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 史铁生 一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 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 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 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一五十多年 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 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 腿。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 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 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 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 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 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 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 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 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 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 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 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 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 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 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 或者想事,撅一权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 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 第1页
第 1 页 我与地坛 史铁生 一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 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 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 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 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 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 腿。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 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 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 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 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 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 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 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 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 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 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 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 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 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 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 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 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
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 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 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 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 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 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 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 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 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 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 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 一 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 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 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 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 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 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 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 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 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 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 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 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 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 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 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 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 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 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 第2页
第 2 页 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 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 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 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 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 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 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 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 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 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 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 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 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 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 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 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 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 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 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 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 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 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 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 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 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 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 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 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 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
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 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 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 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 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二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 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 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 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 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 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 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已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 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 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 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 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 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 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 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 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 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 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 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 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 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 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 日子里一一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 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 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 第3页
第 3 页 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 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 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 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 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二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 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 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 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 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 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 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 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 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 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 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 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 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 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 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 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 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 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 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 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 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 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 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 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
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 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 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 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 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一一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 最苦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 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 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 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 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 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 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 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 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 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 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 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 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 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 才只有四十九岁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 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 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 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 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 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 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摇着轮 第4页
第 4 页 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 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 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 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 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 最苦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 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 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 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 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 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 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 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 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 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 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 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 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 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 才只有四十九岁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 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 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 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 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 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 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摇着轮
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 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 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 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 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 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 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 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 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 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 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 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 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 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 决意不喊她一一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 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 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 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 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 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 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 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 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 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 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 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 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 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 第5页
第 5 页 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 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 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 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 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 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 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 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 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 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 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 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 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 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 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 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 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 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 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 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 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 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 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 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 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 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 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 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
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 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三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 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 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 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 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 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 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 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 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 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 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 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 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 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 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 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 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 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 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 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 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 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 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四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 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 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 第6页
第 6 页 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 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三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 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 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 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 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 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 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 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 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 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 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 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 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 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 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 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 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 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 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 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 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 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 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四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 好像 ? 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 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
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 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 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个子却矮,也不 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 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时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 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 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 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 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不过他们比 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 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 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 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 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 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 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 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 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 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 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 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下去 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 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 化革命没过去的时候,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 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一一卖布嘞,卖布一一卖布嘞!”我记得这 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 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 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 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 第7页
第 7 页 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 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 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个子却矮,也不 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 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时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 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 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 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 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不过他们比 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 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 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 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 去。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 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 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 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 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 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 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 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下去 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 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 化革命没过去的时候,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 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卖布嘞,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 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 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 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 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
不坏的,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 的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 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 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 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一多, 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一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 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 啦?”我说:“是,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 (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 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他说:“那就再见 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 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 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 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 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 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 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 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 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 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 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 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 一个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 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 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 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 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 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 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 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 第8页
第 8 页 不坏的,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 的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 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 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 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一多, 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 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 啦?”我说:“是,你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 (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 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他说:“那就再见 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 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 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 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 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 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 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 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 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 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 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 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 一个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 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 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 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 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 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 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 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
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四周的树林也 仿佛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竞似有悠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 给艾丽丝》才好。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 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 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 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 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 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 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 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 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 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 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 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 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 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一一他几乎绝望了, 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 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 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 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 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 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 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 很远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一批新 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 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 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幸 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一长 第9页
第 9 页 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四周的树林也 仿佛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 给艾丽丝》才好。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 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 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 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 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 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 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 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 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 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 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 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 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 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 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 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 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 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 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 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 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 很远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一批新 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 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 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幸 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一长
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 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 “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五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一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 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 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栾 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 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而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 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 一个。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已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 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也 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 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 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 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 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蜓,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 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玩得 和睦融洽,都渐渐长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 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 很多机会来这儿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 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 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我摇着车到那 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 小说的结尾所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又不知何以忽 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想依靠着园中的镇 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 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 拦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 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 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 第10页
第 10 页 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 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 “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五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 前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 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那儿有几棵大栾 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 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而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 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 一个。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 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也 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 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 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 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 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蜒,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 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玩得 和睦融洽,都渐渐长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 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 很多机会来这儿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 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 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我摇着车到那 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 小说的结尾所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又不知何以忽 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想依靠着园中的镇 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 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 拦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 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 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