他的世界的大。他为什么老是要说他对人的理解和城市中人、和读书人 的理解不同呢?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城市中人、读书人对人的理解,只是 在人的世界中理解人,而他却在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中理解人, 五、在这条河上的过往生命经验和他的文学
第四讲 《湘行书简》:一条河与一个人(下) 四、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大 沈从文写这条河,写的不只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个自然,也不只是 我们今天所说的人事。自然和人事并没有像在我们今天的理解中那样处于 分离的、并立的状态,在沈从文的文学构图中,人事常常就是自然有机的 一部分。而当沈从文说历史是一条河的时候,他的历史所指的,也并不仅 仅是我们今天所惯见的人事的历史。 沈从文的文学世界就不仅仅是人的世界,而是要比人的世界大。近代 以来我们所理解的自然,是被我们对象化、图像化了的自然,所以我们虽 然欣赏和赞叹沈从文的景物描写之美,欣赏和赞叹沈从文作品中的自然 美,却全然不能领会他的自然观中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联的天地大 美,当然也就更不能理解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联的天地不仁。 天道,地道,人道,人道仅居其间,我们却只承认人道,只在人道中看问 题,只从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缩小为人的对象了。但其实,天 地运行不息,山河浩浩荡荡,沈从文的作品看起来精致纤巧,却蕴藏着一 个大的世界的丰富信息,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岂只是这样那样的景物描 写? 沈从文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与五四以来唯人独尊的观念正相 对。五四以来的文学的世界,基本也就是人的世界,个人、集体、社会, 权力、制度、文化,这之间的纠缠、联结和冲突,无不是人的世界的纠 缠、联结和冲突。沈从文的文学里却有比人大的世界。沈从文的大,也在 于他的世界的大。他为什么老是要说他对人的理解和城市中人、和读书人 的理解不同呢?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城市中人、读书人对人的理解,只是 在人的世界中理解人,而他却在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中理解人。 五、在这条河上的过往生命经验和他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